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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夫人,老爷今儿一早又去了倚竹苑。”
画眉的手一抖,眉形便全毁了。
她想了想,还是揩去了脸上精心绘制的妆容。再望去,镜中的女子虽然不施粉黛,却唇似朱点,眉如墨画,目含秋水,面带桃花。
她想起以前有人说过,“瑶琴真是天生的美人。”
那人声音温柔动听,让人想起江南十里烟雨迷蒙。
可,那人是谁呢?
是谁呢?
她的脑中只出现一片混沌,微微皱起眉,不禁感叹自己的记性是愈发坏了。
旁边的云燕只当她皱眉是因为心中不快,也为她抱怨起来,“老爷真是的,就算是宠竹夫人,也不应该这么冷落夫人您吧,您才是正主呢。”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云燕,“你这丫头,老爷干什么,岂是你能臧否?”
云燕仍是一副忿忿的样子, “可夫人您也太委屈了!我一个丫头都看不下去了。”
她微微笑着,“委屈?我自己都不觉得,你就不要不平了。”
云燕委屈地撇了撇嘴,不再说话,专心地为她盘着朝云近香髻,盘好后,云燕托着个盘子过来,问道:“夫人是想要哪个簪子?”
她为难地看着面前各式各样的步摇发簪,忽而觉得有些头疼,这些东西都是牧晟外出做买卖是带回来的,寒来暑往,竟攒了这么多。
无意中看了下窗外,一株白木槿正开得热闹,花瓣是清一色的白,只留花心那一点红,美到凄艳。
她使劲看着那木槿,忽然就觉得眼前雾蒙蒙的,恍惚中依稀看见了一个青衣少年站在石头上,踮着脚绷直了身子,努力地向上勾着,弄了半天,终于折下一支木槿。
这人是要干嘛呢?她似懂非懂地瞅着,忽然觉得这画面十分熟悉,突然不知哪里跑出来一个素衣红裳的少女,明明媚媚的,比满园春光还要惑人。那少年温柔地为少女发上插上素白的花朵,少女微微低头,脸颊上飞过一抹羞红,然后他们手拉着手,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为什么要用白色的花呢?她想,多么不详啊……
“夫人,夫人您怎么啦?”
她恍然回神,却见云燕焦急的脸。
她摇摇头,扫了一眼盘子上的簪子,淡淡道:“无事,随意取一支罢。”
云燕马上反驳道:“没事?哪里没事!如果没事,您干嘛要哭呢?”
哭?她习惯性地抬手,却发现面上早已是一片冰凉。
“傻丫头,”她从怀着取出手绢,揩干面上的泪水,“这不叫哭,这叫落泪。难过才会哭,而落泪,兴许是眼中的水太多了罢。”
云燕不可置否,道:“是不是夫人您不开心?我听闻现下寒山寺的桃花开得好,夫人要不要去散散心?”
她想着时下春光明媚,倒真是踏春的好时光,便点了点头。
二
坐在摇摇晃晃的软轿中的时候,她一直在思索,从不谙世事的童年到暮霭沉沉的如今,她到底忘记了什么呢?
她叫苏瑶琴,是苏府的小姐,十六岁那年,嫁给了江南首富,牧家的公子。
其实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牧晟虽然独宠竹夫人,待她却是挺好,该有的礼数都有,表面上仍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只是不知怎么,十年转瞬即逝,她的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就好像弄丢了什么似的。
“夫人,寒山寺到了。”
她下了轿,准备去看看桃花,顺便去求一支签。
云燕说得没错,这山上的桃花却是开得极好,重重叠叠宛若天边彤云。只是花瓣上多了几缕红丝,好像血脉般死死镶在那,显得有些诡异。
“小姐……”
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她回头一看,是一个清朗的男子,一身儒衫,书生打扮。
“怎么?”
那书生见了她,脸突然就红了,一副支支吾吾惶然无措的样子,嘴里嘟囔着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你这书生好生无礼!”她生了兴致,便想逗一逗这书呆子,“你家孔圣人便是这样教你待人接物的么?”
“非也非也,”书生摇摇脑袋,“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噗……”苏瑶琴倒被他气笑了,“那你方才叫我做什么呢?”
书生神色一敛,正色道:“姑娘有所不知,近日这寒山寺上颇有些不太平,小姐一人未免太过危险。”
“不太平?如何不太平?”
“这、这……”书生突然嗫嚅了起来,吞吞吐吐似乎想要隐藏什么。
这倒勾起了苏瑶琴心中小小的好奇,她笑道:“夫子不是说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忘了他的教诲,是要做一个不信不礼不义不耻之人吗?”
“小姐……”书生犹豫了半晌,才喟然叹道,“小姐这嘴真是好生厉害。这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太过荒诞,不便与人提起,既然小姐执意要听,那小生告予小姐也无妨。其实,这山寺周围,有鬼。”
“鬼?”苏瑶琴心中一惊,又觉得有些奇怪,“鬼也爱听木鱼声?”
书生笑了,眉眼弯弯,“小姐真是爱开玩笑,不过是一个死在山上的冤魂罢了,又心愿未了,不肯投胎,只能夜夜盘桓在附近。”
“你怎么这么清楚?”
书生脸色有点奇怪,“小生寄住在寺里,难免听到了些许传闻。”他顿了顿,又道,“本来我以为这不过是虚妄之言,没想到真的、真的看见了……”
“看见了?”苏瑶琴有些好奇,她平素淡然,活得不求甚解,此番不知为何却十分想知道那个鬼的事,“那鬼是什么样子的?”
书生脸又红了,埋下头,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是,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女鬼。”
“哦?”她挑了挑眉,问道:“那你说说,我同那女鬼,谁更美?”
书生呆了片刻,突然笑道:“牡丹之艳丽与翠竹之清雅本就无法比较,见仁见智而已,不过小生却更爱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花中之王。”
她勾勾唇,没想到一直掉书袋的书呆子竟能说出这样有水平的话,不过这样被公然调戏难免生了些许气恼,于是转过身,想要离开。
“小姐,小姐叫什么名字?”那书生在身后问道。
她没有应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小姐,小生名叫舒声,字繁念。”书生大声的唤道。
舒声,这名字当真有趣,她想着,不禁弯了眼角。
三
回到家时,苏瑶琴已差不多把桃花林里这场艳遇忘得差不多了,她早就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自然不会为了一次邂逅就动心,只是仍对寒山寺里那个不肯离去的美丽女鬼存了些好奇。
怀着心事,她痴痴地望着窗外,突然感到被人一把抱住,她心中一惊,想要挣脱,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夫人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嗯?”那人的声音似乎带了笑意,最后一个字拖得极长,千纡百转,直勾了她的魂。
她忽然有些无措起来,脸一点点涨红,万千花俏好听的话都闷在肚子里,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呃,我没想什么。”
牧晟把她身子扳过来,笑道:“许久不见,夫人还是这般可爱。”
“许久不见?你也知道许久不见?”那语气分明有几分少女的娇嗔。她瞪了牧晟一眼,却在见他飞扬的眉眼时马上低了头,讪讪想这人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呢?真是让人连气都生不起来了。
牧晟到不知道她这些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是弯着好看的眉眼,高兴地说道:“夫人,告诉你个好消息,竹儿有了我的孩子。”
“……”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一颗心直直掉进了寒潭,直冷叫得她打了个哆嗦。
“夫人,怎么,你不开心吗?”
牧晟偏头看她,眼神澄澈干净,像个孩子一般。
“没有,”她别过头,“恭喜。”
牧晟不再看她,只专心地望着摇曳的烛火,微微勾唇,眼神柔和,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的身旁洋溢着一种欢喜的情绪,那么浓,那么浓,浓得好像要凝出水来了。
苏瑶琴也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人完美的侧脸,看着看着,眼圈不知道为什么慢慢红了。
她忽然想起,似乎曾经有一个人,那么的喜欢孩子,每次上街总是要买一大包糖葫芦,见了哪个孩子就拿一根糖葫芦上去逗弄一番。
那个人还说,等以后我们成了亲,就生个四大天王,再生个七仙女,然后我们一起慢慢变老,看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
而她笑骂道:“四大天王?七仙女?你当我是猪么?哼,要生你自己生!”
于是那人抱住她,低声道:“那只要两个,一男一女,男孩叫长乐,女孩叫无忧,长乐无忧,好不好?好不好?”
说到最后,竟像是在撒娇,那一声声‘好不好’殷切得让人不忍拒绝。
“……好。”
“夫人在说什么?”牧晟奇怪地看着她。
她一惊,才发觉刚才不知不觉就把心中想的说了出来,“没、没什么,只是我想,既然竹妹妹有喜了,那自然轻贱不得,不如我们十五去寺里烧支香罢,也好保她母子平安。”
牧晟眉间眼梢皆是笑意,“我也正这么想呢,夫人真是善解人意。”
她垂眸,敛去眼中的苦涩。
四
这一次又是去的寒山寺。
本来想着那鬼怪的传言,苏瑶琴不想去那儿的,只是她刚想提出异议,就被打断。
“姐姐,”竹夫人看着她,清雅的脸上有着一种坚决的神色,眼中流溢着不清不明的幽光,“我想去寒山寺。”
于是现在她又坐在了这摇摇晃晃的软轿中,唯一不同的是,后面还跟着竹绿色的织锦轿子。
牧晟倒没有乘轿,是了,他一向讨厌这样慢腾腾的东西,毕竟他年少时也曾是鲜衣怒马,说什么要携红颜仗剑天涯。
苏瑶琴忽然想起,她自己少年时好像也是从不乘轿的,也曾是策马扬鞭,一日看尽长安花。只是不知为何,现在这么害怕骑马,就算是好不容易上去了也总是会觉得下一刻就会掉下来,有时甚至感觉到了与地面碰撞时的惨烈,入骨的疼。
以前肯定发生过什么,她想。
只是,她忘了。
那些曾经刻骨的、痴缠的、难忘的时光,就好像手中的流砂,一不小心松了手,就马上从指缝间漏走,再也抓不住了。
下轿时牧晟忙着去扶竹夫人,她看着那人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觉得心中有点不舒服,同云燕知会一声,便再次独自去了桃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青衣男子拿着书卷一字一句认真读着,头还富有韵律地摇来晃去,极为有趣。
她不欲打扰人家,本想抽身离开,却没想到自己还没动呢,就被发现了。
舒声的书卷掉在地上仍不自知,面上一副痴样,喃喃道:“小姐……”
她笑道:“这是巧啊,又遇见了你这书生。”
舒声颜色一正,道:“小姐,在下名为舒声,并非这书生,小姐若是怕弄错了,不妨叫我繁念。”
他老老实实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
苏瑶琴没有在意,道:“你也不要叫我小姐吧,我已出阁,夫家名牧。”
“那,牧夫人……”舒声顿了顿,又问道:“夫人为什么又来寒山寺,这寺上当真不太平,尤其是十五。”
“十五,今天?”苏瑶琴挑挑眉,没想到自己这一行人正是来得巧。
“夫人天黑之前还是尽早下山罢,其实那鬼并不害人,只是小生怕夫人受到惊吓。”
苏瑶琴点了点头,“那我去与相公说说。”
转身便走。
舒声看着那毫不迟疑的背影,眼神突然变得复杂,他的手仿佛不经意般收紧,尖锐的指甲刺进手心,一滴血直直落在地上。
远方,不知何处飘来一朵诡异黑云,慢慢欺上山头。
五
苏瑶琴看着慢慢暗下来的天色,心中渐渐涌上一股不安。
本来想离开的时候,天上突然泼下一瓢雨来,把他们困在了这寺里。
方丈为他们寻了几处客房,牧晟、竹夫人和她都住在较为清幽上客堂,而随行的下人住在天王殿侧的客堂。
可是现在将近戌时,牧晟还没回来,连带竹夫人也失了踪影。
“吱呀”一声,门开了。
苏瑶琴急忙冲到门边,却失望地发现这不过是个端着热水的少年和尚。
小和尚见了她,愣了愣,道:“苏小姐?”
“你认识我?”苏瑶琴倒是有些吃惊,她是出阁后才来过这寺里几次,所以僧侣只知道她是牧夫人,鲜有人知晓她的闺中姓氏。
“苏小姐忘了,十年前小僧去街上化缘时见过您和牧公子。”
“十年前?”苏瑶琴笑道:“你记性倒挺好。”
小和尚脸突然就红了,像个炸红的虾子般,还嘶嘶冒着热气,“苏小姐说笑了,小僧只是、只是……”
苏瑶琴恍然大悟,“你该不会是忘不了那串糖葫芦吧?”
小和尚面色突然就变白了,喃喃道:“佛祖教诲‘无贪意、戒非时食’,小僧没有做到,还不思悔改,真是该罚、该罚!”
说着,眼中出现一层粼粼的水光,煞是可怜。
苏瑶琴心中一慌,忙道:“那个,小和尚师傅呀,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家佛祖不是也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只要心中有佛,何必用世俗的枷锁约束自己呢?”
“可是……”小和尚委屈地撇撇嘴,“小僧心不诚。”
苏瑶琴对着爱哭的小和尚实在是有点无奈,只得继续劝道:“那我问你,如果没有当初那串糖葫芦,你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心不诚了?如果以后给你一大包糖葫芦,你是不是就会背弃你的佛祖了?这样看来,那根糖葫芦是佛对你的一次试炼,只有认真拂去心中尘埃才算通过,可你如今这般自怨自艾可是要让佛祖失望了。”
小和尚眼睛一亮,道:“施主说得有理,是小僧执着了。”
要不是那颗小光头被烛火映得亮锃锃,小和尚这样子还真有几分佛祖慈悲之相。
苏瑶琴见他放下了,这才宽了心,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相公和竹夫人在哪?就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两人。”
“小僧并未见着那两位恩客,小僧这就去问问方丈大师。”
“对了,”苏瑶琴叫住小和尚,“小师傅,你们寺里,是不是闹鬼呀?”
小和尚一愣,摇摇头,道:“并不曾闹鬼,施主怎么说这样的话?”
莫非是舒声骗她?苏瑶琴心想,又不死心地问道:“那以前这附近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凶杀案?”
灯光下,她看着小和尚的脸慢慢变白,眼神恍惚。
半晌,小和尚才开口道:“十年前桃花林里曾发现过一具裸身女尸,那女尸惨遭毁容,故辨不出身份,只依稀能看出是个少女。当时这附近并没有女眷失踪,所以这案子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苏瑶琴只感到一股凉气慢慢从地上爬到她的脊梁。
小和尚大概看出来她神情不对,忙补充道:“施主不必害怕,纵然如此,寺里从来没有闹过鬼。”
“你们寺里,”苏瑶琴看着他,眼神有些呆滞,“有没有一个叫舒声的人来借住。”
小和尚慢慢摇摇头。
苏瑶琴脸色惨白。
六
少女一身素白留仙裙,肩上披着淡绿的轻纱,头上只简单的挽了个高髻,越发显得飘逸出尘。
她左手提灯,右手执伞,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
四周很静,只有雨水落在地上的滴滴声。
这个时候,府里的人几乎都睡熟了,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嘴角含着一丝笑,色若春花。
走到一处转角,她的笑容愈加灿烂,却在见到眼前景象是迅速凋零,面色惨淡。
不远处一对男女正在动情拥吻。
那女人清丽优雅,那男人俊逸潇洒。
当真是……十分爽心悦目。
只是,如果那男子不是她意中人就好了。
她抖了抖唇,没说出一句话。
伞和灯早就跌落在地上,最后一丝光火颤了颤,也湮没在黑暗中。
她后退一步,捂着嘴,突然转身跑开。
不愿相信、只想逃开、只想逃开……
突然看见自家的小马对她亲密地叫了一声,她没有多想,翻身上马向雨幕深处跑去……
不知多久后,突然马蹄在被雨浸湿的山石上一滑,她看着地面离自己愈来愈近,恍若慢镜头般,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阵惨烈的疼痛后陷入黑暗。
……
苏瑶琴突然睁开眼睛,她刚刚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
扫了扫四周,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天王殿里。
四大天王对她横眉冷对,仿佛在叱骂她这个已经死去的冤魂为什么还要徘徊在人间。
是啊,为什么呢?
她已经想起了所有事,想起了自己与牧晟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想起了牧晟在那个漆黑的雨夜当着她的面和一个女人缠绵,想起了苏瑶琴已经死了,先坠马后被人玷污,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在十年前的三月十五。
而她与牧晟的婚礼,是在三月十八。
“如果苏瑶琴已经死了,”她跪在佛旁,“那么,我是谁呢?”
欢喜佛没有回答她,依然眯眼咧嘴,笑世间可笑之人。
七
“你对我,可有过一丝情意?”竹夫人执拗地看着牧晟。
牧晟眉目之间一片冰冷,冷冷道:“我和你,只是交易。我日日陪你,你给我我想要的。”
“十年了,”竹夫人闭上眼,清丽的面容上血泪斑斑,“十年朝夕相对,我原想你就算是块石头也该被我捂热了吧……呵,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牧晟左手搂着竹夫人,右手拿着一把精致的匕首,正在一刀刀剔着她胸口的肉。
“阿晟,我明明没有心,为什么还会痛呢?”
牧晟没有搭话,仍仔仔细细地拿刀挖着,明明是血肉模糊的景象,他的表情却极为严肃认真,犹如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在小心地为妻子画眉。
“阿晟,你忘了吗?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江南大旱几月不曾下雨,我虽不会死,却仍是恹恹的。”竹夫人说着,眼中透出一丝光亮,嘴角微微勾起,“那时遇见了你呀!你也是七八岁的光景吧,披着短发,手里捧着一捧水浇在我的身上。那时我就认定你了……”
牧晟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当年我不该为你浇水。这样,瑶琴就不会死了。”
竹夫人浑身颤抖,泪簌簌落下,哽咽道:“当年我不该给你施迷魂术,让你把我当成她,我只是想让她跑远点,不出席你们的婚礼而已,我只是不想看你成亲而已,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对不起、对不起……”
牧晟眼睛一片赤红,道:“对不起,呵,你知道我看见瑶琴那么血肉模糊的躺在我面前时的感受吗?她那么爱干净,那么怕疼……”他说着,声音已带几分哽咽,拿匕首的手也有几分不稳,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还要我爱你,真是可笑!这只是你欠她的而已。”
竹夫人明明是哭着的,哭着哭着竟笑了,笑声凄厉。她喊道:“对啊,我欠她的,我欠她的。可是阿晟啊,我有罪我不无辜,可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只是喜欢你啊!……”
牧晟突然轻笑了一声,道:“找到了。”
他手中的匕首尖正抵着一粒碧色珠子,流光溢彩。
竹夫人平静下来,眼中一片木然,道:“阿晟,你看,雨停了。”
牧晟手一用力,想把那粒珠子挑出来。
突然一只素白的手抓住了匕首。
匕首割破了皮肤,可是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牧晟怔怔抬头,见那人惨白如鬼的面庞,却是他爱惨了的眉眼。
那人忽然清浅一笑,婉约一如当年。
她说:“阿晟,放下吧。”
八
苏瑶琴还记得舒声踏着月华走进大殿时的情形。
他踏月而来,眉目清峻,宛若谪仙。
可是苏瑶琴没有心情欣赏这么多,只是问道:“你到底是谁?”
“小姐不觉得我很像一个人吗?”
苏瑶琴打量了他片刻,道:“我早该发觉到,你和竹夫人是什么关系?”
舒声微微一笑,道:“我和小锦本是林中两株翠竹,我大她许多,早早就修出人形去游历四方。十年前我算到她性命垂危,急忙赶回来却发现她为了一个男人赔上了自己的内丹。她根基未稳,没了内丹是要形神俱灭的。所以我把自己的内丹给了她,然后闭关修炼,可没想到我出关的时候发现她竟然又要把内丹给那个男人。真是好笑对不对?而且……”他眸中寒光一闪,道:“那男人拿着她的内丹,只是为了留住另一个女人,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
苏瑶琴笑着对牧晟道:“阿晟,放手吧。”
牧晟拼命摇头,眼中满是凄惶,道:“我放不了手,放不了手。瑶琴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苏瑶琴仍是笑着,眼中却已波光粼粼,“就算是我成了这样不人不鬼的怪物也不在乎吗?阿晟,死人就应该到自己该去的地方,不要执着了。”
牧晟一把抱住她,生怕她跑了似的,道:“我不在乎!瑶琴,我爱你!你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他的声音已带几分哭意。
苏瑶琴忍不住回报住他,道:“阿晟,知道当年的事并非出于你本意,我真的好开心。我爱你,可是比起和你在一起,我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代替我,看遍这万千风光,享尽这人世欢喜。”
牧晟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抿着下巴,像个孩子般低低啜泣起来。
“阿晟,答应我啊……”
“答应我啊……”
牧晟突然感觉怀中一空,他慌张地张开手,发现那人的身子慢慢变得透明,最终一点一点地融化在这空气当中。
他悲鸣一声,万千的绝望与哀伤齐齐涌来,让他喘不过气来。
失而复得最喜,得而复失最苦。
谁能想到,短短十年,他竟把这人世最苦与最喜尝了个遍。
最后只能听见那女子一遍一遍地哀求,她说:“阿晟,答应我啊……”
“答应我啊……”
可不可以,不答应你?
他含泪想到。
此生无你,岁月何欢?
九
女孩面上挂满泪珠,道:“哥哥,这两个人真可怜!他们最后怎么样了呢?”
“最后呀?”男子爱怜地替女孩擦了泪,“那只竹妖祭出了自己的内丹,拼着魂飞魄散把苏瑶琴从地府给拉了上来。只是毕竟人鬼殊途,他们从此只能在夜间相见。”
“那样也好啊!不然那个叫牧晟的男人就只能绝望地过一辈子了。”女孩想了想,又道:“那竹妖虽然罪有应得,却也是个可怜人。”
“对啊,都是可怜人……”
男子最后几个字几乎低不可闻,他抱起膝上的瑶琴,道:“快点回去修炼吧,不然天劫来了可有你受的!”
女孩撇撇嘴,道:“好啦好啦,闷哥哥,就知道弹琴!”
说罢,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只留下那个清峻的宛如谪仙的男子,独立在夕阳下,抱着琴,就好像抱住了一生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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