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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梨煎雪
空山春溪声如碎玉,几尾青鲤欢快自如地游曳其间,游至溪水下游时,东邻女伴柳衣率先发现,惊喜地唤我,一边还絮絮地讲青鲤与金鲤、红鲤之间的孽缘以及鲤妖在圆月之夜幻成人形的灵异故事。
我并不理睬她,只一心寻找上回我们亲手栽植的那几株棠梨树。鼻尖嗅得丝丝花香,噫,秀丽佳木不正安静地亭亭玉立于不远的山坡,我扯着柳衣宽大的袖子,执她的手:“莫要吓自己,快去看看我们心爱的棠梨树吧!”
时值春季,棠梨树抽枝发芽,初开轻小而密的点点黄蕊,花团锦簇一起,灿若满天繁星。
许多年前,我与柳衣时常在双方家中庭院卧看深蓝天空中散发出淡淡萤黄色光辉的星,仰望银河编织出牛郎织女的想象。当七夕乞巧节到来的那天,我们虔诚地跪在院中青翠柔软的草甸上,向云层之上的王母娘娘乞求自己愈加心灵手巧。
年年大雪时节,我们皆会在含丹吐砂样怒放的红梅花枝上采集细腻冰洁的雪,回家融化成水,藏在酒壶里盖好等着泡金君梅喝。但这几年不同了,因为我们新植了棠梨树,传说梨叶泡酒犹为醉人心脾,且需是秋季的落叶。
就这样等啊等呀,终于盼到小暑。悠缓的时光快起来似白驹过隙,小暑亦无声无息地过去。我与柳衣再行空山,令我们无比欢愉的是几株棠梨树已然硕果累累,新结的嫩梨如豆簇拥枝头,圆圆似玉铃样,仿佛风吹过便可听见满树玲珑的乐声一般。
伸手轻轻摘取,空无一物的竹篮渐渐被金灿灿黄澄澄的艳梨装满。拭去额角细汗,心满意足地挎篮缓步而归。
再次等待的过程中有长相可爱精巧的棠梨为伴,便不觉得心痒难耐。酸涩自舌尖弥漫开的同时,清凉生津的甜意又丝丝缕缕地顺着咽喉滑落,仿佛是翠绿的香蔓一点点攀向肺腑,使我与柳衣都疯狂地爱上了这样的味道。
大约是她留意到清晨的蔷薇花瓣已凝了白露,才惊觉西风乍起。微凉秋风捎来的几场秋雨淋湿了盛夏之末的浮热,踏着庭梧的落叶纷纷一路蜿蜒上山,我与柳衣小心拾起一张张棠梨树下被风雨吹落、色泽浓醇如胭脂的梨叶,怜惜地将其展平,一壁喜滋滋地猜着那酒的味道,仿佛已尝着一般。
取出旧岁壶里的雪水煎煮,又轻挼院中芳草二三卷入叶中,将梨叶悉数铺在酒坛底部,上面压一层冰糖,再铺一层梨叶、再压一层冰糖,如是反复,最后将雪水倒入,密封藏放,静待发酵。
第三次的等待跨越漫长冬季,但只要瞥见深褐色酒坛安静地躲在角落,想象存放其中入口甘甜的醴酒,边以微凉指尖轻轻触碰微凉坛身,即觉得这个冬天并不那么难熬。
外头北风呼啸大雪霏霏,屋内却静静悄悄,只能听到红炉里明灭跳跃的火绽放的噼啪声。竹帘垂落,遮去窗外青竹变琼枝的银装素裹,我和她围炉促膝,共话这漫漫长夜。
“滴答!”屋檐上凝结的坚固冰锥一点点地融化,滴下水来,敲在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地响,敲碎了窗内姑娘们的梦。厚厚的积雪逐渐消融,春笋拔节,百花盛开。又是一年早春,迎春花最先伸蔓吐蕊,继而是樱花、桃花、李花、海棠花,直漫成大片大片粉妆红颜的天下。
仿佛冬眠初醒,我与柳衣皆欢愉得似过节一般,欣喜若狂地从院中搭的石桌下取出酒坛,打开尘封的坛盖。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我俩对视一眼,用长勺舀出盛于木碗,各自满怀期待地细呷一口。还没来得及失望于这酒的平淡无味,异常的甘冽香甜就已迅速在嘴里融化,充溢了口腔的每个角落。入喉倒也清淡,似乎还稍带一点棠梨微微的苦涩。
春姑娘向来是莲步姗姗的,可一晃儿却也到了花气袭人知骤暖的时候。鸿雁纷纷飞回北国,在水边优雅踱步亦不忘临溪照影,却察觉到有人在欣赏它们时怕羞似地四下惊飞,风姿翩翩的模样像极了美人步履轻盈的体态,真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般婉兮清扬,那惊鸿的美态也就深深印刻在我们心中。
即使是在寝中也难以忘怀啊,枕着对“惊鸿”二字蕴含的一切旖旎遐想便入了梦。恍惚算来,浮生好景只如斯,这样的季节,终究是偏爱啊。
偶尔怀揣心事时,可唤柳衣同卧,窗外是春雨绵绵,夏虫喁喁也好,秋风瑟瑟,冬露侵袭也罢,只需室内几盏惺忪的烛火,便可与她漫聊彻夜,吟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冬去春来岁岁如此,好似这一生心事只得一人来解,那就是我们彼此。
春意浓到荼蘼,芳菲都歇时,便是暮春时节。桃李、晚樱、海棠的落花残瓣已随流水而去,荷花花苞仍青,榴花花苞更小。我们品一整个春季的酒,伴随着花海深深,酒也温润融暖。
从此年年岁岁,描花漆彩的藻井屋檐下,我与柳衣共将棠梨胭脂叶煎煮雪水酿酒喝。温和从容,岁月静好,这样的花季年华不正是我们从小到大所期盼的如莲时光吗?
然而时光荏苒,刹那芳华。光阴弹指老去,柳衣的碧玉年华先我一年款款而至,柳衣的母亲早早为她挑选了一家好人家,柳衣再怎么不舍终究难违母命,只得随她的新婚丈夫远走他乡。再过一年,我也到了“女大当嫁”的时候,锦绣鸳鸯红布盖头遮住了盈盈欲泣的我的眼,最终我也随夫辗转曾经不知为何地的远方。
我与柳衣知交零落,天涯相隔,一年只寄出一封信笺。第一次拆开信笺时,窗外天淡天青、云卷云舒,昨夜的宿雨沾湿了襟袖,其中却只有寥寥数言。襟袖经了一夜还未干透,仿佛曾浸过谁的寒泪一般。我不愿放声痛哭,知她必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要相夫教子,劳累无暇,于是在心底悄悄地原谅她。
我在新家的庭院中种了好几株棠梨树,春来赏花,夏来摘果,秋来拾叶,冬来集雪,只是再无与我煎雪酿酒的东邻女伴。
岁月依旧如梭,浮生向来难歇。
不知过了多少年啊,大约有半生时光罢?我们都已成半百之人。
那日从黄昏直到深夜,漫天飘洒的暮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葳蕤灯火隔着雨帘显得模糊而迷离。二更响过,长街上的灯市渐渐欲眠,家家户户柴扉紧闭。静得只听到雨声的夜里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之声。我开门,迎面是一位韶华渐老、面貌熟悉的中年妇女。她收起伞,道:“我是柳衣。”
煎煮雪水的火重新燃起,我拿出积藏多年的棠梨叶,卷入青草,铺入酒坛,倒入雪水封好。
“原来……已过去萧萧数年了啊。”我与柳衣抬头不约而同道,相视莞尔而笑。
我凝视着柳衣被雨水打湿的发髻和斑驳如霜的两鬓,心想,酒酿好之前可还要等待呢。只是不知这棠梨煎雪,能否消得,你一路而来的半生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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