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情缘

　　天色暗了下来，温暖的空气像是腐蚀性的流质，化开了胸口的闷，一刀刀的刻下来，全是活着的证据。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摆着个破烂的毛绒玩具，昏黄的路灯像是莫奈的油画，模糊里透着淡淡的暖。

　　安奕然坐在长椅上，歪着脑袋跟布偶说话：“你也没有人要么？”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脚面，空茫的没有焦点，一点活气彻底淹没在自暴自弃里头，由着负面情绪没过脑门，带来窒息的快感。

　　叶文瀚腿长脚快，两站路就看见个小玩意儿失魂落魄的朝前走，也不拦，只是叼了烟跟在后头，眼看他步子打晃，心里知道邪劲儿总算过去，爪子收了就好替他收拾伤口。

　　安奕然闻见了熟悉的黄油香，半晌才讷讷的喊：“对不起。”

　　叶文瀚知道这是缩回壳里，捂着伤口不让看，索性抓了小熊玩偶凑到安奕然跟前，摇头晃脑的捏起嗓子：“小炮仗小炮仗，你为什么对不起？”

　　安奕然吸着鼻子躲躲闪闪，小爪子抹的脸上花里胡哨。

　　叶文瀚叹出口气来，心里一点儿安慰到了嘴边全都打了折扣，索性坐到长椅上，大手一挥就给人揽在身边，也不说话，只是使劲儿搂着，犹豫半晌终于掏出根烟来，转头问：“会么？”

　　安奕然像是漩涡里的竹筏，愣愣的点头。

　　叶文瀚点了烟，一点儿火光吸旺了才往安奕然嘴里递，旋即掏了纸巾沿着伤口慢慢的擦，呼吸像是潮湿的雨，印在眼帘上。

　　安奕然懒的动弹，一口含住烟嘴，湿润的触感带来陌生人的讯息，混着烧灼的烟气冲进肺里，总算掩上了灰暗的疤，软弱跟着占据全身，划清界限的念头灰飞烟灭，只剩贪婪，任性跟妄为的冲动。

　　叶文瀚哑着嗓子问：“好点儿没？”

　　安奕然不说话，反倒挣出怀抱一头倒在叶文瀚大腿上，蜷起身子朝里趴着，皮衣的阴影挡在脸上，声音也跟着闷闷的响：“其实我才是最可恶的那一个。”

　　叶文瀚心里擂鼓似的一阵一阵，听到这儿就皱了眉头，刚要安抚就听安奕然风轻云淡的截住话：“大人，我能正儿八经一次么？”

　　叶文瀚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这是撕了面具露出点儿真，旋即谨小慎微的回：“你说，我在。”

　　安奕然弯了嘴巴，躺平了朝上看，漫无目的的出声：“老赵总跟我说，爹生娘养，在这世上算是第一桩大恩，千刀万剐都还不清的债，挨几顿打简直不是个事儿。”

　　叶文瀚低头望进安奕然眼里，严肃的回：“胡说。”

　　安奕然脑勺上热乎乎的泛着奶油的香，心里风平浪静：“我就心里怎么想，嘴里怎么说，大人听听也就过了。”歪着脑袋懵了半天，又道：“老头子以前就爱唱个戏，摊上我这么个讨债鬼，后头半辈子全毁了，好容易把我养到十来岁，自个儿倒成了个残废。”

　　叶文瀚总算听出点儿味道，无奈的回：“这事儿不怪你。”

　　安奕然掰着指头不理他，露出点儿向往的样儿：“老头子说我妈当年也是个美人儿，舞蹈团的台柱，要不是家里穷，哪会跟了他，后来遇到个真心喜欢的，二话不说离婚走人，我还没个椅子腿儿高，长这么大也没叫过一声妈，小时候跟幼儿园里，见谁都叫妈，还给班里那小胖子揍了一顿。”

　　叶文瀚无声的笑，心里跟过了醋一样：“怎么还给人打了？”

　　安奕然叹出口气来，脸上慢慢的带了笑，一口一个傻瓜的喊：“大人你想啊，那一个孩子一个妈，这都是标配，我管别人叫妈这不是鸠占鹊巢么，换你你乐意么？”眼神暗了暗，又道：“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晚归的人潮终于四散而去，寂静的背景里几乎能够听到心跳的声音，放射性的雨丝隐隐约约，半空里起了迷蒙的雾。

　　安奕然平静的像是入定的老僧，伸出左手指着路灯：“老头子的昆曲，绍兴黄酒，老胳膊腿儿，还有下半辈子。”说完又伸出右手举过头顶：“老妈的天鹅湖，婚纱，还有困在家里的日子。”

　　“毁了啊，全都毁了。”

　　“全都毁在我手里。”

　　“安奕然啊安奕然，你才是最可恶的那个。”

　　安奕然比了个□□姿势指着脑门儿，终于露出个笑脸：“大人，老头子总说我该去死，总会下地狱，总会万劫不复永不翻身。”想了片刻又缩了手，喃喃的喊：“可是老头子还躺着，我下了地狱，谁给他送终，谁给他骂，谁给他打？”

　　叶文瀚喉头跟有烙铁似的，滚烫的疼，粗喘着不作声。

　　安奕然一点儿苦水倒到最后只剩个底儿，想着下午的事情又开始喃喃：“水族馆，极地世界，水上乐园，班里春游去的多了，每次我都生病，编谎我都不带脸红的，这次感冒了，下次又骨折了。”

　　“老头子一顿三餐的等着人伺候，我走了，谁给看着？”

　　“我也想分享，可是门票都没见过一张，编谎也编不出来。”

　　“等我有钱了。”

　　安奕然眼里忽然冒出点儿光，信誓旦旦的喊：“等我有钱了，我就在游乐场门口租个摊位，对，就是那种流动餐车，卖蛋糕，卖冰淇淋，到我死了就跟餐车埋在一起，地狱里头的小鬼，如果跟我一样，也会馋吧。大家活着过了苦日子，到了地狱里头。”

　　“到了地狱里头，至少能有甜的吃。”

　　叶文瀚听不下去，仰起头望着天，雨丝像是冰凉的刺，钉在眼里蓄成一片，片刻忽然翻身蹲下，一把揽住安奕然的肩，笑的真心实意：“我带你去。”

　　安奕然不明所以的挠脑袋，还没问出声来就被拉着往外跑，一嘴儿的暖风灌进胃里，心思忽然就轻松起来，车流的灯光汇成穿梭的线，世界藏在所有的细节里，以温暖拥抱自己。

　　叶文瀚跑在前头，脚步像是坚实的印，强悍乃至强硬的呼吸，落在回头的笑容里，像是开关一样钻进安奕然心底。

　　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我知道一切不容易。

　　我的心一直温习说服自己，最怕你忽然说要放弃。

　　安奕然耳边忽然冒出这样的旋律，心里是一晌贪欢的无奈，却又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今天，只有今天，我也想放纵，我也想喜欢，我想去爱，去表达，哪怕一颗野草，也想回应星辰的光。

　　三站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到了最后路灯完全隐去，只有空旷的黑暗跟模糊的建筑站在眼前，耳边全是接不上气的喘，安奕然索性仰面躺下，闭着眼睛无声的笑。

　　叶文瀚摸到栅栏上的把手，爬到上头找到电源，一把开了闸，身后的黑暗里忽然传来隐约的歌，像是胡桃夹子的开幕曲，璀璨的灯光旋转着亮起，喷绘的木马上下升降，像是镶着金边的童话。

　　叶文瀚站在游乐场的大门顶上，张开双手左右环顾，压着声音笑：“怕不怕？”

　　安奕然像是被蛊惑的夏娃，带着原始的力量一蹦三尺：“不怕！”为什么要怕，即便是在地狱里，即便被逐出伊甸园，有了旋转木马的光，我为什么要怕，有了站在眼前的男人，我为什么要怕！

　　叶文瀚向下伸出手来，畅快的喊：“走！跟我走！”

　　安奕然全然复活，野猫一样窜进了游乐场。

　　旋转木马藏在园区中央，繁复精致的花纹像是衍生的魔咒，空气里都泛出甜丝丝的香，装饰用的彩灯排成迷惑的图案，仿佛彼得潘的邀约，带着纯粹的欢乐。

　　安奕然下巴磕在围栏上，叹着气看：“真好啊。”

　　叶文瀚看他终于露出点儿平常的样儿，心里就跟着踏实，倚在旁边点了烟，满足的问：“怎么个好法？”

　　安奕然不说话，只是盯着最大的木马愣愣出神，最后咬着腮帮子窜进围栏里头，跌跌爬爬的骑上木马，激动的不知所措。自小埋下的愿望生根发芽，终于在眼前开出鲜艳的花，无关乎游乐场，无关乎旋转木马，内心的涌动着被注视，被关心，被认可的喜悦。

　　干渴太久的灵魂，遇见了润物无声的春雨。

　　“什么都好！”

　　“一切都好！”

　　安奕然抱着木马看向转轴中央的镜子，漆黑的影像里唯有叶文瀚的脸颊被灯照亮，青色的胡茬里泛着淡淡的笑，像是隆冬之夜的尽头，站着熠熠闪光的神，身披铠甲为你而来，□□却是一只，旋转木马。

　　眼看安奕然笑的眉眼不见，叶文瀚心里倒是平地起了波澜，此前看着小猫崽子只觉得单纯干净，身上那点儿青草似的韧劲儿叫人心里舒坦，今儿又来了这么一遭，恨不能心里那点暖全都掏出来贴在小猫身上。

　　从前的逢场作戏，变成了今天的认真以待。

　　以往的得过且过，变成了现在的不愿放手。

　　叶文瀚知道自个儿沉不住气，现在也不需要耐心，看上的就要争取，想要的就得得到，脑子还没清醒，脚就已经跨进围栏，捞住机会蹦到木马上头，一伸手就把安奕然圈了个严严实实。

　　胡桃夹子的序曲不紧不慢，灯光织成的雾气笼在四周，昏昏欲睡的隔开黑暗，隔开烦恼。

　　安奕然趴在木马脑袋上，重又望进镜子里，心里知道怕了，没有尝过的好就算失去也不可怕，可是见过太阳的候鸟，如何能在极夜里哀悼逝去的光芒，不如就此打住，我不贪心，我不奢求。

　　有了这些，地狱里的日子我也能过的很好。

　　再给我十秒。

　　安奕然贪恋身后的温度，十个数字数的慢而又慢，然而终究到头，他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轻轻的响起。

　　“大人。”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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