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之爱

　　三天前的上午，我的精神状态出奇的好，一口气拉了八百字的心得体会，脑袋又有些昏头转向起来。我使劲揉了揉脑袋两侧的太阳穴，感觉一个字都榨不出来了，便起身去校园里散散步，寻找灵感。
　　在教学主楼门口，恰巧碰到去取信的老板，就顺便和他聊了一会儿。老板让我转告韩进学，今年的博士论文预答辩已定于3月20日进行，而他即将被学校抽调到洪城干部学院讲学一年，因此一定要尽快把论文初稿提交上来，以免一耽搁又至少延期半年。
　　“我已经有几天没见过韩师兄了。听说他手上有两三份兼职，一份是给企业做策划，另一份是给旁边的继续教育学院代课，偶尔还要给哪个部队的领导写材料。按说就算到外面兼职，也不至于不回宿舍呀。”我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的压力，在我的这几个学生当中是最大的。叫他这段时间把别的事缓一缓，论文要紧。”老板不自觉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眉毛微微上向一抬，额上陡然现出一道“三”字纹，他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平时也要注意劳逸结合，补充营养。”
　　“嗯，我会注意的。”我点点头说。
　　“还有一件事，上午有老师转给我一份招聘信息，本周末省委党校要来学校招人，据说待遇还比较丰厚，可以让韩进学考虑一下。我等会也把邮件发你一份。”
　　“他好像挺想进一所高校的……”我小心翼翼地说，见老板无声地轻叹了口气，只好打住了。韩师兄的家庭负担这么重，我也觉得他应该量力而行，向生活稍作让步。
　　一个多小时后，我就收到了老板发来的邮件。其实我还远没到毕业的时候，或许他是怕韩进学没有及时看到，让我再次提醒一下吧。身为一个导师，把事情考虑得这样精细，真是很难得了。可是我想起他夺走韩进学那篇核心论文第一作者的事，只感觉到他的伪善。我把老板要去洪城干部学院的事和省委党校的招聘信息一起邮发给韩进学了，希望他一切顺利。
　　我躺到床上，想歪一会儿再去吃午饭，正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查资料，不料被一阵紧急的电话铃声惊醒。
　　“谁他妈的这么吵，还让不让人活了……”一看手机屏显示的是“老婆”，我只得把更难听的话咽下去，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喂，我刚接到陈菊香的电话，就是韩师兄的老婆，她说跟韩师兄失去联系已经十多天，她都快急疯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的。要不你赶紧去他宿舍看看吧。”我刚准备挂电话，又被她叫住了，“喂喂，还有，最好再叫个同学一起去，也好有个见证，免得万一发生了什么事说不清。”
　　我这才意识到，的确有好一阵子没见到韩进学了。我急忙跑到16舍401去敲他的宿舍门，里面依然一片死寂。我对着门缝眯起一只眼睛，集中全部心神往里瞅，好像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却瞧不清什么。我握起拳头狠狠地捶了四五下，门板被震得簌簌发抖，只怕再来这么几下就会捶破的，就算睡得再死的人也会被吵醒。
　　忽听“咣当”一声，隔壁的门打开了，一个头发像鸟窝般乱糟糟的脑袋探出来，那双积满眼屎的眼睛眯缝着从镜片后面无力地扫过来，像一只常年不见天日的地老鼠，一看就是那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熬得昏天黑地赶论文的博士。
　　“喂，你想造反啊？还以为地震了呢！”他不满地质问道。
　　与此同时，一股混合着方便面的香味、臭衣服臭袜子的馊味和人身上的汗臭口臭味的奇怪组合气体迎面扑来，我下意识地捂起鼻子向他道歉：“不好意思，这屋里明明有灯光，可就是没人开门，所以我来看看。”
　　要是没老婆每天给我铺床叠被洗衣服，我肯定也是这副尊容，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优越感。转念一想，等我熬到快毕业，只怕也跟他差不多了。
　　“可能是人出去，忘了关灯吧。”他说了句便缩回脑袋。
　　我在他把门关上之前用胳膊挡住了，“这几天，你看见他回来过吗？”
　　“我成天忙着赶论文，吃喝拉撒全在宿舍解决，哪管得了他。”我把胳膊缩回来，他很快“嘭”地关了门。
　　我举起手来，准备再敲几下试试，一个不祥的预感倏然划过脑际，惊得我爆出一身冷汗。我赶紧给师弟程中兴打电话，让他到16舍的管理员大叔门口等我。我向大叔说明原委，大叔拿着公共钥匙，三人一起去401寝室。
　　大叔刚扭开门锁，我就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只见韩进学背对着门坐在电脑桌前，左臂横搁在桌上的，脑袋歪着，右手还握着鼠标，像是小憩的样子。
　　性急的程中兴拍了一下他的右肩，问道：“喂，韩师兄，怎么睡得这么沉，晚饭吃了没？”
　　哪知韩进学的身子急速地向左侧地上倒去，程中兴赶紧一把搀住，在椅子上扶正。我们这才发现他双目紧闭，面容发黑，已没有一丝生命体征……
　　尖锐的警笛声刺破平素有几分岑寂的校园，几名医护人员和警察脚步杂沓地奔向宿舍楼。16舍401室门口拉起了醒止的黄色警戒线，刺鼻的消毒药水挥发在空中。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悄悄议论着。警方现场勘验笔录显示，韩进学被发现时已死亡多天，排除他杀可能。
　　书桌前，他电脑里的163邮箱还开着，里面显示从2月21日至3月5日里的23封邮件未读，包括老板叫我转发给他的那封。他的博士论文初稿《晚清西学对中国的影响》已有9.7万余字，鼠标停留在第五章的“小结”处。我后来仔细翻阅了这部初稿，尽管体系尚不完备，某些章节也不太连贯，但资料收集得十分翔实，如果不出意外，这次应该能够通过预答辩。
　　警方将死者遗物装进一个塑料袋，准备交给其家属：一张吴越大学学生校园卡、一张建行龙卡、一个学生证、120元现金，外加一部已磨损得毫无光泽的摩托罗拉M3888翻盖手机。
　　管理员大叔检查电脑里的公寓门禁记录，发现韩进学最后进入公寓的时间是2月21日晚上8点31分。
　　而那一天恰巧是元宵佳节，同时也是吴越大学开学第一天，老板邀请同门师兄弟在校门口的天宝阁聚餐。我们十个师兄弟当中，两个已毕业参加工作的因路途太远没赶来；还有章黎忙着考公务员，无法参加聚会。剩下的七人都来了，包括卖保险的傅宽、在华亭商学院任职的狄英，还有难得一见的“山顶洞人”梁东。
　　梁东是杭州本地人，本、硕、博都是在吴越大学就读的，堪称吴越大学正宗的土著。他拿到博士录取通知书不久，便和一个倒追他的系花喜结连理，好几个师兄都吃到喜糖了。去年因论文没有写完，不能正常毕业，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他一气之下打了老婆一嘴巴，老婆以“家暴”为由坚决跟他离了婚。从此以后，他除了一日三顿之外足不出户，成为名副其实的“山顶洞人”。时间一长，连说话都不太连贯了。
　　菜刚刚上齐的时候，来了一位比较陌生的客人——余振国，他长得瘦瘦精精的，肤色红黑，唇上留着微微的髭须。他是老板的硕士生，去普林斯顿大学攻读世界史博士学位也是老板鼎力推荐的。他已进入读博第四年，好在论文已于春节前改完二稿，还在精打细磨，有回母校工作的意向。这次过年回国，一则与家人团聚；二则与几位同门师兄弟们见见面，说不定日后还有许多互相照应之处；三则也想打听一下校方引进“海归”的待遇。他与韩进学、刘浩宇两位师兄都很熟悉，所以席上聊天并不显得拘谨。
　　那是韩进学最后一次出现在师们聚会中。宴席上，老板很难得地没有批评我们，而是讲了很多鼓舞士气的话，他说现在博士就业虽然不容乐观，但还没有达到完全饱和的程度，尤其是对我们吴越大学这类综合实力在全国排名前五的名牌大学来说，所以同学们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写博士论文、在核心期刊发论文上，等论文初稿写好，进入盲审阶段再找工作不迟，否则毕不了业，就算找到工作也没用。
　　老板特别对坐在身边的开山大弟子韩进学说：“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这次进度一定要加快一点，如果再延期就很麻烦了。”他像是还想说什么，见韩进学一脸惭愧地低下头，便临时改了口，“心理负担也不要太重，挺过这阵子就好了，大家都是这么九死一生过来的，像凤凰涅槃一样。”
　　大过节的，老板的话里竟含有个“死”字，我感觉不太吉利，但没敢吱声。
　　“放心，我一定能搞出来，我们湖北人是很剽悍的！”韩进学沉著地点了点头，便夹起一筷子山药炒木耳。
　　散场时已是晚上八点多，我们各自回到宿舍，梁东因为把床位让给了傅宽的老婆，去程中兴那儿凑合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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