酒饮微醺

　　为什么今晚总感到惶惶不安。
　　和周子君等人告别后，不知何故，这种感觉渐渐支配了全身。
　　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道路上。巷子里的街道好像比平时冷清得多。不，这条街道根本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当我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时，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手表，时针和分针正好重合。
　　现在是北京时间。22点50分。
　　夜已深了。但在平时，即使到了午夜凌晨，这条街道还是会有人出没，年轻的男男女女总是三五成群，在楼下的烧烤店里喝着热酒吃着夜宵，怎么今晚全然不见踪迹？
　　有点儿诡异。
　　两旁的路灯就像长了眼睛的怪物，双眼发出幽幽的光线，正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我。影子在昏暗的地面上忽长忽短。墙壁上乱七八糟的管线像人体的血管一样错综复杂，令人感到莫名的压抑。
　　或许是我的神经太敏感了。也难怪，今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在路灯照射下明晃晃的□□，隐藏在阴影中随时准备取人性命的狰狞杀手，被刀刺穿衣服依然面不改色的周子君。狩猎与被狩猎。
　　杀人与被杀。
　　“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下辈子如果还做人，千万要记住：要残忍。”
　　周子君的话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可是，他和胡诚，这两个根本一点交集也没有的人，为什么非要斗个你死我活，非要至对方于死地呢？不顾一切，痛下杀手，根本不把死生当作一回事。难道一个人的生命就这么不值一提么？你说我们是同一种人，这怎么可能呢？
　　我望着地上孤独行走，孑然一身的影子，脑海中与周子君分别的画面历历在目：
　　“子君哥，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斯筠，怎么了？”周子君回过头来，微笑的看着我，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如果你抓住了胡诚，你真的会杀了他吗？”我压低了语气，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他带着略微疑惑的神色看着我，我努力地想从他的眼睛里捕捉些什么，但却一无所获。大约过了两秒，他略微低头，用手指轻触鼻尖，露出绅士般的笑容。果然魅力非凡！倘若他的这套动作被女生看到，难免又要露出花痴的表情。
　　“斯筠，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
　　“换做是你，会怎么做？”
　　“我？”我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这才发现，我并没有站在他的角度，去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他的表情那么亲切自然，可为何我却一点也解读不了呢？但他的眼睛，却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甚至隐藏在黑暗中的，无法说出口的想法。我知道，在他面前，即使装腔作势也无济于事，一眼就会被他拆穿谎言。
　　“可是我并不知道要怎么做。”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这么说。
　　他笑了，竟让我想到了和陆思卿在一起乘坐的封闭电梯。
　　“我没有看错，你果然和我是同一类人。”
　　我的嘴巴微微张开。这是什么感觉？好奇怪，这是什么意思呢？恰如其分的心灵共颤，但我却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难道只有我一人还蒙在鼓里吗？
　　“斯筠，很晚了，今天我们就这样吧。”
　　他的话音还在耳边回旋，但他却消失在黑夜里。
　　我站在路灯下，一动不动地望着未知的远方。
　　同一类人，怎么可能呢？我的思绪回到了正在行走的脚下，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昏红的灯光下扭曲地变形。
　　我的一切，都在变形。就在行走的旅途中，在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下。沧海桑田改变了岁月的容颜，改变了曾经念念不忘的心事。那些日日夜夜坚不可摧的过往，在时间的流逝下，慢慢地变得柔软。
　　那么，现在的我身在何处呢？
　　就像一叶扁舟处在了大海深处。
　　如果我是周子君，我会如何做呢？我会杀了胡诚吗？难道我只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吗？为何连对自己都不愿意坦诚相待？我的青春会一步步陷入深渊，走向看不见出口的深井里。在那一瞬间，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我抬起头，月亮像我不知所措的灵魂在枯败的枝桠间徘徊。
　　等等。是我的眼睛出现了问题么？
　　我闭上眼睛，再看一次。
　　这是什么东西？
　　我停住了脚步，站在无人的街道上。一阵寒风吹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回旋在空中，发出诡异的声响。在这幽静得可怕的小巷里，声响显得格外的慎人。
　　这是月亮吗？
　　一定是我的眼睛出现了问题，不然就是我疯了。
　　月亮怎么可能……变成红色了！还有……还有……
　　为什么月亮会这么大！！简直和太阳一样大！
　　我半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这是幻觉吗？抑或是我在做梦？血红色的月光洒在荒凉的街道上，厚重的令人窒息的影子倒映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暗红里。乌云在黑漆漆的天空诡异地飘荡、蠕动着，隐约透露出一种不祥的警示。
　　时间仿佛已经凝固了，周围世界就像静止的绘画一样。
　　我竟然看到了血月！
　　传说中的血月——亡国末日的天象预言。
　　预言世界末日将至的《圣经新约启示录》里曾说到，末日降临的最后一个征兆，就是“日黑如褐，月赤如血”。
　　我想起了那个被荒诞和死亡填满的年头。十九世纪末，无数怀抱着强烈却可笑的信仰，自认为可以神灵附体，刀枪不入的“义和拳民”，惨死在西洋的枪炮下，京城郊外尸横遍野，气象阴森，那时谁也不敢在郊外散步。那一年有人看到：“每晚月出，其大十倍于平常，其色初黄于橙，继红于血”。猩红的月光照在斑斑血迹的草丛上，血色的城墙下，被人肉喂肥的凶残野狗正在四处游荡，乌鸦成群结队地从月下飞过，发出不祥的叫声。当然，它们是专门到城楼外啄死人肉的。一具具残破不堪的死尸，一幅幅张着嘴巴狰狞破碎的面孔，腐烂的恶臭令人作呕，雪白的人骨在血月的笼罩下，显得无比阴冷恐怖。
　　血月是凶兆的象征。月赤如血，意味着凶兆将要马上化为现实。我突然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不只一次在历史的典故中听到这种说法。原来只当作是奇闻异事，未想如今竟然？
　　我的意识有些混乱，我感到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想法。尘封的记忆争先恐后似的不断冒出，似乎想要用历史的故事解释血月出现的合理性，但却反而增加了恐怖！
　　我想到了1644年4月24日，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那一晚，御花园里的海棠突然槁死；井水莫名其妙地变红，腥臭难闻……
　　那一晚，月赤如血，崇祯皇帝自缢煤山。
　　听说在他自杀前夕，京城始终是天色晦暗，尘土飞扬。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灵异鬼怪传言突然四起，弄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有人说夜晚经过紫禁城正门，经常会听到鬼魂的喧闹和哀嚎……
　　血红的月光下阴风阵阵，只穿了一只红鞋的皇帝吊死在一颗海棠树下，尸体在绳摆下摇摇晃晃，在地上隐约可以看见左右摇摆的阴影，那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被吊死的样子，是怎样的呢？
　　不能再想了！
　　我闭上了眼睛，摇了摇脑袋。
　　最恐怖的敌人，是我们的想象力。
　　别再自己吓自己了，别再管什么月亮了。或许是此时我的眼睛出现了问题，总之现在思考这些根本于事无补。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马上回家。对，只要回到家，一切问题都没有了。管他血月如何，只管呼呼大睡就好，就当做了一场梦，醒来后又是明亮的一天。
　　我深吸一口气，放开脚步，大步前行，不再看天上的月亮，一心只想着赶快回家。在我看来，只要能够回到家中，就能万事大吉，一切恐惧的念头，一切荒诞的想法统统都可以甩掉！但隐隐约约我却感觉到，好像今晚并不能得偿所愿。无论我走得多快，月亮都始终在我的正上空，暗红的月光弥漫着整个空间，像空气中的病毒一样，疯狂地侵蚀着我的身体。
　　似乎根本无处可逃。
　　我的一切都在月亮的监视下。
　　两旁的路灯显得愈发的丑陋，它们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我仿佛能听到隐藏在路灯中的恶灵正在对我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我的步子越走越快，甚至想要一口气跑回家中。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不知不觉间早已汗流浃背。
　　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我感到如果五分钟之内我还不能走到家，我一定会神经错乱！
　　为什么这条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为什么这条路会这么长？是我的错觉吗？好像比平时要长，有一种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致命预感。

《酒饮微醺》
对青春的祭奠，爱恨情仇，浸透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