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

　　惊蛰。
　　雨水涮涮的敲打在梅龙镇乌青色的瓦片上，青瓦下是大片大片湿淋淋的白墙，远远看去，像是一张张空白的脸，虽然眉目不清，浅浅的线条却是水墨画一般的温婉恬静……
　　黄昏，不少人家已经点上了灯，淡淡的灯光在暮色里划出一圈圈黯淡的光晕，让这冷冷的初春，终于有了一点点的温暖。
　　远远的，青石板路上走过来一个小姑娘……
　　手里举着紫色的小花伞，身上穿着时髦的牛仔裤，头发染成醒目的酒红色，乍一看，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流行歌谣，少女蹦蹦跳跳的走上青石小桥，脚下却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
　　低下头，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一个男人，软软的靠在桥栏边，似乎已经睡着了。
　　暮色更深了，借着河面反射的灯光，能清楚的看到他的剪影，凛冽的眉、削瘦的肩，一脸乱糟糟的胡须，雨水浸湿的衬衣上，袖口处有不少被烟头烫出的小洞……
　　“喂！”
　　少女皱皱眉，在他的耳边大声喊，却被难闻的酒精味熏得到退一步……
　　“醒……醒！”
　　她捂着鼻子，用脚踢踢那个男人……
　　没有动静……
　　天色渐渐黑下来，要不是石板路上一汪汪的水窝里反射出隐约的灯光，她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
　　明明四下都是涮涮的雨声，她却仿佛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叹一口气，她收起伞，毫不费力就从那个男人的衣兜里掏出一只钱夹……
　　“傻瓜！”
　　她小声的说，悄悄地做了一个鬼脸……
　　翻开那只又旧又破的钱夹，一张黑白照片印入眼帘，借着远处的灯光，依稀看得到照片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眼睛很大，唇角的微笑很温柔，恍如一朵纯白的花……
　　她怔了怔，半晌才从冥想中醒过来，把钱夹塞进牛仔裤的后兜里，吃力的架起那个男子，向着长长的雨巷走去……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在清晨时分渐渐的停下来……
　　第一缕晨曦挣破沉沉的浓雾，伴着璀璨的霞光喷薄而出，玻璃窗上的细小的雨珠如晶莹的泪，一颗接着一颗，悄悄的滑落下来……
　　陈尘从噩梦中醒来，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转一转已经僵硬的脖子，他突然吃了一惊……
　　家还是自己的家，但却多出了一个陌生的女孩。
　　一头触目惊心的红发，明明是不谙世事的稚嫩脸庞，却涂抹着深厚的黑色眼影，正坐在家里唯一的一张书桌上，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哪里来的不良少女？
　　他眯起眼睛，迷惑地盯着那个女孩……
　　“啧啧啧……”
　　女孩摇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
　　“陈尘老师，你完蛋了啊，不但喝醉了酒，而且还把陌生人领到家里来过夜，更严重的是……你把学校电脑室的钥匙随随便便就交给陌生人，如果那些电脑丢了，你长五只脑袋也陪不起啊……”
　　啊？
　　他“忽”地坐起身，在衣兜里翻找着什么……
　　女孩跳下书桌，用两只手指捏着一串钥匙在他的眼前晃晃。
　　“害怕了？”
　　陈尘伸手拽住那串钥匙，女孩却不松手，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
　　她的眼睛里隐约有星光的影子……
　　他突然大力的抽出钥匙，狠狠的丢向墙角……
　　“谁让你跑到我家里来的？说！你是谁家的孩子？”
　　他几乎是咆哮着说，女孩却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甚至还伏下身摸了摸他的额头……
　　“又喝酒又淋雨的，居然这样都会没事，看来身体还不错吗。”
　　她拍拍他的肩，轻轻跳起，然后重重地跪坐上他的床……
　　“谁说这是你的家？这是我外婆的家，她去我姨婆家了，从现在开始，这个家由我说了算！”
　　她猛地在他身边躺下来，吓了他一跳……
　　“陈老师？”
　　翻个身，她趴在他的大腿上，斜着眼睛瞧着他……
　　“你是不是还欠一个月的房租呢？”
　　陈尘仔细一想，房东阿婆好像是曾经说过要出一次远门，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到慈祥守旧的阿婆有个这样恶行恶状的孙女儿，他几乎气结，闷声闷气的说……
　　“说好了房租要要到支了薪才给呢……”
　　女孩手上多了只眼熟的皮夹，她一边从里面数出几张钞票，一边不住的叹气……
　　“工资一共只有1200，你就答应给外婆800的房租，你真是个大头啊……”
　　陈尘揪回皮夹，冷冷的说……
　　“房子是你的，床可是我的。数够了钞票，你就走吧。”
　　女孩却不以为然，继续笑眯眯地趴在他的大腿上。
　　“我叫小妖，咱们就算是认识了啊。”
　　小妖？
　　陈尘皱皱眉……
　　“妖精的妖……”
　　她倏地抬起头，几乎贴上他的胸口，在他的耳边轻轻的说……
　　陈尘大惊，双颊赤红，急速闪避。
　　小妖却咯咯的笑出声来。
　　“大叔，你怕什么呢？我又不会吃了你。”
　　陈尘哼了一声，突然从床上起身，三下两下扒下身上的衬衫，小妖懒洋洋的赖在床上，直勾勾看着他结实的身体，一点回避的意思也没有。
　　陈尘咬咬牙，索性拉开裤子上的拉链……
　　“要死啦……”
　　小妖哀叫一声，终于落荒而逃……
　　“臭丫头！就不信制不了你……”
　　陈尘转过身，嘴角浮起一丝隐约的微笑。
　　从此，小妖赖上了陈尘，三天两头往他的屋里跑，煲了汤水也会端过来和他一起吃。
　　“小妮子，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有一次，陈尘笑着问她，小妖眨眨眼，笑的花枝乱颤，真的就粘上他的胸口……
　　“爱了又怎样，难道你爱不得吗？”
　　小妖的锁骨上那颗鲜红的痣，赫然跳进他的眼睑，恍若一滴细小的泪，妖娆到令人心惊。
　　陈尘的眉眼本是笑的，一颗心却渐渐凉下来。
　　推开她的手，他退到逆光的暗处，惊惧的看着她，仿佛，她真是一只乱世的妖魅……
　　她无端的心慌，却仍然固执的仰着脸，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尤如千万颗星辰，看似悠然不动，其实都在暗夜里急奔，仿佛即将赶赴隆重的宴会，然后，在莫名的某个幸运时点，完成一次神奇的偶遇。
　　如果我说，为了赶来见你，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那么你，会不会放缓你的脚步，抬起头，认真的看我一眼？
　　春分。
　　三月的夜色，流淌着清澈的月光，四下弥漫着青草的气息。黄昏起就停了电，整个梅龙镇都沉浸在黑暗里。
　　独坐在黑黢黢的房间里，人就会变得异常敏感，似乎命运向你开了窗，过去、未来，都缓缓从眼前流过，纤尘不爽，分毫不差。
　　陈尘闭着眼，聆听着窗外的虫鸣，手指习惯性的抚摸着胸前挂着的半块玉坠……
　　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趁笑容在面上，就让余情悬心上……
　　世界大生命长，不只与你分享……
　　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记得要忘记。
　　和你暂别又何妨，音乐正欢乐……
　　是谁的歌？吟唱得这样悲伤？
　　那么，世界大生命长，要与几人分享？一场空欢喜，又惹出多少事端？
　　陈尘无声的笑起来，本能的握紧掌心……
　　丢了忘了甩了吧，青梅树下，那人的身影，燕子回时，一路的欢笑，不过都是，空欢喜一场。
　　门突然被推开，小妖站在月光下，斜倚着门框。
　　“到底是乡下，周末也能停电，害得我连同一首歌也看不成。好在从外婆的柜子里翻出一瓶梅子酒，拿来和你一起喝，先把这无聊的夜熬过去。”
　　不等他回答，小妖就跨进黑暗中来，一只手将酒瓶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上，是两只玻璃杯。
　　月色如水，照得窗前亮堂堂……
　　陈尘终于又看到了……
　　那颗痣。
　　晚风挟着暗香袭来，窗上长长的白纱无声的鼓起，如飞鸟张开巨大的双翼，轻轻地拂在他的脸上，他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纨素，你终于回来……”
　　他把脸俯进她的怀里，几乎哽噎。
　　窗外，仍旧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
　　……
　　是我想睡了，受不起打扰，时间比你重要。
　　是我安定了，幸福的骚扰，我都厌倦了。
　　是我懂事了，什么都不晓，连你都错认了……
　　……
　　生平第一次，陈尘起的这样晚，红彤彤的日头爬上了床头，窗外响起叫卖豆花的吆喝声，还有扫帚扫过街道的沙沙声，一声声的刮过他的耳畔，让他的心止不住的抽紧。
　　或许，他早就醒来，只是，没有勇气面对清醒的小妖。
　　小妖看似新派大胆，在睡梦中却安静恬美，宛如小小的婴儿，明明被丢弃在黑暗里，仍犹未自知，一味沉湎……
　　如果不是那颗朱砂痣，他怎么会把她错认成纨素？
　　可是，她分明是小妖，是任性贪玩的时髦少女，与纨素的行为作派是那么的不同……
　　“我知道纨素……”
　　耳边传来小妖的声音，他心一沉，倏然睁开眼睛……
　　小妖半躺在他身边，正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瞳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镇上的人都说，陈尘曾经是人见人爱的十佳青年，为了秦纨素才变成这副邋遢模样，她是你的爱人……”
　　“我不爱她！”
　　他骤然起身，猛地打开窗子……
　　晨风卷裹着凉潮的草腥气扑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打了个大大的颤战……
　　我恨她！恨死她了……
　　牙关咬得格格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的说……
　　半晌，一双手软软的伸出来，从背后环上了他的腰……
　　她的脸贴在他赤裸的背脊上，竟是那么的凉……
　　“没有关系……”
　　她轻轻的说……
　　“她不要你了还有我，让我来替她爱你。”
　　他的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像是极诧异，却又有深深的绝望，挣扎着要从她的身边逃开……
　　她却不容他拒绝，把他箍得更紧……
　　“清明？到清明我就走，好不好？好不好？”
　　她的声音小小软软的，仿佛小孩子看到极心爱的玩具，满心渴切的央告，让他不忍心拒绝。
　　爱是罂粟，一旦生根，会像野火一样蔓延，开出大片冶艳的毒花，可是，懵懂的少年人啊，还是要不停的、不停的播散。
　　如果我说，为了与你的这一次懈逅，我的每一个表情都经过千万次的预演，那么，你会不会停下脚步，抬起头，认真的看我一眼？
　　清明。
　　窗外的天空阴沉的可怕，院子里的香樟树上积了很重的湿汽，仿佛轻轻一摇，就可以落下串串的雨珠。
　　陈尘翻个身，从睡梦中醒来，伸出手，却意外的摸了个空……
　　“喂……”
　　他的嘴角似乎还有微笑，终于缓缓凝固成一条沉重的线条……
　　那么说这是真的，昨夜梦中，他依稀在她的脸上摸到了一片湿凉，原来，那并不是一场梦……
　　可是这分明就是一场梦，不管是小妖还是纨素，或是这看似繁华似锦的大好生命，还不是说走就走，说散就散？
　　他还记得那天小妖站在这里对自己璨然而笑，摇动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还有昨天夜里，她认真翻看他的手掌，神情严肃的对他说：“你会长命百岁，生很多孩子，晚年过得比谁都幸福。”
　　可是……
　　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为什么会那样的耳熟……
　　是纨素，向来最不爱笑的女子，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轻轻的说：“我们会长命百岁，生很多孩子，晚年过的比谁都要幸福……”
　　陈尘微微蹙起了眉，为什么，他竟然会感觉到心痛。
　　窗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冥想……
　　打开门，是一个陌生的男子，手里捧着一只小纸箱，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
　　男子默默的打量他片刻，方才缓缓踱进小院。
　　“我是纨素的朋友，受托送她回来。”
　　不知联想到了什么，陈尘的心突然砰的一跳，几乎就要从胸口撞出，他不得不攥紧了掌心，眼里尽是哀求的神情……
　　陌生男子高大挺拔，打开纸箱时，眼里却是满满的温柔……
　　“纨素说给你三年，等你已经忘记她的时候，或许会好受些。”
　　他小心地擦擦桌面，将一只黝黑的木匣，轻轻放在桌上，木匣上，纨素一双漆黑的眼眸盈盈地看着陈尘……
　　男子扫一眼房间，突然从桌角摸起半只玉坠……
　　“她是不是……已经来过？”
　　陈尘呆立在原地，突然之间泪流满面……
　　如果……
　　我的样子变了，声音变了，就连气息也变了……
　　那么，你还会不会找到我，爱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