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之酒

　　活着是一种病。当睡眠达到十六小时，病痛即可获得减轻——睡眠只是一时的缓和剂，死亡才是特效药。
　　——尚福尔
　　一、
　　“所以……你是来寻找永生之酒的喽？”

　　托尼打量着眼前衣衫褴褛的旅人。佝偻的身躯，凌乱的不知多久没有打理的头发泛着灰白，长满褶皱的皮肤让他看上去苍老干枯，仿佛是沙漠中躺了许久的尸体重返人间。
　　——也许真是一具尸体变的。托尼这样想，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毯子，离篝火又近了一点。
　　巴特雷沙漠的气候像是只欲择人而噬的猛兽，只等冒险者们放松下来便开始收割生命——这些当然难不倒托尼，他真正担心的，是那个坐在一旁悄无声息，只有间或转动的眼珠证明其还是个活物的存在。
　　早知道就不救他了，托尼心里有些后悔。只是一时的恻隐之心，却要和这样浑身都透出沧桑和不详的角色共度夜晚。
　　——更可怕的是自己还要没话找话。
　　托尼是个静不下来的人——老实说，冒险者的团队里有这么一个家伙其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团队里需要这样一个排遣寂寞的好帮手，往往驱散不安的情绪也要靠他——只是这样的家伙难免会陷入无人应答的尴尬之中。
　　比如现在。
　　话题已经从嘘寒问暖到了沙漠景色以及风土人情，这位陌生的旅客还是一言不发，好像自己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似的，这让托尼多少觉得有些乏力。

　　幸好，身为一个投机分子，托尼对厄尔斯大陆上有点来头的传闻都可以算是如数家珍——要不然真不知道他该以什么为切入点来和遇上的各类人物搭话。

　　传闻巴特雷沙漠是距离永生之酒所在地最近的地方。也有传闻说这里其实是死者之都，永生之酒只是个骗人的幌子，一群亡灵放出谣言，潜伏在这里等着收割那些来访者的生命，好壮大他们永恒的国度——因为只有死去的人才能获得永生。
　　……而那个家伙行将就木的外表，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对死者抱有无限眷念的角色——反而一看就是害怕命不久矣，追寻着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而来的人。
　　所以托尼抛出了这个问题，只等对方出于兴趣或好奇他是否掌握了某些线索而与他攀谈。

　　“是的。而且，我知道路。”不出托尼的猜想，旅人的声音嘶哑低沉，犹如生吞过火炭般支离破碎。
　　当然令托尼惊讶的是他话语的内容，毕竟那是让无数人陷入疯狂的永生之酒，自己苦苦追寻多年也没有多少蛛丝马迹，如今居然由一个状似将死之人随口说出，着实让人接受不能。
　　“什么？”他不禁开口询问。
　　“我知道路。你带我去，我把路线告诉你。”
　　“等等！先生，为什么你会到了这里才开始找人，而且找的还是我这么一个……请原谅，虽然我对自己颇为自信，可是我并不认为您会有机会了解这一点。”
　　兴奋过头的托尼没有忘掉这是陷阱的可能性，仍然谨慎询问。

　　“我的身体自从进了沙漠就开始急剧恶化。至于你，你救了我，带你去也没什么。”
　　“……”虽然知道不可能这么巧，而且自己孑然一身根本没什么好骗的，可是这种随便到连自己的品德也懒得确认的态度……那些穷其一生倾家荡产寻找永生之酒的人该死不瞑目了吧。托尼默默感慨，对着新的同伴灿烂一笑。
　　“成交！”

　　二、
　　“你确定是这里？”托尼看着眼前一片黄沙，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此时他正骑在一匹之前在集市千挑万选的骆驼上面，骆驼的身上还加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则绑着一个类似于雪橇的东西，不过这个东西多了四个巨大的轮子，轮子上还钉了几根长钉——也许这玩意我们可以称之为沙撬——托尼的新同伴此刻正坐在简易沙撬上，将自己的全身都藏在了斗篷的阴影里，一言不发。
　　盲目的体力劳动，沉默寡言的陌生同伴，单调的自然景色……对托尼而言，这样的旅程，称之为修行也不为过——要不是偶尔可以遇上一些商队以及补给的绿洲，他觉得自己真的会抑郁而死。
　　渐渐地，路上遇见的商队越来越少，到后来连生物都已绝迹。托尼听着同伴的吩咐前进，间或也换了几次方向，眼前还是除了沙就是沙，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他知道他们正朝着沙漠的腹地走去——可是那里并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早就有人探索过那里，带着一无所获的失望归来。

　　当然他们最终还是到了目的地，尽管那里长得和出发点一模一样……唯一的特点，恐怕是那片形状扭曲的枯萎灌木了——这在沙漠中并不少见，风很容易就能将沙搬运到各处，带给人生机与希望的绿洲也很容易就能变成一片死地。
　　……非要说出点什么不同，大概是这些灌木扭曲形状的猎奇程度吧。

　　“你确定真的是这里？”托尼再问了一遍，沉默寡言的同伴固然能给人以可靠的印象，前提也必须得是熟悉的家伙。在托尼看来，这个连名字都没有自觉通报的外表诡异的人——没准还不是人，是比对面那片枯木更让人不安的存在。
　　“没错，只要等就好。”
　　“等什么？”
　　“雨。”

　　在沙漠里等待一场雨？托尼发誓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听过的最奇特的话。

　　三、
　　托尼等了九天，加上开始寻找的一个月，一共是三十九天。
　　在这三十九天里，新同伴的身体每况愈下。虽然这如同古井般平静无波的人就连入睡也是端坐的姿态，可他的梦境却出卖了他。他开始频繁地从梦中惊醒，枯瘦的手在空气中挣扎着仿佛要抓住些什么，却总是被回过神来察觉到的空无一物的森冷触感吓得动弹不得。
　　“爱丽丝……”一遍又一遍地念起，暗哑的声音百转千回，如呻吟，如咆哮，如嘶吼，如呢喃，如正燃烧的火，如早已死去的人……
　　迷茫中托尼只听清一个女人的名字——他感觉新同伴的口中似乎还混杂着某些古老语言的发音。好奇之魂熊熊燃烧，却在对方的沉默中日益熄灭。
　　无需鉴定，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有故事的男人。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故事，重要的只是你感兴趣与否——自己接下这个任务的初衷，恐怕也是出于此种心理吧。托尼这样想。

　　第四十天的时候，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第一滴雨水落在地上时托尼就已经察觉到了，但他还是被吓了一跳。要知道雨水这玩意在沙漠可以说不是一般的罕见。他刚想转头说点什么，然而所有话语都突然哽在喉咙里——他看见了让他惊异的画面。
　　开花了。
　　没错，此时此地，巴特雷沙漠的某个地方，下了一场雨，然后，开花了。

　　沙漠中开的花很罕见吗？
　　托尼见过开在绿洲里的一种仙人掌花。肥厚的仙人掌上面点缀着几朵生机勃勃的小黄花，花瓣摸上去就像是打了一层薄蜡，柔软而脆弱，和仙人掌那其貌不扬却无比坚强的茎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只有将苦难反复咀嚼才能盛放出那样的甜美吧，托尼一度这样想。
　　然而此刻，他已经连感慨的余地都没有。

　　只见遍地姹紫嫣红缓缓盛开，绽放出了令人目眩的光华。就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它们贪婪地吮吸着可能是此生最后的雨水，一步步，从含苞待放到娇艳欲滴。漫长的蛰伏，漫长的痛苦，盛开之后迅速的消亡，都只是为了这一刻也许根本无人见证的盛开。这样的奇景，连带着奇异扭曲的枯木，此时也有了一分庄严的含义。
　　仿佛匍匐的众生在顶礼膜拜。

　　——诸神的花园。
　　托尼的脑子里突然跑出来这个词，他只在一本古老的字迹都快要模糊的典籍里看到过。
　　在年降雨量足以忽略不计的沙漠中突然诞生的美丽花园，从不固定在某个时间和地点，只是单纯地出现和消失，而且每次都不会超过10天——传说它们是为了诸神的聚会才从天而降，它们追随着诸神的脚步，为诸神而盛开。
　　托尼几乎要跪下来放声歌唱，从此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整日歌颂生命的伟大和诸神带来的奇迹。
　　然而他的同伴动了。
　　行将就木的人站了起来，头顶仿佛氤氲着不详的死气，全身都与那美丽格格不入。他无比随意，迈着缓慢迟钝的步伐——没有刻意践踏也没有刻意避开那些花朵，只是单纯地无视了它们——走进了那片浓郁生机几欲满溢而出的场景。
　　当然，没有如托尼所想，他接触过的花朵并没有枯萎，碰到他衣角的鲜花依旧娇媚。
　　确切地说，这如梦似幻的场景本就不在托尼的想象之内。
　　他看到他的同伴身体后仰，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能就此得到一部分生命力一般。
　　“莉莉安，我回来了。”
　　像是回应他的呼唤一般，突兀的一阵大风刮过，托尼眼前一黑，场景瞬间变化。

　　四、
　　眼前是地狱。
　　托尼眨了眨眼，更加用力地确定。
　　之前的场景太过美好，以至于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此刻眼前所见的一切。
　　诡异的枯木被更加狰狞的白骨取代，盛开的鲜花变成了恶心的带刺藤蔓，金黄的沙漠变成了黑色的土地。他似乎正站在一座高台之上，两个骷髅将他的手牢牢固定住，粗糙的骨头硌得人生疼，想必早记不清温柔是个什么玩意。台子底下还站着一大片幽灵骷髅和僵尸，都死透了所以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更添一种压抑。

　　“你居然还敢回来。”托尼还在观察环境，蓦地，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与此同时，一张少女的脸也贴了过来，几乎要撞上托尼的鼻尖，慌乱间他和对方幽深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如果说自己的同伴只是古井无波，那对面这位已经能算是一潭死水了……托尼暗暗感慨，开始胡思乱想，借此避开和对方的对视。
　　那双眼睛打量托尼许久，才迟疑着憋出了一句话。
　　“你是谁？”
　　“……他找你。”
　　托尼啼笑皆非，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好面无表情地指向身旁的同伴——也许是死气太重的缘故，并没有多少亡灵生物为难他，要不然他孱弱的身体恐怕当场就会报销。

　　少女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同伴的身上，这让托尼多少也松了一口气。
　　她还是以脸贴脸的古怪姿势仔细端详了同伴的长相……说实在的托尼觉得看骷髅恐怕都比看他的同伴要好。
　　“噢，瞧瞧我看见了谁，克莱？”
　　“你居然成了这个样子，还真是令人意外啊。”
　　原来他叫克莱……虽说知道了同伴的名字让人欣慰，可是少女讽刺的语气却也推翻了托尼的美好幻想，原本以为的追寻亡妻脚步的爱的旅程瞬间就变成了单恋者的徒劳追逐。
　　当然，看这架势，再不济也是有点奸情的程度，应该还有转寰的余地……托尼这样想着，默默地将手臂抽了抽，想要摆脱那些骨头架子的钳制。
　　纹丝不动。

　　少女看了托尼一眼，最终还是把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的人身上——也许说他是人还不太准确，这个家伙都快要是一个准亡灵生物了。身上的死气肉眼可见，却挣扎着没有让生命之火熄灭——恐怕全凭一些执念才勉强驱动这残破的□□。

　　“凡人，你不再想要和你的妻子长相厮守了么？”
　　“……我后悔了，莉莉安。”
　　“是吗？死期将近，所以还是回到了这里来寻求我的庇护？哈，凡人，你真的以为，我会允许你反悔两次么？”
　　“……”
　　“我不管你是基于什么理由再次回到这里，我只希望你能记得自己的承诺——早在你苦苦哀求放弃永生的时候，就已经断绝了任何能让我回心转意的可能。”
　　“可是爱丽丝死了……”
　　“当然，人怎么可以不死呢？不管你有多喜欢她也是一样。你早该看见命运的无常，不是么？不管你的妻子是因为何种原因而死去，你都不该有所……”
　　“是被费尔南杀死的……我最好的朋友！和我一起饮下那无边孤寂的人！”再也无法隐忍，克莱打断少女不痛不痒的评价，满腔愤怒配上那样的嗓音，更添一种悲怆。
　　“……我杀不死他……”他哽咽，剩余的咆哮烂在了喉咙里，变成绝望。
　　“让我重新获得那力量吧！我保证，一旦杀了他我就马上回来任凭你处置！即使我的灵魂从此受你奴役，永无安息之日……如果你还是不信的话，我愿意喝下承诺之河的水……”

　　托尼在一旁听得真切，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某个不应为人所知的秘辛，疑惑之下他转头看向莉莉安，希望得到某些暗示，只是少女精致的脸上仍然面无表情。

　　五、
　　托尼很容易就根据零碎的对话拼凑出了一个故事——也许在一些人的眼里还是一个挺老土的故事。

　　活了漫长时光的永生者，与普通的人类少女一同坠入情网，继而开始思考陪伴爱侣踏入坟墓的可能性。于是他又回到了得到永生的地方，千方百计请求神灵收回自己的恩赐，而神灵也不知为何同意了。
　　然而好景不长，不知为何（也许是没有勇气独自活下去，也许是觉得友谊遭到了破坏或者是因为某些隐秘的感情，托尼想）永生者最好的朋友——另一个永生者——杀了他的爱人。
　　遭遇朋友背叛爱人离世的双重打击，心如死灰的男人，将活着的所有目标都放在了复仇上。
　　——也许还要加上一条，普通人对永生者束手无策，只有重新成为永生者，男人才有胜利的可能。
　　这也是克莱此番前来的原因。

　　“克莱，还记得当年你说过的话吗？”沉默良久，莉莉安开口。
　　“……即使是一无是处的人生，只要一直走下去，早晚也会遇见一些好事的吧？ ”
　　“当时我告诉你，我在这里活了这么多年，一件好事也没有见过。”
　　“你瞧，无数个日夜，我都只能在这样的地方待着，那些怀揣着野心来来往往的人，是除了梦境之眼外我对外界唯一的了解。”
　　“可是你却来到这里和我打了个赌，说要用除了生命之外的一切，向我证明这世上一定有好事存在……也就是这一点，让我觉得将永生的权利交给你这样的人似乎也不错。”
　　“可后来呢？你爱上了一个女人，还信誓旦旦告诉我爱情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你说你已经交出了最好的答案，恳求我还你自由！”
　　莉莉安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似乎是受到她的影响，周围那些不死生物也开始蠢蠢欲动。托尼能感受到身后的骷髅的颤抖，他的双手也越发难受。
　　“哈，自由？多么可爱的字眼，多少人为她死为她活，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沉浸在寻找她的幻梦中，又有多少人将自己禁锢在名为“自由”的区域里，从此再也没能迈出一步……你不是第一个将永生视为牢笼的人，不过你是第一个敢厚着脸皮回来找我收回恩赐的人……”
　　“……而现在……”莉莉安捏住克莱的下巴，强迫他和自己那仿佛蕴藏着整个亡灵世界的双眼对视，“你这反复无常的人类居然还敢第三次踏足这里，妄想让我再次回心转意……”
　　“……凡人啊，你们老是喜欢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还以为只要愿意付出，那些家伙就会照单全收……你们偶尔也要想想人家魔鬼到底愿不愿意啊……”
　　“像你这样苍老羸弱毫无强度的灵魂，又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克莱沉默了，如今的他早不是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年轻学者——他早该踏入坟墓，是仇恨和痛苦使他不得安息。

　　六、
　　“好了好了，别紧张，克莱，至少作为你再次回到这里的奖励……你想看看你妻子的灵魂吗？”沉默良久，莉莉安开口。
　　克莱抬头，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怎么，觉得很疑惑吗？凡人，好好想想，生生死死真的如此绝对吗？我虽然掌握着永生之酒，可你看，我也是死者之都的王。”莉莉安摊开双手，面带微笑。
　　“我完全可以让你见到你的妻子，甚至让你们两个永远在一起……只是，自以为是的凡人，她是你取得永生唯一的理由吧？现在你该怎么办呢？”满怀恶意的神灵此刻的语气就像是一个魔鬼。
　　莉莉安向来享受这样的感觉，看凡人患得患失摇摆不定，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人心是这世上最好的玩具。顺便说一句，原本还怀抱一丝希望的凡人们陷入绝望深渊时的表情更令她满足。

　　然而有人打断了她的喜悦。
　　“放了他吧。”
　　一把匕首指着她的脖子，托尼这样说道。
　　她的骷髅士兵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地上骨架凌乱，高台之下的大片亡灵生物们似乎是忌惮于女王受制，并没有蜂涌上前。
　　莉莉安的笑容只僵硬了一下，接着便又开始扩大。
　　——谁能杀死生与死的代言人呢？
　　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想知道。
　　是直接告诉他自己无法被杀死好呢？还是先装死再复活让他进一步绝望好呢？莉莉安雀跃地思考着，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给某个凡人“惊喜”。

　　“……我不会上你的当的……只有对尘世无所执着的灵魂才会落入死者之都的掌控，其他的灵魂都有其信仰的神祇作为归宿。你将永生之酒作为诱饵，其实只是为了制造出那些无所追求的灵魂……漫长的生命足以磨平人的一切。”克莱神情淡然地摇头，“可是我的妻子绝对不会是那种生无所求，死了也没有丝毫遗憾的人，她不可能在你这里。”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迷惘，莉莉安却是陷入了震惊之中。
　　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她引以为傲的伟大亡灵国度，其实只是由一具具毫无心灵可言的傀儡组成。那些家伙从来都只会机械地执行她的命令，它们的身上根本没有丝毫的人格存在。
　　原本她是准备随手指一个骷髅给这个凡人告诉他那就是他最爱的妻子的——那个三心二意的家伙看到之后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可是现在，全完了。
　　也许是漫长生命带给他的智慧，他居然知道了这个国度的真相……
　　得杀了他们才行！即使这样就可能再也得不到他们的灵魂。莉莉安这样想，准备下令让她的亡灵军团开始行动。

　　七、
　　忽然，莉莉安停下了动作，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血从她的脖子流了出来，那些本该喷涌而出的液体却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着——它们变得粘稠得可怕，落下一定的距离就开始向伤口聚拢，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挡住，迟迟无法修复。
　　“我听过你的故事。”托尼没有惊奇于眼前诡异的场景，而是意料之中一般看着自己的匕首，上面的点滴血液正努力地朝着它主人的身体蠕动，却被无形的力量禁锢着。“被永生蒙蔽了心灵的可怜家伙，甘愿将灵魂献给神祈，从此沦落为神的牧人的存在……”
　　托尼甩了甩匕首，将逐渐萎靡的血液抖落在地，它们只在地上挣扎片刻便失去了活性，“羊群无法回应你的期许，神也不见踪迹……只有你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这个地方，无法离开，更无法死去……所以你才会如此慷慨，毫无顾虑地满足那些愚蠢的凡人的愿望——他们身陷牢笼却不自知，还以为得到了天大的恩赐。”
　　他拿着匕首再次上前，对着莉莉安的手腕划了一下，“然而你又开始无聊了，因为那些凡人的生活居然不曾如你所想那般充满痛苦——人类是如此伟大的存在，他们每时每刻都能想到让自己幸福的办法，他们每时每刻都不会寂寞……”
　　血很快就流了出来，没有之前那样旺盛的生命力，泛出淡淡的紫色。托尼很容易就将它们收集在了之前准备好的容器里，“然后你告诉他们杀死彼此的方法，还说这样就能继承对方的智慧……”
　　莉莉安的表情无比空洞，仿佛所有的意识都随着血液流失了一般，脖子上的伤口和手上的伤口不住收缩，却迟迟不能愈合。
　　“喝吧。”托尼将手中精致的小瓶子递给克莱，无视对方惊讶的目光，“我知道永生之酒并不是酒，我的父母都是永生者。”
　　克莱惊呆了，他也曾憧憬过那样的爱情，可最后还是被漫长的时光磨去了期待——不管怎样他最后遇上了爱丽丝，一个让他相信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的奇迹。
　　托尼继续说道：“他们能在一起简直就是奇迹，更何况还生下了我……生我的时候他们下了很大的决心，因为即使以他们的智慧也无法预见我生下来会是什么样子……”
　　“……然后他们都死了，没有死于对孤独的无法忍受，也没有死于对生活的失望，更没有死于对彼此的厌倦，他们死在了某个人的手里——那个家伙仅仅是为了获取更多在无限的生命面前也显得有限的知识。”
　　“所以我已经杀了几个永生者了。”托尼的语气一转，表情无比轻快，“用他们杀死我父母的方法……你快喝啊，喝完我们就上路，你去杀你的费尔南，我去杀其他剩下的永生者，顺便说一句，关于莉莉安……我不知道如何杀死她，只能暂时将她禁锢，反正她也无法离开这里……我曾无数次想象永生者的源头会是什么样子，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寂寞的小女孩罢了。”
　　“……你不打算杀了我吗？我也要成为一个永生者了。”克莱的声音嘶哑依旧，听不出起伏。
　　“像你这样的男人……”托尼笑了笑，“一旦你们的女人死去，你们也就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你的生命会在杀死费尔南之后终结，我能看出来。”
　　他看了一眼陷入蜕变的克莱，然后转身离开。

　　八、
　　用力将刀从对方的身体里拔出，苍老的躯体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般跪倒在地，发出剧烈的喘息。
　　他散尽财富，颠沛流离，用了漫长的时间去追逐那个人——长到他自己都快遗忘这场追逐的意义。
　　除去爱丽丝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名字，他能够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他甚至一度认为，这具依靠超自然力量行动的残破躯体在实现心愿之前就会陷入永眠。
　　现在他成功了。
　　用自己的骨血打造出来的长刀毫无阻滞便穿过了对方的身体，还断绝了一切愈合的可能，发生在莉莉安身上的事情于此刻重演，看到这一幕的他觉得胸腹处永远无法愈合的那个伤口也不再疼痛。
　　喘息许久，他直起身看向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强大的生命力让他还不至于失去意识，只能在原地徒劳地感受自己的生命流逝。
　　他吃力地走近，用手指蘸起地上的鲜血，跪在地上认真地写着。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年轻人，有着与善良心地不同的果决手段，还给了他完成心愿的能力……他的旅程结束了吗？
　　无论如何，自己的愿望也就到此为止了。
　　献给爱丽丝。
　　他重重地写下最后一笔，然后径直躺在了费尔南的血泊里，对方的血液很快便开始对他的身体造成可怕的影响，他却闭上了双眼。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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