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狐影·般若面

　　门紧闭着，进不去。
　　这真奇怪。安倍晴明家的门，从不曾对我关上过。无论几时去，都是敞开的，这点最初很让我心惊肉跳了一阵，后来也就习惯了。
　　今夜没有月，也没有星，四周漆黑一片。晴明的屋子里，灯火全无。
　　真是奇怪极了。然而——

　　烤得恰到好处的香鱼，正在晕黄的光里滋滋流油，那倚柱含笑的，不正是安倍晴明那家伙么？
　　我原来已身在屋中。一定又是这爱捉弄人的家伙，搞出的新花样。
　　“我说博雅，你不坐下来喝上几杯吗？”果然，晴明的嘴角翘起来，想必又在暗中取笑这呆头呆脑的我。
　　我抓起一盏酒，气鼓鼓饮上一大口：“你真是个不懂体谅的家伙。我来是有很紧急的事。”
　　一直以来，只要我真的生气了，他就会收敛起顽皮的笑容，变得严肃起来，这次也不例外。
　　蝙蝠扇在空中击出“啪”的一声，晴明坐正身体：“那么，源博雅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呢？”
　　“藤原散华大人被杀了。尸体从嘴到喉插着他自己常用的笛子，跟上一次的橘中将一模一样。这两人临死前一个月，笛子都突然无法吹奏出声音。大家都说妖物所为。”
　　安倍晴明纹丝不动，可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动。他在害怕，平安京最伟大的阴阳师在发抖？
　　“你去吗？”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博雅，你为什么要我去？”
　　“不为什么，只觉得你应该去。”
　　他继续凝视，很久之后才轻轻点头：“唔……去吧。”
　　晴明的白色身影在这样浓的夜色里，依旧翩然若仙。那抹白，成了我行走在黑暗里的一点指引。
　　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心底涌上一丝挥不去的阴影。除了颤抖，我还看到了……他起身时，眼中闪过的恐惧……
　　还有凝视……那样悲哀的凝视……
　　“蜜虫去了哪里？”
　　他没有听到，或者是装做没有听到。
　　于是我也装做没有问过。我是虚伪的人，隐瞒了我的怀疑。
　　我还隐瞒一些事：死去的两人，都是笛之名手；而我，从三个月前，就无法吹响“叶二”了。

　　藤原府里也没有点灯。我踮起脚努力想看清楚，可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
　　晴明不让我进去，说是我不适合看这样的场面，仿佛那些过去的日子里，我们不曾并肩对抗过妖魔鬼怪，也不曾于黑暗和光明之间奔波劳碌。
　　一个人站在完全的黑暗中是很难熬的。我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指，更别说四周的环境，没有人声，也没有音乐可以驱赶恐惧。相伴为伍的，只有一点点吞噬我的那层阴影——
　　晴明为什么会这样做？蜜虫到底去了哪里？
　　正当我打算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时，晴明出来了。我看不清自己的手指，却看清了他惨白的脸色，白到如鬼魅一般。
　　他扶着门站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们走吧。”
　　“都查清了？”
　　“唔。”
　　谁做的？——我不问，不问。
　　我是这样无耻的人，晴明。我在怀疑你，却顽强地坚持着沉默。我们不是曾并肩，也曾奔波过吗？
　　虽然你的脸比狩衣更苍白，在如此黑夜里，我仍要凭你前行。

　　可阴影还是在扩散。
　　我在殿上一向是无足轻重的人，庭议时经常打着不被察觉的瞌睡，值夜时也往往会被同伴们忽略，然而最近，他们对我几乎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
　　没人跟我说话，我低声的话语也被风吹散在虚空里，他们看我时，仿佛我已透明。然而他们的眼里，有浓浓的惊恐、怯懦、忐忑、虚张声势。我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里，有晴明的名字。
　　说起来，首席阴阳师安倍晴明，很久没有上殿了，据说是抱恙在身。
　　土御门小路那边的大门，总是关着的，屋里也总是没有灯光。你连我也要躲着了吗？晴明。
　　又有人的笛子无法奏响了，是源宗秋的三女公子琉璃。
　　不能再这样下去。

　　这一次门是开着的，我一直冲到那熟悉的长廊下。
　　环抱双膝的晴明抬起低埋的头，脸上有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憔悴，看上去那么孤独，脆弱。我的心软了。
　　可有人正在死去。我又硬起心肠：“晴明，琉璃公主的笛也不响了。”
　　晴明点头，又把头埋进双膝。
　　“晴明，不能再死人了。”他不动。
　　“晴明，你必须制止这种事再度发生。”他不言。
　　“晴明。”他抬起眼望着我。
　　“谁做的？”
　　一刹时鬼哭神泣，我周围有风起云涌；一刹时天地万物都不存在，只剩下安倍晴明那双突然尖锐如寒针的眼睛。
　　一点一点，他的眼神在漫散，在迷蒙。原来我还是在廊下，背心被汗得一片冰凉。
　　“谁做的，有那么重要吗？”他不是问我，是在问自己。
　　“不能再这样下去。那杀人的，不管是谁，是什么，一定都有特殊原因。救他，不让他再错下去。我们只能这样做。”
　　他倚在廊柱上，似刚刚经历了生死交关的大战，脱力至无法支撑自己。他的头向后仰着，仰成一种绝望的姿式。
　　“好……吧……好吧。”
　　廊下刹时灯火全亮，一大片刺眼的光明。这廊下，刚才竟然一直在黑暗里？
　　有人尖叫，我看见蜜虫，她直勾勾死盯着对面，拼命尖叫，眼中满是不敢相信的惊恐。她一边尖叫一边发抖，一边流泪一边后退。
　　我脑中灵光一闪：她看到了凶手！凶手就在这里！
　　“博雅，你回去吧，‘叶二’会好好的。”晴明温柔的声音象一种抚慰。他在说什么？晴明，蜜虫看到了凶手！你想转移话题？
　　“博雅，回去吧。”晴明的抚慰已变做抚摸，他来到我面前。
　　我呆呆地越过他肩头，对上了蜜虫的视线。这十方世界，全结成冰。
　　蜜虫对面的人，是我。

　　“博雅大人，你不是已经去世三个月了吗？怎么……怎么可能……在这里？”蜜虫的话劈开了坚冰，也劈中了我。
　　我死了？我已经死了？
　　“博雅，你惦记着‘叶二’，这点执念让你无法超脱，一再回来寻找它。”晴明的手还在轻柔滑过我的身体，让一点暖意悄悄潜入。“我知道，你不是存心的。正如我知道，在你宽厚平和的外表下，有着怎样的欲望与不平。”
　　他在说什么？
　　“藤原大人和中将，都曾于你死后想谋夺‘叶二’。所以，你……”
　　他到底在说什么！他的意思是：是我杀的人？
　　“对这不公平人生的不忿与反抗，你都寄托在‘叶二’身上。被践踏与被漠视的你，内心也有音乐无法融化的暗夜之蛇在滋长。这不是你的错。”
　　我杀的？那凶手，竟是我。
　　是一向如谦谦君子的，曾令盗贼感动的源博雅。
　　是寄存在源博雅躯壳里的，另一个我。
　　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我是克明亲王的儿子，我本来可以做天皇。而为了生存下去，我是怎样让自己尽量蜷成一团，怎样卑微而坚韧地活过……

　　暖意在扩大，晴明的双手把我引向他怀里。“博雅，你是个好人。于我而言，你是这混浊人世里的莲花。不要惧怕你身上的淤泥，那是做莲花的代价。”
　　我的身体在发热，热得快要蒸发掉，我明白了。
　　一滴温润的液体落到我背上，我微笑。是你么？源博雅这黯淡无趣的一生，终于能得你安倍晴明这样一个人，这滴眼泪。这就够了。
　　即使是你要打散我魂魄，也够了。
　　“三千年后，等你赎完犯下的罪过，就能得到解脱。到那时，我们会在某处相遇。”
　　三千年那么久，我不会再记得这些话了，可我还是相信你吧。谁让你是伟大的阴阳师，我是你的好友，殿上人源博雅呢？
　　他把我抱得更紧，而我正在他手中消散。他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边：“你放心，我也会好好的。”

　　初升的朝阳正铺满庭院，轻快地向阴暗的长廊进发。
　　阴影里，白衣的阴阳师环抱着自己的双肩。
　　更深处的阴影里，那彩蝶之灵正在呜呜地哭泣。
　　天亮了。

　　2005-10-26 0：47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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