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 章
一曲悠扬婉转的骊歌,尾声飘散在宽阔的江面,空留眼前的江波悠悠,萦绕迂回,像极了离人的愁肠千结;流速缓慢,似是恋恋不舍,有多少衷情欲诉还休。撑蒿人已经解开了系在柳荫下的缆绳,小船轻飘飘浮在水面上。起斋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紫色长袍踏上船头,负手遥望远方。良久,他收回目光,转头对站在岸上的寒年轻轻一笑,风流蕴藉:“你以后,要长大一些,莫要被别人欺负了去。”想了想,又添了句:“当然,若是被欺负得狠了,定是要前来寻我的,你放心,我自会为你做主的。”
压下胸中隐隐的钝痛,寒年抬起头,勉强对他一笑:“我知道。”湛蓝的长空中是缥缈的流云,两岸青山伫立,翩跹红叶飘飞,黄花次第盛开,一丛丛干枯的白草在秋风中起伏摇摆。而疼痛伴随着记忆犹如潮水涌上心头,一寸一寸,将他淹没。
遇见起斋的那一年,寒年才十岁。其实在那以前,他本是极骄傲的人,冷漠,清高,略带几分孤僻。可是和起斋同窗过后,他骨子里的自卑和懦弱开始逐渐显露。
坐落在山脚下的书塾环境清幽,布局简朴。起斋是他的邻桌。那时起斋碰巧外出去了,收拾得干净整洁一丝不苟的书桌上放着一本半新不旧的线装书,在扉页上写着“杨起斋”三个大字,笔体刚峻挺拔,所以寒年知道他叫起斋。彼时的起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大他一岁的少年,却已出落得结实匀称的身材,一双俊秀的眉眼犹如用墨浓重的工笔山水画。不像溪水里倒映出的自己,苍白而瘦弱。后来起斋曾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略有些羞涩拘谨地回答:“赵寒年。”起斋不禁莞尔,说:“好奇特的名字。”现在想来,他们的结局,早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寒年寒年,名里命里都带牢了一个“寒”字。
《晋书谢玄传》里说:“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寒年觉得,自己所能看到的对这句话最好的解释,就是起斋。起斋是与生俱来的天之骄子。每一天,先生布置的功课他总是能完成得很出色。回回乡试,他都是毫无悬念的第一名。更兼头脑精明办事干练,是最受先生宠爱的弟子。相形之下,寒年就要稍逊一筹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寒年习惯了被人遗忘。但,对于起斋,他是真心仰慕。为此他发奋苦读,想着,若是有朝一日他足够优秀,是不是就能够站在起斋身边。那样简单而干净的情怀,寒年直到很多年以后忆起,仍旧会微笑。
记忆里的起斋,永远从容不迫,无论遇到何种事情,面上神情总是那样的沉稳淡定,唇畔隐隐含着一丝骄傲的笑。自己当初,便是爱极了那样的笑吧。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起斋露出那样的微笑,寒年便觉得,天地都安静,再怎么炎热的天气,也会变清凉。
起斋本就生的俊朗,再加上气度高华浑然天成,纵然是一袭红衣色泽明艳逼人亦不见丝毫妩媚妖娆,唯觉和雅。就连原本再平常不过的橙黄色衣衫,穿在起斋的身上,也独独显出几分旷达洒脱的意味来。
那是寒年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为他哭,为他笑,起斋主宰着他全部的喜怒哀乐。起斋会给他带来家里自制的香甜糯软入口即化的桂花糕,会在寒年将宣纸消耗殆尽的时候把自己的分他一半,会与他共用一方砚台……虽然是极细微的刹那,却足以使寒年感到高兴和满足。甚至忍不住会心生奢望,若是能够一辈子就这样陪伴在起斋的身旁,就算他最爱的那一个,终究不是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后来……寒年的唇角恍然浮上一丝漫长的苦笑。也就是这样了吧。
每天清晨,寒年都会赶在起斋之前到达书塾,替他细细擦拭干净桌椅,整理好书籍,沏上一壶芬芳馥郁的碧螺春。他生平最爱的,便是起斋手托雪白无瑕的茶盏浅啜轻饮的样子,优雅大气,尊贵不凡。哪怕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一辈子,岁月安好。只这一日,寒年病了。头脑昏昏沉沉,四肢都不听使唤。恍恍惚惚睁开眼,已不知今夕何夕,却见到起斋正站在自己的跟前。起斋的眸色很冷,语气硬邦邦的:“你今天干什么去了?”“啊?”寒年一时感到茫然。起斋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冷声说道:“你是想让我一整天都没有茶喝吗?”他责问的如此理所当然,寒年不禁愣住,张口欲申辩:“我……”却被起斋不耐烦地打断:“我今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很渴吗?”寒年还想再说些什么,起斋见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俊秀的脸上已有了隐隐的怒意浮现:“你还不快去?”寒年低低应了一声,顺从地接过起斋手中的邢窑白瓷茶盏,默默地垂下了头。原来……他所做的一切,已经卑微到不被尊重啊。
不久后,是起斋的生辰。寒年事先并不知情,直到起斋这样问他:“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不该有什么表示吗?”那时寒年以为,起斋终于还是在意自己的,不然何以会有此一问?寒年心中是无限欢喜的,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尚未及开口,起斋想了想,补充道:“别想用地摊上的便宜货打发我。”寒年愣愣的反驳:“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起斋的话语中带了一丝轻蔑:“难道不是吗?”虽然难过,寒年还是精挑细选,替他相中了一块虽不名贵,却极精致的玉佩,上面刻着“结撰至思,兰芳假些”(注1),甚至暗暗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弯弯绕绕的心思。可那终究只是他的痴心妄想。起斋只是淡淡地收下,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懒得给予。反倒是一个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同窗所送的一方砚台,简单质朴,让起斋露出了真心的愉悦的笑容。
寒年常常忍不住对别人大力夸赞起斋的种种,起斋却认定了这样做很是无趣,几次三番将要发作,寒年却对此浑然不觉。某一天,寒年正对着王愈山滔滔不绝地述说起斋的好,起斋恰巧从旁路过,瞬间便阴沉了脸色,拂袖而去。起斋就为了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与寒年置了一天的气。寒年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想尽办法,挖空心思地逗他笑,引他说话,甚至低声下气地去恳求他的原谅,起斋却丝毫不为所动,怡然自得地斟茶,习字,吟诗,舞剑……对他视而不见。寒年心中不是没有委屈。那本是他的一片纯真的仰慕,却被起斋无情地狠狠践踏。第二天一早,寒年收到来自起斋的一封信,他怀着欣喜雀跃的心情拆开,却只见到满篇满纸,俱是对他的指责。那种居高临下,目空一切的口吻,现在回想起来,仍旧清晰得如在昨日。
某个薰风习习的夏日午后,寒年曾经借阅起斋的诗文合集。起斋的文章写得是极好的,语句流畅优美,想象瑰丽奇特,寒年虽负才子之名,也要情不自禁地赞一声好。映入眼帘的琳琅满目的标题刺痛了寒年的双眼:《次李宵立书扇韵》《酬李宵立》《访李宵立》《待李宵立不至》《答李宵立书》《赠李宵立序》……宵立也是他们的同窗,五官深刻而细腻,说不上有多么漂亮,但却十分耐看;成绩平平,胜在很会为人处世,口齿伶俐,言谈之间常常能引得起斋发笑。寒年知道宵立对起斋来说很不同。寒年为起斋写下许许多多的诗篇,却只换来起斋的不屑一顾。寒年每每得着了一包上好的新茶,抑或是什么珍奇的玩物,便会一路欢快地给起斋送过去,起斋却只将他上下打量一通,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今日……是闲得无聊了么?”可,起斋常着紫衣,只为宵立无意之中赞了一句好看。寒年为他拼命学习,悬梁刺股日夜苦读,次次都做乡学里的第二名,却忽然发现,就连想要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都得不到。
三年。起斋将要去远方求学,而寒年最终选择了留下。临别的前夜,起斋和他秉烛长谈。寒年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起斋的眼中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可是今夜他却对他说了这样多,笑了这样多。起斋心中甜蜜又酸楚的感觉,这一生,都不会再有。
假山后,折扇轻轻敲击手心,百里改川笑着对他说:“很难想象,骄傲如你,竟肯在方方面面为杨起斋做到如此地步。”寒年闻言,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换做四年前的自己,同样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吧。“改川,”他唤他,声音很轻,“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很喜欢一句诗,叫做‘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注2)。”
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父亲握着他的手教他书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那一夜微醺却在无意中写下:“始知若下里,不数岁寒年(注3)。”赵寒年。父亲也只愣怔了一瞬,旋即神思清明便将纸毁去,再不留痕迹。那便是来历吧。父亲不说,他也从来不问。但他一直明白,父亲不爱母亲。父亲心中永远的痛,未曾想,成为了他一生的宿命。
沿了长长的山路往回走的时候,寒年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极轻极轻地舒了一口气,扬起脸。蓝得那样纯净的天空,明朗得仿佛能预见并不久远的未来。
从此独守青山,寂寞经年。
起斋走后,寒年又回到了原初的生命状态,淡漠,安静,半游离于他人的世界之外。却鲜少有人知道,就像刺猬浑身长满锋利的锐刺是为了保护不堪一击的柔软的腹部一样,所有刻意伪装的坚强不过是为了掩盖脆弱敏感的内心。他渐渐明白,天下这么大,优秀的人何其多,并不只有杨起斋一个。可是为什么,你走后,再没有一个人,能令我如斯心动。
一转眼三年多匆匆而过。其间起斋曾经回来过一次。寒年本是要同王愈山、百里改川等几个昔日好友外出踏青,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了起斋。相貌英俊仪态温雅,一如当年。寒年几乎是随随便便寻了个借口便落荒而逃。自己究竟在惧怕什么?他也说不清。路途上一枝嫩软的翠色柳条拂到跟前,寒年伸手握住,惆怅地看。
清晨的山间雾气缭绕,寒年站在一块较为平坦宽阔的巨石之上,脚下是湍急的瀑布,酷似一幅银幕高高悬挂在天地之间。耳畔是哗哗的流水声,大风扬起他墨色的长发,吹动衣衫猎猎作响。他终于明白,自己刻骨铭心却永没有机会出口的爱恋,于起斋不过是场过眼云烟,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以后,便大抵无从记得赵寒年这样一个人。整整七年,他累了。原本清澈的初心,最终被疲惫覆盖。其实当初起斋在他心上划下的,只是一道道很浅很浅的伤口,可是一道一道叠加起来,年深日久,也会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
但他从来没有怨过起斋。他知道起斋是太优秀的人,优秀到把骄傲当做是一种习惯,所以从不会去顾虑别人的感受。更何况,他对他来说,是这样的微不足道呢。寒年闭上眼,张开双臂,仿佛一只洁白的大鸟即将乘风飞身而下。
明明只是很短暂的光阴,却为何像是过完了一生那样漫长。
这一年,寒年十七岁。寒年从沉醉中醒来,推开窗见到外面风雨交加,暮色昏冥,天地若混沌初开。他扶着桌案一角踉跄着起身,漆黑的长发自肩头散落,单薄身形晃了一晃,杯盘碗盏翻倒倾侧,衣襟上沾染了酒痕,在漫天凄风冷雨之中,独自一人,走下西楼。
【完】
—————————————————
注1:屈原(一说宋玉)《招魂》:
兰膏明烛,华镫错些。
结撰至思,兰芳假些。
人有所极,同心赋些。
注2:宋祁《玉楼春春景》: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注3:李塨《仲冬三日雪同余光若饮燧侯斋》:
何意铺银海,同来问酒泉。
始知若下里,不数岁寒年。
白眼天同调,青樽主更怜。
支离老叟话,犹说义熙前。
插入书签
这是一个“无疾而终”的故事,甚至没有什么情节性可言。你可以说它是一篇耽美,也可以说它不是。无论如何,我想通过它用另一种方式展现的,是最为真实的生活。没有人可以阻挡时光匆匆向前的脚步,但我们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爱过的人、流过的泪,将永远鲜活在我们的记忆中,不至磨灭——甚至在冥冥之中,影响和改变着我们未来人生的前进方向。
写给贤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