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作者:谈天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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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花期


      (上)
      皇家,常被称作“天上人家”,此话贴切。等我们宫廷儿女发现春色美时,春天已在世间无处不在。我堂兄,南朝太子炎琮的来临,更是我婚礼前最有韵味的序篇。北朝人对于这次的南朝来使,津津乐道。有些细节,毫无疑问是夸大了北人的智慧。正如南朝的史官,必定也是拣选本朝得意片断来记录一样。

      太子琮乃一国的储君,和元天寰见面,仪式十分繁琐。那一天,我没有在场。只是听说,当太子下榻至“金陵馆”后,南朝的太子少傅褚粲按照礼节,带领着南朝官员去紫薇省拜会。可南使入内后,除了三公之一的太尉元君宙含笑点头,北朝其余官员均照样吃饭喝酒,仿若无人。

      褚粲对此道:“古书云:凤凰来翔,麒麟吐哺,可惜长安驴马无知,伏良如故。”

      阿宙回答:“长安梧桐成林,每天都等着凤凰来栖,若燕雀也自称是凤,北朝男儿就会用着弹弓把它打回老家去。”群臣大笑不止。

      褚粲说:“请问诸位可以辨别凤凰的大人,从你们方山到燕然山,有多长距离?”

      阿宙直截了当地说:“跟南朝从石头山到南山,距离完全相等。”

      我相信北朝是有心这样安排的。正如长安的街市上一夜之间,多了许多金玉贱价出售,让江南的客人们吃惊。南朝人就此询问接待他们的北朝官员。北朝人说:“君等有所不知,我朝皇帝德通神明,重才德,轻金玉。因此山川间金玉盛产,无人问津。”这样的夸大其词,南朝人也有所察,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南朝皇帝割让山东之时,我们就已经矮了半截。就算被耍弄,也只能配合。

      当然,南朝使节们风度优雅,容貌秀丽,在这个还存有“用人唯貌”风气的时代里,也为北国人所不得不赞叹。我等了七天,在太子琮他们即适应,又疲劳的时候,邀请他们来桂宫紫辰殿观赏牡丹花。赏花宴会,全部由我和如雅一手操办。既然是我的“家宴”,我精心考虑,只邀请了上官先生和七王元旭宗到场。

      春雨渐歇,庭院中回荡着牡丹花的幽香。谢如雅护花,回廊下每株牡丹,都被罩上小小的杭州白绢伞。我隔着半透明的帘子,将目光投射过每一个人。满座衣冠胜雪,所有来自我家乡的男子均是吴侬软语,品着龙井,吃着珍馐,赋诗谈笑,那股子风雅柔丽,让人错觉这里就是南都昭阳殿后的庭院,而我也不是他们远嫁和亲的公主。

      七王张大眼睛,严肃而拘谨的坐在上官轶身边,这少年对于南朝人出奇的温雅似乎有股子张惶。唯独上官先生穿青色锦衣。他似乎是长安城内比牡丹更著名和耐看的一道风景。他始终在淡淡微笑,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思。褚粲是个打扮精心的中年贵族,和许多南朝官员一样,他身上罗绮似乎让他的骨头不堪重负。谢如雅的堂兄谢弘光,则如我记忆中一样,清瘦而有逸气。宴会伊始,他就拉着如雅在一角私语。他们兄弟神情自然轻松。那光景,似乎如雅不是在北朝为元家做事,弘光也不是在南朝为炎家效力,他们只是谢家儿郎,游离于权力争斗之外的闲云野鹤。

      圆荷蹑手蹑脚的入内,告诉我说:“公主,谢公子的哥哥给他一大包礼物呢,还有他母亲给他的冬衣。”我点点头,突然想念起以前在南朝谢家的日子。

      “若不是北帝的求婚,光华妹妹你倒可能一直在谢家的吧?”太子琮突然说。

      我几乎忘了他……他就坐在帘内,一如记忆里的孱弱。清秀的脸上过早有了皱纹,而他鬓边的头发也见稀疏了。他安静得好象等待着冬天来临的黄鸟,对于命运的狂风只懂在原地兜圈子。可他是一个太子啊!纵然他的父亲,他的母亲,都曾经伤害我,鄙视我,但血浓于水,我依然为他的样子感到一丝哀戚。人们说“南朝太子积弱,无宠”,他的颓唐,也许真的应验了那句话。他过二十岁了吧?他至今都没有立太子妃,皇帝对他不喜,也不急着操办儿子的婚事。他在东宫,没有多少权威,甚至没有健康。若他不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太子位就汲汲可危。

      我笑了一笑:“太子殿,我都不太记得过去的事了。人只要活着,现在的事也总能对付,我只想将来。”他和我都有默契,绝口不提我出逃的事情。

      他动了动嘴角,样子苦涩:“将来……”他轻轻重复:“将来……”

      我不想让他难堪,佯装看帘外:“太子殿,你看牡丹深红,将来也是美丽吉祥的。”

      他的语声飘忽:“我不喜见红花。我倒是记得那年夏天见到你……我给你插了一枝石榴花。你也不记得了?”

      我当然是记得的。那天……我去了东宫……我吸了口气:“太子殿有没有子嗣呢?”

      他摇摇头:“没有。”他此刻却咀嚼了一股乖戾之气:“我能有吗?梅夏生劝说我在宫外也找几个姑娘,但我也没兴趣。梅夏生,是大将军萧植手下的将领,这次我带了他来北朝,他名义上是太子舍人。”

      我知道这个梅夏生,据说大将军萧植十分重视他。而他的来源,却是一个谜,他从寒门的无名小卒,成为大将军和南帝面前的红人,不过一两年。我试探道:“太子殿,为何南朝重用这么一个人?”

      琮用手巾擦了擦嘴角:“因为父皇做了个奇特的梦:他梦见炎夏朝堂中空无一人。他情急中去昭阳殿,殿中开满了梅花。与大将军商谈此梦。大将军说自己手下有个抄写誊录的青年,名字叫梅夏生,因此讲他找来,谁知道他语惊四座,连大将军都佩服,所以就破格提拔。这事情……知道的人不多,这次来北国,梅夏生倒是极有智慧的……”

      我越帘向宴席的末座寻找,发现一个身材矮小的青年,与众不同。他不笑,不谈话,虽然应景穿了白衣,但是那白衣是粗布的。那青年目光极亮,好像能透视人心。我还来不及收回视线,他已经举起酒杯,对半空一敬。他看见我在看他?

      一只大蟾蜍从花丛里爬到帘下,仰头喝着屋漏的水,侍者要赶开他,我出声制止。什么样的生物,都该有自己的天地,不是吗?太子琮又说:“光华妹妹,你嫁给北帝,我认为是一个神话的开始。但是……”他好像好鼓足勇气似,以茶代酒,又喝了一杯:“但愿你能生儿子……别人并不希望,可我希望你有子嗣。这次来北朝,虽然我有点怕,但我是愿意的,我想看到你。这次后……我们许是不能见面了?我对你是抱歉的……。光华妹妹,你能不能拖延北朝来进攻的时间。不是因为我自己……你知道梅夏生对我说什么吗?他说:一旦北朝进攻南朝,公主的皇后位就很危险……所以,我想你有孩子会好些的。母以子贵,对最低贱的和最高贵的女人都一样吧。”他似乎想到了他的母亲吴夫人,那个笑容无可奈何,还有点怨毒。

      我审视琮的面容,我的婚姻,外人何能推测?但对我来说,路漫漫其修远。以元天寰的情况来说,我能否生子,是个重大的问题。而一旦北朝进攻南朝,我在北朝贵族的眼里,将是怎样的存在……?关键是取决于元天寰和我自己……我还在思忖,外间喧哗,争论让沉闷的气氛变得活跃了,我收回思绪,听上官和褚粲的对话。

      “……这个不敢苟同,精兵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美德教化人民,可以让国家昌盛,而纯用武力征服,后患无穷。强秦之败,就是最好的例子,汉朝尊崇儒术,因此繁衍昌盛。”褚粲一边摸着胡须,一边对上官轶说。

      上官先生放下筷子:“褚大人,尽信书不如无书。我北朝与南朝不同。我朝据有华夏百年。四周虎视眈眈部落甚多。蛮夷与汉人不同,先屈从武力,然后才可徐徐教化。褚大人,听说你善于抚琴,但听琴也要有知音者。大人是否对蛮牛劣马有此雅兴呢?今上继位,励精图治,戎马征伐,不畏艰险。收复燕北,扫平西蜀,踏平柔然。除暴安良,威震八方。对我朝来说,皇上每次凯旋,便是一地的长久平安,国运的昌盛,与军力分不开。不过,”他笑指牡丹:“春日赏花,多言兵家事,有唐突花王之嫌。而且皇上和南朝结好之心恳切,与公主成婚也在近日。所以,还是我多说了,该罚该罚。”他给自己斟一大杯。

      褚粲也笑:“上官先生也算是半个南朝人,果然有王谢风流,与其他北人不同啊。”

      上官答:“王谢风流,原本是北朝发源,就像诸位,本来也多是中原士人,因为避乱才去江南。所以我等还是祈愿太平吧。沧海桑田,今上和公主结为夫妻,那么南北之成见,不论如何都可以弥缝得小些?”

      我望着上官,他为我解围,又解毒……我在南方中毒……?我想到这里,手指尖一滑,赶忙捉住酒杯,对琮嫣然道:“太子殿,皇上后日要带我一起去长安四个客馆,最后到金陵馆,你欢迎不欢迎?”

      我知道,元天寰将会赠送“礼物”给他……。他并无期待的点点头。那个瞬间,我又可怜起这个人来。对女人来说,有时可怜也就等于鄙夷。一个男人,像他这样消沉,怎么不可悲。生为太子,是他的不幸。

      我偏过脸,又欣赏起姚黄魏紫来。世道艰难,春色岂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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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四客馆:金陵馆,燕然馆,崦嵫馆,扶桑馆,因为我们的大婚,云集了各种使节和贵宾。

      牡丹花宴后,我和元天寰于第三日,巡幸四馆,从金根车向外瞧,春日的长安繁花似锦,阳光明媚。这座曾让我觉得窒息的城市,因为春季有了鲜活的生命力。

      扶桑馆中,菩提树下,来自高句丽的王子送上了一个高丽乐队,说是为了我们的婚礼庆祝而准备。

      此事本乃我们意料之中的,我和元天寰交换目光,元天寰对王子蔼然,而目光深沉:“朕之婚礼不用音乐。我朝《礼记》云: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而当今中国,无论士庶,每行婚礼,都惯例用鼓吹助兴。朕之意如上古天下,乃一无缺金瓯。以朕大婚为表率,天下人皆要‘克己复礼’,因此乐队,恐怕不能因为汝国王之盛情,用于婚礼,至于乐人……公主,你看该如何处置?”

      我谨慎的一笑,温和的看着菩提树下的高句丽乐师舞姬:“尔等远道而来,也有父母兄弟。春日鸟兽发育,都有亲心。本宫虽有丝竹雅兴,也不忍拆离他人骨肉。凡来此者,本宫都将赐以金币丝绸,将来伴送王子殿下一起回家去吧。”

      那些人欢呼万岁,感恩不尽。春日和煦,扶桑馆内白鹤起舞。我们匆匆过了燕然馆,燕然馆内有石头堆砌的漠北地势。北方已经被征服,本来接待盛气凌人的柔然使者馆驿内空落落的,留守漠北的赵显倒是组织了些原来臣服于柔然的部落酋长来祝贺。我端重的点头,北方部落多如晨星,但能团结起来的,屈指可数。因此命运总是臣服,仰人鼻息,纵然为一方之长,有何快意?

      我们尚没有到崦嵫馆,就看见一匹马冲出,马上女孩,抛出一匹翠绿的绸子,洒下银铃似笑声。一个红脸的汉子喝住她。少女才跳下来,向我们叩拜。

      元天寰吩咐平身,她立刻爬起来,嘴角噙笑,似乎天地不怕鬼见愁。她头戴金雀钗,耳垂明月珰,眉间按照河西人的习惯,施以微黄,十分娇悄可人。腰间还配了一把短剑。

      元天寰问红脸汉子:“李圣德,这就是你的小妹妹?”

      原来是陇西李家的姑娘,我又朝少女看一眼,她对我展开笑靥:“我叫李茯苓,就是一味药材的名字啦。公主,我和你一样年纪。”

      李圣德慌道:“不得无礼。”我笑着摇手,对她说:“茯苓等于‘福临’,看来你身体康健,也是因为这个好名字。”

      她笑着点头,又对元天寰说:“皇上,我要告御状。”

      “你要告谁?”

      李茯苓道:“我要告本朝第一美少年,也是一品大官,也是皇家子弟的人,赵王元君宙。”

      她才到京不久,怎么和阿宙结了椋子?但我旋即就明白她笑谑,哪有告人,还说对方乃是美少年的?据说西北豪强的女儿,个个都能催马作战,这李茯苓也该是那样爽直的教育出来的,跟我们南朝,或者崔卢人家的女儿大不同。

      元天寰问:“怎么回事情?要是赵王真得罪了你,朕给你做主。”

      “他没有得罪我,但是骗了我。我遇到他,跟他打赌说如果我赢了,就让我骑一次他的白马,但他输掉就逃走了,我根本追不上……哪有这样骗人的太尉?”李茯苓跺脚。

      元天寰一笑,李圣德连忙道:“皇上不必理这个疯丫头,赵王做的对,赵王之玉飞龙,乃天下名驹,哪里是她可以骑得?”

      元天寰摇头,对李圣德说:“玉飞龙只是千里马,但你们李家,处处千里驹。”

      李圣德连忙俯身,又拉了李茯苓,李茯苓给我们又行礼,才将我们迎入馆内。

      入金陵馆的时候,已经日暮,按照元天寰的安排,上百的宫人手持金花烛,将金陵馆照得如同白昼。

      太子琮迎出,元天寰朗声而笑,显出格外有风度的美感:“朕来迟,让兄久等了。”没想到他竟然叫太子“兄”。只有北朝普通人,才称呼妻子的兄长,堂兄为“兄”。我当然懂得他的用意。

      太子也准备了宴席,歌姬们唱着“宜香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做春衣”的名曲。宾主尽欢,南北之间,似乎从未有过战争。元天寰和太子对座,劝酒频频:“朕与兄一见如故。回去转告皇帝:天下太平,二主分治,让人高兴。”

      太子也低声回答,连我也没听清,元天寰依然兴高采烈,面色毫无变化。只不时咳嗽几声,太子道:“陛下身体开春了还未全好?”

      元天寰摇头说:“朕病痊愈了。朕只是因病戒酒数月,杜康浓烈,一时适应不了。”他环视四周:“梅夏生在哪里?”

      褚粲进言:“他官品低,不敢上席。”

      元天寰大声道:“朕请他来,来人,给梅舍人单独一榻。”

      梅夏生不卑不亢,坐在斜角,依旧一言不发,元天寰对视他良久,放下杯子的当儿,暗暗抚摸了腰带玉扣儿。我见他这个动作多了,不得不又瞧了梅夏生一眼。

      酒酣,有宦官带领一行美人上来,元天寰对太子说:“这都是燕赵等地供奉的美人,听闻公主说太子内职未齐备,因此请兄随意拣选。”

      这些美人,或艳晶晶如曲中娇姝,或袅婷婷如掌中轻躯。座席中的人,全都发出赞叹声。太子琮也愣住了,元天寰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梅夏生突然大笑几声,太子如梦初醒,他隔着灯,又瞧了我一眼,推辞说:“我不能要。不是诸女不美,只是我不能要……我不能。”他如何说不能要?显出是有人特为关照过一样。我皱眉,身为太子,直截了当拒绝就好,只要“不喜欢”三个字足矣。虽然只差数岁,太子在元天寰面前,就像个孩子……
      元天寰也不勉强,也笑了几声,便挥手让女子们下去了。

      月光如水,我同着元天寰出了金陵馆,快上车时,我发现元天寰有意无意的瞅了一眼远处在馆中作粗活的下等仆役。其中也有几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女人。我上车之时,故意用扇子障面,又瞧了一眼那堆女子,其中一人,用手拨开乱发,眼睛黑白分明,如同闪电。匆匆一瞥,已知是国色之女。原来如此……这样的女子,怎么会不被太子“邂逅”?我上了车,元天寰若有所思。

      我咳嗽几声:“你可是明修栈道,安渡陈仓,居然这样给我的堂兄送‘美女’。”

      元天寰脸上带着酒热的红晕,显得深沉美丽,他轻抚我的手掌:“什么美女?朕只认识一个美人儿。”我脸也热了,抽开手。

      我又道:“你方才……,是对梅夏生动了杀机吧?”

      他“嘘”一声:“朕快结婚了,怎么能杀人?为将来计,这个梅夏生乃是儒将之种,本该除去,但朕祈愿皇子早日出生,因此也要积德。其实朕也希望用人才第公允,将来也必能达到的。”他肯定别有打算,却是这般的说……对于南朝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我若表现的过火,又显得我没有涵养,或者是过于急迫。

      我装作恼了,啐了一口:“胡说胡说,老男人真醉了。婚都没有结,你儿子还在月宫里玩儿呢。”

      元天寰笑涡浮现,显出一股朝气,他靠在我的肩上,低声说:“醉了才好,朕平生难得醉一次。醉拥丽人,醒握天下,难道不好?”他拨弄我一缕发丝,亲吻起来。

      我哑口无言,心跳欲狂。他口中气息,似带来三月三日的春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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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
      三月三日,艳阳高照。苍穹之天青,充满诗意。而桂宫之晨曦,也交汇着鲜花的芳馨。

      我虽然前夜辗转难眠,但头脑却异常的清晰。在这一天,桂宫被称为了“皇后宫”。

      命妇妃主的簇拥中,我盘起飞云髻,插上九重凤凰步摇,穿上贴上金箔的大严绣衣。当中山王妃要为我戴上佩绶时,我摇了摇头,自己为自己的嫁衣佩好最后一笔。

      阿若跟圆荷跪在我的脚下帮我拉好拖裾,我轻声吩咐:“别忘了将我的朱漆九子妆奁送到太极殿内。”

      她簪着金花的小脑袋晃了晃:“奴婢忘不了。”

      正午时分,中山王为正使,尚书崔道固为副使,持节前来迎接我,他们向我跪拜,奉皇后金印,金册于中常侍。中常侍将沉甸甸的印册转交给我,我象征性的捧了片刻,再交给他保管。
      在那瞬间,我身边的幜饰与金印的光线重叠,发出了明亮刺眼的霓彩。我毫不回避,那道刺眼的光芒,刺破了宫廷的阴霾。五色的祥云,在天边升腾。

      桂宫门口,太尉元君宙率领百官一起向我叩首跪拜。我一步一步掠过他们,登上画轮四望车。

      等到我下车,罗夫人才将幜撤除,但殿堂内,依然明亮。那是因为御座上冠冕堂皇的皇帝。元天寰平日极少刻意修饰。此刻的他,傲然一身,俊美无匹,宛如太阳,让我也不禁有片刻的失神。

      他望着我朝我走来,我按照礼仪,在他停在我对面时,郑重跪下,行了一个拜礼。等我起来,他也慎重的跪下,回拜了我一个礼。我们是夫妇了。从现在起,我每时每刻都要与他同甘共苦,每寸每分都要和他相依为命。他从容起身,对我一笑,压低声唤我:“光华。”我的眼里瞬间涌出了泪花。

      我也低声喊他:“天寰。”

      他低头不断的看我,他那种至美新吐的皓光,也绵绵传给了我,让我好似沐浴在天庭的热光中。他拉着我的手,与我进入两楹中特为搭建的宝帐中同牢而食。

      三彩鸳鸯同心尊中,我们用芙蓉玉碗分出三次肉食。每次都有人声音洪亮,行四字祝词。

      第一声:“龙凤呈祥”,我们彼此对望。春风无限关情,这日子连菩萨都会坐在莲座上看着我们俩吧。

      第二声:“皇后宜男”,我耳轮有阵发烧,低头吃完,不敢瞧他。虽然没有瞧他,我肯定他还是带着那醉人的笑涡。

      第三声:“天命久长”,我抬头端详他。他倒是率先垂下眼睫。元天寰之美,忽然让我有丝惆怅。
      但愿上苍能看清我的誓愿,让我与这个如同神祗的男人白头到老。

      同牢之后,还要合巹。龙凤金爵内觞满了屠苏酒,这也是春天的酒。元天寰盯着我,开口诵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这可难不倒我,我忍不住笑。脱口而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第二杯,他徐然道:“春山茂,春日明,梅始发,柳始青。”我有几分紧张……我是读过下句的,我虽然还是在笑,但眼珠子转了转。

      我想了一会儿,元天寰指了指我们中间的金花鹦鹉纹提梁银罐。那上面似乎有细细的铭刻,我偏不要看,我转头,嘴唇触到酒杯:“风微生,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

      他满意的笑出了声,也将酒喝完了。我们携手走到殿外,“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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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礼大约是世上最繁富的仪式之一,我在率先回到太极宫寝殿时,除了精疲力竭,非但不觉得被婚礼套上了枷锁,反而体味到一种安定后的心满意足。我不禁嘲笑自己,难道我是盼望着和一个男子成为伉俪?这样一想,便又觉得些微的茫然,纵然是百花齐放的春天,纵然是帝国至尊的皇后。那种对于未知夜色的恐惧,不时从我的躯体里散出来。

      寝殿内两位青铜制成的羽人,捧着高高红烛,好奇的望着我这个新嫁娘。合欢被上,是一个元氏皇族里挑出来的四岁漂亮小男孩。他坐在一堆的长生果和莲子中间,睁大了瞳仁望着我。我抱了他一会儿,逗他说话,王妃等人均在凑趣。小孩抱着我的脖子,笑嘻嘻的,好像明白自己坐在帝后婚床上的荣耀。元天寰入内,才将那个男孩抱了过去,他注视着小男孩的脸面,有刹那的恍惚。

      等到剩下我们俩,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都绷紧了。元天寰静默片刻,自己宽去外袍,他打量我一番,随意道:“你……不觉得你的外衣重么?天气渐热,殿后有两个浴汤……我想去洗洗,你要不要去洗?”他居然都用了“我”,但他表现那样自然大方,我便是觉得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也释然笑了:“是重。你……饿么?一日下来,就吃了三口肉,两杯酒。”

      元天寰在红烛下,肤色玉濯,今夜他神色更是柔和轻松,宛如天宫盛开的莲花,明净无暇。他说:“不太饿,我习惯了。”

      我找寻着四周,才发现桂宫内送来的九子妆奁,我吃吃一笑,将它捧到案前,元天寰眨眼:“这么晚,你要化妆吗?”

      我打开盖子:“我脸上固然是越少越佳,无奈胃中是多多益善。”我早就料想到这种场合,两个人都吃不饱,因此我在化妆用具的妆奁内放了做好的白环饼。没想到一开盒,香气四溢,我不禁咽了口水。元天寰嘴角上扬,拊掌道:“我正想吃这个呢,等等,我也藏了好东西。”

      他起身到书案后,搬出一个小小的鎏金三足罐:“这里面是桂花酒,我夜里批阅奏章累了,也不愿叫人,就喝一点这个提神。”

      我与他一起吃喝,海棠花袅娜的枝叶,隔着茜纱窗舞蹈。我问:“这后面全栽植海棠花啊?”

      “嗯,殿后冬日有梅,春天就是海棠了。父皇说,海棠犹如花中神仙,人要快乐,才能当神仙。对我们,自然是可望不可即。若是皇帝独宿于此地,就是跟着仙子作伴了。”

      你现在可不是独宿啊……我想着,居然咬到了手指,我“呀”了一声,囫囵吃完,掩饰道:“浴汤在哪里?”元天寰似乎要笑,又觉得不便笑出来,脸色上也被海棠花色所染,微微发红。

      太极殿后的浴池,同桂宫一样是汉白玉做成的,有点奢靡过分。最令人吃惊的是,莲花形汤中间是一个不小的白玉床,可以横卧在上。这就是先帝的作风吧。我洗得极慢,皮肤都擦红了,透明温暖的薄雾让我有些眩晕。我是这里的女主人了吗?一个代替了海棠花仙的人?我穿上白绢的衣裳,慢吞吞的回到屋里。元天寰坐在案前看书,显然也是沐浴过的,他穿着天蓝色的里衣,显得比穿黑衣时年轻。

      我坐在案边,装作看他写的书法。他吹熄一盏蜡烛,打破了令人尴尬的寂静:“你跟我也不是头一次过夜了,你不喜欢的我绝不做。你可以先去睡。”

      我心沉了一下,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奇怪。我应了一声,才拉开被子,躺倒里面,才躺下,腰肢下异样刺痛,我呀了一声。元天寰好奇的过来,我从衣服下摸出来一把花生壳儿:“这个……肯定是那坐床的小男孩偷偷吃了,为了不被发现才藏在我们被子里的。”

      元天寰哈哈大笑:“竟然有这样的事情?那精怪男孩活像是……”他的话嘎然而止。

      我从床上狼狈的爬起来,抖着衣服:“别笑了,我们怎么睡呢?快帮我一起扫掉。”元天寰取来麈尾,在被子上扫着。这样的新婚夜,也算别致了,我自己也笑起来。

      元天寰忽然收住了笑,叫我:“光华?你知道……我为什么到底在长乐宫没有纳你吗?”

      我翻身道:“谁知道你?名不正言不顺。你那时才病好。再说,你纳我,我就非要答应你?”

      他坐在我的脚跟,将我的双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抚摸着:“那是因为你没有准备好。我自己也没有准备好。”

      我瞠目结舌,这种事……到底要准备什么?我忽觉脚底灼热,有一股子危险的火苗烧起来。

      元天寰自言自语道:“那么……现在呢?不试试不知道。”他毫无征兆捧起我的脚踝亲吻起来。

      他的吻从我的脚,直到我的胸房,那寸火苗终于在全身燃烧化火,要将我烧毁。我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关。用另一只手,拉过自己浓密的黑发,把光挡住。好像这样□□的身体就有所遮蔽了。他却停了下来,吹熄了另一盏蜡烛。我听着他脱下衣服,丝绸摩擦的声响,心头如野鹿乱撞。

      一片漆黑,我等待了一会儿,才拨开头发。站在月光下的他是朦胧的,只让人觉得异常修长矫健。像是和田玉精工雕出来,只有他的双目,夜色中如煜煜的星子。我傻乎乎的望着他,他叫了我一声:“光华……”终于又覆盖上来。当我们身体贴近的时候,他的臂膀有力的抱住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情和有力。他用嘴唇寻找着我的唇,发狂似深深浅浅的吻我,用舌尖卷住我的舌头,不给我一丝一毫挣扎的机会。我阖上双目,松开了拳头。也用手去抚摸他光滑的身体,即使我看不见,可元天寰在触摸下,依然是最强势的男人,毋庸置疑的绝美。

      风过庭,垂丝海棠花影动。乳燕夜归红烛外,天地一家春。

      我仿佛站在涨潮时分湍急的河流前,他如天,如命运,对我绝不罢手。在铭刻永生的痛楚中,我瑟缩的渡过了河道。和他在一起,我打开了身体,在他的索取下,被他所征服。渐渐的,黑暗里一切似乎变亮了。于混沌中,相亲的男女似乎能生出无形的羽翼,飞向澄明的天宇。

      半夜时分,我醒来。窗外好像是下了雨,时紧时疏。我的头发似乎都带着雨雾。潮热之中,疼痛锥心。我背过身体,莫名其妙的流泪不止。元天寰抱住我,语声丰沛如同春雨:“光华……光华,夏初……?”他爱抚着我的肩膀,又吻着我的后颈。

      等我稍微一迟疑,他就又把我抱转到怀里,他的身体上有凉却的汗水。我哽咽着用牙齿咬啮他胸膛上丝缎般的肌肤。他忽笑了一声:“哭够了?……现在,你必定是有点恨我了吧?”

      我有点气,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却也不动,依然抱紧我,拍着我的背部,哄我入睡。

      我们在太极殿内共度的第一个早晨,虽然是春日,却好象因为元天寰的存在,充满了雪之皎皎清辉。我在酸懒中张开眼睛,元天寰就坐在窗口前的书案,提笔批阅奏折。

      天又放晴了,明媚的阳光从轩窗投入,他风姿特秀,寒冰似白皙的面孔近乎透明,清俊不可方物。我好像不认识他,出奇的陌生,又出奇的熟悉。我唔了一声,他放下朱笔,来到我的床头,微笑道:“皇后醒了?陛下想吃什么?”

      他称我皇后……我勉力笑了笑,他吻了我的额头一下:“我吩咐闲人不得入殿,等我抱着你去洗漱,然后我们去看海棠。”

      沥沥莺声,烟丝醉软,东风袅袅,香雾霏霏。海棠花,因昨夜之雨,胭脂缤纷。我发现,连大自然的一切,都和昨日不一样了,如何也回不到纯真的年代,但因此也有了充实感。

      元天寰将我圈着怀里,对我悠然道:“这海棠花,朕一个人看了许多春。今日再不同了,光华,这是你我的宫。我希望没有别人,永生只有你和我。”

      我又涌出泪花,不是因为痛楚和失落,而是因为幸福,我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抚他的眉眼。

      元天寰又带着我去文烈皇后生前居住的椒房殿,手植一棵桂花树。他告诉我:“母后的心愿,就是希望我找到妻子的时候,能去她的殿前栽下一棵她最爱的桂花树。海棠固然娇艳,毕竟无香。而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亘古有天香,才是皇后之树。”

      树苗何日能成香花树?等到密叶千层秀,花开万点金时,我会成为什么样子?我的丈夫又会如何呢?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婚礼过后,南朝使节回国,连西北的豪强,也带着一位元氏公主踏上了归程。阿宙是护送公主的皇族使者,临行前也曾与皇帝话别,但和我终没有见面。中山王孙女,会不会是一个牺牲品,阿宙又将如何在西北树威,对我是未知数。

      我不知道忧郁的堂兄太子琮命运如何,他在北国带回那个美人,面临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人虽不可胜天,也需对自己无悔。人间四月天,元天寰微服带我出城,他指着黄河宝藏的所在地,踌躇说:“我还能尽力,就不能动用祖先的遗产。那些留给后人吧。”

      我们足下,黄河万里泄入怀。难怪这鬼斧神工的壶口,成为天下的奇观。

      任你儿女情长,伤怀骚客,在汹涌大河震耳欲聋的滔滔声中,都不过是凡人的沧桑缱绻。

      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代之过客。有志者燃情于万里河山,以求不辜负这一生的机会。
      我是皇后,元天寰的皇后。初次在四川,他和我共看山间金乌西坠,我们说都要靠自己,也都认同男人和女人,不需要对方才会美丽。

      但当我们成为帝后,才知道拥有彼此,并且互相依靠,也是别样的美丽。

      阳光落在瀑布上,黄河两岸,飞起虹桥。我也跟着振翅而起,飞向金色而广阔的天域。

      =========================
      第二季完结。

      下面作者有话说乃番外《黑鸽子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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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黑鸽子回忆录
    洒家,乃是一只大黑鸽子。各位看官都识得洒家,无须赘言。
    暖春天气,桂宫的苔色逐渐被绿侵染。洒家也栖到柳树冠上,晒晒大好日头。
    洒家是个脾性古怪的鸟儿,虽眷恋世间,但厌倦世人。每日里为了耳根清静,还要费几分心思。洒家最近没事就念几遍观音咒,祈愿主人娶了桂宫后能生个小主人。洒家正沉浸在美好的莲花世界中,就闻到一股鱼腥味。原来是如雅公子的猫儿拖着食盆到了柳树下。话不投机半句多,要是平日里,洒家早就飞走了。今天却起了兴致,瞧瞧这小家伙装模做样。他脖子上发福出了圈肉轮。一岁的猫就胖成这样,将来之肥,不可限量。如雅公子极宠溺他,公子写诗的时候,他钻到公子的怀里撒娇,我实看不惯他没骨气。
    “黑叔叔,今日有空?”胖猫带着几分谄媚的仰头叫我。他明知我斋戒,还要把鱼拖过来吃……此猫曾经吃过我几次亏,想必是耿耿于怀。我懒得理他,他又喵呜一声:“黑叔叔,我不就是吃条鱼?你犯得着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
    洒家送他四个字:“肉食者鄙。”
    他只当作没听见。自从主人从漠北回宫,经常来往于这里,又让洒家到他肩头蹲着。宫内的所有鸟畜对洒家的态度,都变得十分巴结。洒家却不喜他们,宫内风气日坏,首先就是他们闹出来的。这班畜牲成天上窜下跳,拉帮结派,以主人们的声势互相攀比。其实也就浪个虚名,说到底你们还不是猫狗一群?眼前的猫,他在宫内动物圈子里,总是盗用其主人头衔,自称“谢公子”。还好他是公猫,若是母猫,他极有可能叫自己“桂宫殿下”了。
    胖猫问我:“黑叔叔,桂宫婚后要住到太极殿去,我要是去那里玩玩,你不会不欢迎吧?”
    洒家没言语,远远只见桂宫穿着件她最爱的白布衫子,坐到廊下读书。胖猫瞅了半天,赞叹说:“桂宫殿下真是绝代佳人啊。”他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又去咬自己盆里的鱼。
    洒家抢白他:“你一只猫,知道什么是美?”
    胖猫用爪子挠挠胸脯:“大家都说桂宫是绝代佳人,我当然也这么想了。黑叔叔难道你觉得桂宫不美?”他故作天真,套洒家的话。
    胖猫蠢材,人云亦云。洒家真没觉得桂宫是什么空前绝后的美女。洒家第一次看到她,还被她长相吓了一跳,觉得人世间女子没有比她长得更恐怖的。不过,人类常说“沉鱼落雁”的女子就是美人儿,总之,越让我们害怕,就越是他们所谓的“美”。
    洒家舞动翅膀,大笑几声。胖猫觉得好奇,又问:“黑叔叔,我一直想请教:你究竟是如何蒙皇上宠爱的呢?”
    洒家不认得什么皇上。洒家眼里的主人,只有东方琪先生一个。对猫弹琴,他能懂么?洒家望着桂宫的天空,倒想起十年前敦煌城的金色天幕来了——
    洒家三个月的时候,鸽子老爹误吃了不干净的水,一命呜呼。我们鸽子雌雄之对,是终身相许的。哪如人类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洒家的娘愤懑不食,以死殉夫了。洒家年幼,也知道悲伤。因为当时一家借住在敦煌三戒寺中,洒家耳濡目染,就学了不少粗浅佛法。洒家下决心不让悲剧重演,所以稍微懂事便到佛前发愿:此生洒家只要遂了看遍天下的志愿,就不会娶妻。
    洒家毛色乌黑,天生一对白桃花眼儿,又长得比普通的信鸽壮大。寺里的老和尚对洒家另眼相看,把洒家送给了地方豪强索家。索家乃是敦煌的一方枭雄,洒家跃跃欲试,想一展雄风。谁知道到了那里,却给索家一个痴痴呆呆的小主人玩耍,他每日用一根金线拉着,让洒家在窗台上跳,还叫“大乌鸦,大乌鸦”。洒家憋闷了半个月,实在忍受不了,就趁着他不防备,逃回了三戒寺。
    三戒寺里,一位胖先生和老和尚聊天,他抓住我尾巴,笑着说:“这小鸽子有志气,让我带去洛阳送给友人吧。”洒家一听,要入关,自然眼睛放光,装作乖觉。
    胖老先生在洛阳有座大花园,这一夜,他自言自语:“金谷园中,黄昏人静,一轮明月,恰上花梢。”
    就听见篱笆外有个少年好听的声音:“良辰美景,似水光阴,倒不如花前月下把金樽倒,莫叫天上嫦娥笑。”
    洒家第一次见到主人。主人就显得高大,像天上的太阳一样。别的人类跟他站在一起,即使与他个头差不多,也不知不觉会变得局促,黯然。月上中天,主人将洒家放在他的手掌上,笑着说:“好鸽子,你从此便跟着玄鹏飞吧。”
    洒家非常满意此番际遇。虽然主人并没有长着传说里大鹏鸟的翅膀,但他带着洒家在数年内来去几万里。俗话说:云从龙,风从虎。洒家是鸽子,自然跟着玄鹏飞。
    主人在洛阳有个清静的住所,他不在时,有位上了年纪的聋哑仆人照料洒家的饮食。他要是在,就亲自管洒家。那时候洒家还是小鸽子,每每见了主人就兴高采烈,翻飞不已。主人微笑叹息说:“你为何那么喜欢我呢?我可是个万年孤独。”
    主人有这种想法,让洒家困惑了好久。主人来往的都是一流的名士,怎么会是万年孤独呢?按照世俗人类的眼光,他年轻,又不蠢笨,貌似还很有钱。主人爱干净,不象别的男子那样邋遢,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怎么就没有娶来女主人呢……我想,难道他的外貌不讨女人的喜欢么?我观察了一年,并非如此。女人见了主人,常常脸红低头,等到他走过去了,她们才回顾他一眼,嘴角含笑。对门有个卖花的小姑娘,偶尔遇到过主人一次,后来她每天清晨都会偷偷在我们门前放一束小花。可惜直到她出嫁远方,主人都从没有发现过这个秘密。
    主人的心思难以捉摸,要说他毫无情趣,倒也不是。他喜爱着洛阳城里一朵百年的白牡丹,还把那座旧宅买了下来。每到春天的夜晚这朵花开放的季节,主人就会在那里倚着栏杆,自斟自饮,与花独语。洒家看得吃惊,洒家这种鸟无论如何都不会恋上朵脸盆一般大的白花的,也许是主人太寂寞了?洒家对那朵牡丹花也生气,又不能变成活人,还让洒家也熬夜陪着。
    就算主人给它作图,洒家这种凶巴巴的外貌,也配不上这种娇贵的花。
    渐渐的,主人的秘密被洒家发现了。洒家自从发现他的秘密,更觉得他的想法未免偏激。皇帝就该万年孤独?当皇帝,和当东方,就彻底矛盾?要是洒家能说人话,就会开导他一番。洒家曾指望上官先生能代劳,但后来事情发展也出乎洒家的预料。
    洒家本不太喜欢上官。不是他不够好,是他和洒家干燥的脾胃不合。洒家是敦煌沙漠里的风沙吹大的,上官温柔如江南的目光太软,让洒家腿脚抖三抖,起了一身鸽子皮疙瘩。他这两年总算像个男人样子了,以前是十分瘦,简直风吹就倒,他穿鹤氅的样子,跟他养的白鹤也差不多。一个男人,成天在屋子里看书弹琴,基本上就会和风干一样。主人后来好像是意识到此点,有办法时,他就带着上官到处走动,以便他锻炼身体。上官跟着主人,一个字是累,但似乎心情愉快。乱石簇拥,流水潺潺,他们在山间曲臂作枕,纵论天下。洒家看他对主人微笑,主人也对他妙语连珠,不禁感谢他解了主人的一分寂寞。
    洒家想,上官要是也知道主人的秘密,保管会大哭一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官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主人的身份,还能瞒住?主人这人厉害,不仅要瞒住好友上官,还要瞒住他最亲的弟弟。洒家大约是七年前头回见到元君宙的。主人有次办急事,洒家第一次进宫。跑了千里路回来,主人不在太极殿。洒家停在窗台喘气,看到一个白胖小子躺在床上,脚丫下垫着金色的龙袍,手里捧着一本图画书。他打着哈欠,不时看窗外盛开的海棠花,笑嘻嘻的若有所思。又从龙床下翻出一个匣子,吃起梅子来,一边吃,一边将梅子核收起来,再用弹弓打到地上的一个青铜□□的嘴里去。
    洒家正在寻思他是何方神圣,一个梅核打到洒家翅膀上。洒家腾跃而起,盘旋在半空中。白胖小子拍手跳起来:“鸽子鸽子快下来,本王送你吃绿豆。”
    鸽子爱吃绿豆,但洒家不吃。多吃了,会拉肚子的,洒家狠狠白了大胖小子一眼。他长得和道宫壁画上的善财童子很像,是什么王啊?他又要动弹弓,洒家先发制人,在他的发髻上琢了一下。“善财”暴跳如雷,在宫殿里追着洒家。洒家顿消疲劳,也耍他玩玩。
    正在此时,主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弟弟,别伤了鸽子。”洒家奇怪,原来是弟弟。他一点都不像主人。那对眼睛跟两朵桃花一样,倒与洒家几分相似。
    “善财”顿足道:“是你的鸽子啊。丑鸟多做怪,我要给它颜色看看。”
    洒家叫了几声,其实是笑:你还有啥颜色啊?白白胖胖的善财,不就是这么几个色儿?
    主人对洒家向来青睐,因此好说歹说,劝住善财,又假意将洒家轰出去。只听里头主人教训他说:“你今日又逃学。还有……你二哥衣服里的东西,是谁放进去的?”
    善财哈哈大笑:“除了我还有谁?我跟二哥玩儿呢。就许他逗我,我不能逗他?哥哥……”他凑近主人窃窃私语,主人也笑起来:“五弟,你真是……那团丝带,你解开了吗?”
    善财取了把匕首,将桌上的一团乱丝斩断,说:“乱则斩,还有什么废话?”
    主人摇头说:“话虽如此说,但念书总是根本,一本书都没有耐心念,天下事何其难也。”
    善财歪着头,坐在主人的膝盖上:“那些老头子教得太死板,弄得我胃口差,做恶梦,不如自己学。”主人扫了几眼图画书,摸摸他的头:“那用了晚膳,我陪你一起学吧。”
    善财忽然又扁了嘴,主人问:“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说:“我才吃梅子呢,把核儿吞下去了。”
    时光星移,元君宙小时候倒知道快刀斩乱麻,长大了跟某人藕断丝连,实在让洒家不快。说实在的,桂宫在四川时,跟他倒是最配。洒家跟桂宫才遇到那会儿,她就威胁说要将洒家的羽毛拔下来做扇子。其实洒家除了外表不太和气以外,也没有惹到她什么。当时洒家不知道她是公主。所以觉得这刁蛮女人不但长得可怕,而且脾气太差。因此对她的保护人上官先生充满了同情。主人大约也是如此想的,才背着这女孩,劝说上官让她离开。那夜洒家安安静静,快快活活。全不知道威胁就潜伏在侧。
    第二日,主人在悬崖那里默默注视了桂宫盘算什么,洒家隐隐觉得是不祥之兆。他跟她在落日之前,讲了一段话,看似没什么特别,但更让洒家惊愕。
    主人轻描淡写的谈到她“美貌”,这是我一辈子头一次听主人当面这样对女人说话。洒家痛心疾首的想,怪不得上官跟主人要好,两个人的眼光就是这样……。
    主人又对她说“男人和女人,不需要对方也美丽”。他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异常,洒家连飞都飞不动了,只好灰溜溜的夹着翅膀躲在块岩石后面。主人是喜欢讲点大道理,但他为啥对一个昨天才见面的女人说这么精辟的话呢?这女人又根本不把主人放在眼里……。
    主人要走,洒家欢呼不已,盼望和那个女人再不见面。不过,事与愿违,一步步,她变成公主,又成了桂宫,等到她大雪时候去漠北,洒家也就不再想干涉了。
    主人不觉得她长得吓人,主人也不觉得她脾气不好,主人跟她一起常常会笑,今年春天连洛阳的白牡丹都不怎么惦记了。洒家还能说什么?有了桂宫,洒家才想起洛阳白牡丹的长处。那花又香又安静,不像这个桂宫,没有香,还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不高兴,还捶我家主人几下。善哉善哉。
    洒家本来是半个出家人,也只好本着慈悲心肠,帮衬帮衬他们。主人也该有个老婆了,他只看得上桂宫,洒家也没办法。洒家只会鉴赏美丽的女鸽子,又不能介绍给主人。这样一年年拖下去,主人真的会成老男人,我家小主人又到什么地方去找呢?
    洒家叹息一声,想起少年时候的上官,童年时的元君宙,又想起主人的点点滴滴,越加觉得自己也是个老鸽子了。怀旧,不是老的先兆吗?
    桂宫朝洒家走来,她的白衣刺眼,洒家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她要当皇后了,洒家更不能讨好她。她能不能把主人当成对白牡丹夜语的青年,而不是一个掌握天下的皇帝呢?洒家不知女人的心,对桂宫,洒家更没有几分把握。
    她是江南人,洒家西北鸽,我们南辕北辙,洒家旁观者,只好静观未来。
    胖猫也不吃鱼了,蹲着身子,对桂宫笑容满面的叫唤。
    洒家起身,飞到宫墙之外,依稀听到上官宅的悠扬琴声,又看到一匹白马在桂宫的墙外徘徊。
    白马上面没有人,只有它自己在晃悠,原来是四川就跟洒家结识的小白马玉飞龙。
    洒家叫住他:“玉飞龙,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你家主人还不死心?”
    玉飞龙红了眼睛:“黑哥,你我各为其主。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当和尚的料,嘴上说死心就死心?”
    洒家默然。洒家没有红尘心,也只是因为怕就是了,洒家在鸽子世界里,难道就能遇到合适的?要是成了上官,或者元君宙,洒家大概不如上官潇洒淡然,也不如元君宙肆意痴情。说人容易,自己看透就难了。
    玉飞龙的鬃毛被风吹乱,它告诉我:“我们就要去西北了,黑哥你多保重。”这小马对元君宙忠心,生死相依。洒家这点上跟他情投意合。
    洒家也惺惺相惜说:“多保重。”
    玉飞龙踯躅而回,长安春天从这一天起,骤然变浓。洒家被花粉扰,架不住的痒。
    十二山晴花尽开。洒家幼年时,记得主人说:想天下人总共不过七分春天。一个人多一分,另一人便少一分。
    我等虽不是人类,也幸好不生为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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