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作者:谈天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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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玄鹏


      清早我跟着上官从山间一个出口出来,又被他领到了山上的一片树林。这林子排布奇特,仿佛迷宫,上官让我紧跟他,不要出错。

      “这个紫薇阵,会让人迷途,甚至进入绝境。我们去林子那头暂避,我在那有几间小屋,物事俱全,也是为了防备不测的。”他说。

      上官乃是未雨绸缪之人,屋内果然和我们原本的茅屋陈设差不多。就是山高了,寒冷一些。

      我向茅屋前眺望,只有几树老梅,枯根郁磐。再远处好似一片迷雾,上官关照说:“起雾时候不要去,因为前面是百丈悬崖。”我忙应了一声。

      夜里我只听得猫头鹰的鸣叫,天明迟迟,却不见上官起床。

      我等了许久,才去敲门:“先生,先生?”他努力的应了一声,我忙推门而入。只见他坐着,露出双腿上插了一些银针。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

      “先生你不舒服?”我问。

      他不加掩饰:“真是的。本来每年秋冬才会起病。发作的时候,双腿疼痛,几乎无法行走,我虽然百计医治……,但多年来病未有起色。恐怕是这里比我们原来山居屋子冷的多,才又发了。”他憔悴的样子,就说明一切了。

      原来他爱喝酒说有病,要驱散寒气,是真的呢……

      我问:“那怎么不叫我,我能帮先生做些事情呢。”

      他沉默不语。

      我又说:“草药总该让我敖?脚疼总需要热泉水吧?先生都不说!”

      他又沉默。

      他的病症来势汹涌,夜间我因为留意,就可以听他睡不着。我曾经听人道:上官轶少年就隐居,拒绝婚宦,是否也与此有关?

      我想着,就从床下竹囊的取出笛子。好久没有用了,笛子却还是和以前一般明润。

      我隔着墙,吹奏了一个长歌。曲意是描写春江花月夜里,有高士对月踏歌。

      我用心吹奏,黑夜里他必定用心会听。上官顾曲,纵然这次卧床,也不停止弹琴诵书。

      我停下。就听静夜中,他抚掌三声。我笑起来,隔着墙壁叫他一声:“先生?”

      他咳嗽几声,便无动静了。我将野王笛提起来,当成剑在月光下舞了一阵。可惜不能持剑,不然更可以维护病中的先生了。

      第二日我给上官送药汤,他注视我:“你带的那根笛子……”

      “我……”我刚启齿,他蓦然用手压住我的胳膊,往我嘴里放了一个果脯。

      我总是坐不住的,便带了小鹤们出去散步。阳光让人懒洋洋。我心情也好些了。虽然上官还是不能自如行走,但只要我们能到暖和的地方,他就会又是我最早熟悉的行止翩然的上官先生了。我正在思虑,只觉得头发被什么使劲蹭了一下。我一摸头,白鹤慌张的叫起来,一只巨大的黑鸽子竟然从天而降,它踏在一只小鹤爪上,又戾气十足的用翅膀扇开另外一只小鹤。

      我气得一把抓住它,站立起来,我的影子比它大多了。它似乎要啄我,可是我两手捉它的姿势让它没有办法。我教训它:“原来是你!你竟敢在我面前撒野?还有没有一点礼仪?你真给鸽子家丢脸啊?”

      它扑腾不停,我还治不了这恃强凌弱的鸟?我揪住它尾巴,告诉它:“黑鸽子听好了。以后在我面前不得欺负小鹤,不然我不管你的主人是谁,我都会把你的羽毛一根根拔下来。给上官先生做一把羽毛扇!”

      “喔,就这样有趣?”我回头,日影刺眼。有人从树林走出来了!

      与其说这是一个包裹在深黑色锦袍里的青年,不如说是一座等待消融的玄色冰山。他具有旌旗之下郎官那种精干敏捷的身姿。整个人绝没有一点多余,或一点缺憾。五官若以鬼斧凿刻,冷酷而精湛,细节之处,足可以给故事里所描绘的俊人们当作范本。

      他的眼中孩童般清浅水雾,却有一种异常的光彩。当他目不转睛,令人眩晕而恐惧的美。

      就像我曾经见过异国来的火红睡莲,八月的夏天,它们冷静的在池塘中开得硕大。

      冰雪之城,火红睡莲朵朵燃烧……,他是一道骇人的风景。

      黑鸽子飞到他的肩膀上,咕咕几声。

      “你是……东方琪先生?”我猜测道。

      他冷峻的打量我:“正是。你……?”

      我将三只小鹤放回簸箕:“我叫夏初,是为上官收留的流□□孩。久仰东方先生之名,请您跟我来。”

      东方琪一言不发,就跟着我走。

      待到了屋前,东方琪也不顾我,直接走到门口:“凤兮凤兮,又在睡午觉吗?”

      片刻的安静,听上官在屋内道:“老男人还活着啊?我一猜就是你!”

      他们哈哈大笑,就像一对顽童。上官和东方会面拉手,兴致高涨。

      东方道:“好久不见,你有点变了。”

      “我怎么会变?倒是你变了,我始终觉得你是万年孤独的……居然去了蓝羽军……,可辛苦吗?蓝羽军的首领,自然奉你为上宾。可是你这也是将自己卷进了威胁之中。”

      东方道:“你是我的师弟,对我还不相信?”此刻他看上去不再冷若冰霜,倒可爱的很。

      “不是。元廷宇,蓝羽军,都不是长久的一方。你这样的人去加入蓝羽军,倒有些倒行逆施,不顾天道了。”

      没想到东方笑起来,目光森秀,满是无邪,腮边还有像指印微痕那样含蓄的笑涡。

      我端上清茶,东方就收起笑容,又冷眼横了我一眼。

      我只看向上官。他就算现在寒疾初愈,也没有被东方那样的美压倒。他对我微微的笑,像是让我放心,东方先生不是外人的意思。

      东方问:“你的紫薇石头阵,和元石先生教得一样。但我记得当年你明明是有自己两记变招的,为何不用?难道是专门为了等我?”

      “我猜你可能会来。我怕你万一解不开。你当然是不会被限死的,但会浪费你时间。”

      东方坐姿轩轩:“凤兮凤兮。还是有这种心肠……。你倒是不防备我带着蓝羽军人来,拉你一起造反?”

      上官正襟危坐答道:“你不能。我是上官轶!谁要想害我的,我宁愿先发制人,哪怕步步杀招。”

      东方似乎也被他的气势所服,叹息不言。我问:“先生,为什么称呼你凤兮凤兮?凤兮凤兮,其实是一只凤啊?”

      上官说:“小时候口吃厉害,师傅为了让我多开口。故意让偶尔来访的师兄跟我逗乐说话。凤兮凤兮,故是一凤。典故从此而来。”

      东方似乎不喜欢我在场,我识趣说:“我去准备晚饭。”

      因先生犯病,这些天都是我在做饭熬药。夏初跟“下厨”本来就有缘,我只高兴能为上官先生做些事情。东方乃上官的朋友,也不该怠慢。

      我自己草草吃过了,才端进去请他们吃。他们高谈阔论,似乎在口头比试一场决战。

      入夜了灯油需节省,我就坐在黑暗里。等到月上中天,我想他们也该吃完了。就悄悄走到上官的门口,只听东方说:“……你那么说,难道不怕吗?”

      上官傲然的笑,似乎不屑:“我怕什么,我孑然一身,我还有什么可夺去的?”

      东方似带了醉意,调侃说:“那我也是随便什么都能拿走?”

      上官又笑:“你说好了……”

      东方一字一句:“我要你那个小姑娘……是夏初吗?”

      静的我都听到自己的心跳,开玩笑,还是……?

      这时才听上官毫无余地的回绝:“绝对不行,我的东西你都可拿去,但她并非我的。”

      东方说:“若是你女人,不就是你的?凤兮凤兮,聪明一世,还有些痴气!”

      又听上官肃然说:“不是痴。就算是我妻子,也是人选我为伴侣。我不是她的父母,没有生养教育她。别说我们没那种意思。就算是我的,也需要善意维护,怎么可以随便呢?”

      东方似乎在笑着摇头,上官轻笑:“老男人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试探我了。”

      我望了眼上弦月,还是蹑手蹑脚的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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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起,上官和东方,忙于互相讨论。他们有时候慷慨激昂,有时候诙谐而笑。我插不上嘴,旁听得多了,本来一知半解的兵法,被抹得一片糊涂。我气闷起来,朝悬崖那边散步去。一个月就快到了,我怎样与上官开口说我要去都江堰呢……我去了,还能回来吗?

      我伫立悬崖边凝望。山峰冷厉,在青城山,我几乎与世隔绝。我眺望着山的远处那苍茫而广阔的原野,大地的宁静一再被打破,可以预见尸横遍野的明天。四川已经是一个各方湍流会合的海口。谁是弄潮儿?我聆听着悬崖底出深渊的呼喊,重温着千军万马的嘶喊。军人们都等待着一场决战,谁将建立功勋,谁将以血祭奠青春?真要投入奔流,才是幸福。我若是鸟,纵身跃下,便可以飞去见证……

      “想要飞,为何不去飞?”有人在我的背后问。是东方先生。

      他必具有非凡的洞察力。我搓了一下手:“目前我不能飞,也飞不出去。”

      东方先生一挥手杖,冷厉说:““你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上官决断。除了你的脸蛋,我看不出你还有什么过人之处。你可有为之奋斗的梦想?你打算往何处去?”他字字钻心。

      我惊惶,他击中了我的要害。我告诫自己:东方不是上官,不会对我有任何袒护。我定神微笑:“东方先生这样直言,也有些残酷。”

      “非也。如果这些话都算残酷,将来就更为难堪。夏初,你向往的是远方,绝不会局限在山里。昨夜我对上官说,要留住你。不能像对白鹤那样折断翅膀,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你……。”

      我惊讶异常。东方的表情却变化了,他的脸颊浅浅的笑涡一掠而过,颇为魅惑:“怎么,怕了?我不过是点破他。上官是不会杀你的。比起我,你是初识上官,若你认为他是世俗所谓的好,或者会一味隐忍,你就错了。

      天生丽质的女人有个毛病。就是总是幻想在自己的冒险中多些俊杰人物点缀。你无意之间正在牵扯上官。为了你和他,夏初,你走吧!”

      我忍不住答道:“先生说我优柔寡断。天下人说玄鹏与青凤,本是并列之才。东方先生一针见血。可你并非上官,并非我,怎么可以替他和我做决定。我会走。但我一定会跟上官先生说明。

      东方先生方才谈起美女,我不敢苟同。美女不过是‘身不由己’,被有权势的男人抢来夺去。或者为命运所捉弄,成为所谓的祸水。男人能抛下霸业,名誉,自尊,也陪女人到底?”我凝望他。东方琪眸子里却藏着水泽盈盈,他先笑了,我也微笑。

      他道:“你可知,上官必出山?我可以交给你出林之方,还可以可靠的部下暗中护送你出川……”

      我摇头:“谢谢,我不走。上官的病若能好,我就放心了。我也愿意走。我想一直走到玉门关外去,看沙漠落日,海市蜃楼。也许我能坐在天池的冰面上……”

      东方仰起下巴,用深沉的嗓音说:“那必然是美的。其实女人和男人,都不是必须要对方才会拥有美丽人生。夏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大自然才是一直存在。它不断变化而接近永恒。无论战与和,依旧生生不息。你要如同自然,不要依靠任何一个‘别人!’”

      我顺着东方先生所指望去。春末的金乌西坠,远近山峦都被洒上萧瑟的余晖。树林里的群鸦嘎然长鸣,齐集追逐去日的光荣。当它们的叫声也被染成金色,数叶血色浮动的云,终于从山的背后,升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已经决定放弃与阿宙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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