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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
过了半个月，我们接到了允禵派人传来的信。拆开后，我和胤禩相对无言，只有在灯下无奈地笑——这兄弟二人，一个比一个倔。回来了不告诉他亲哥哥，倒先知会我们，最绝的是挑这么好一个时间。别说胤禛，就连胤禩都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由于他清晨就到京城，胤禩和弘昊只睡了两个时辰，丑时二刻便动身去十里亭接他。而我则一大早赶去宫里，把这个消息告诉德妃。
马车从神武门驶入，这段时间胤禛日夜照料德妃，宫里累了个人仰马翻，连早朝都免了。现在已经寅时二刻，宽阔的青石板上却还只有我的马车车轮轻扣其上。
我看着车窗外一晃即过的风景，低低叹了口气。
寂寞的宫殿，住着一群不快乐的人，多么奇妙的搭配。
慈宁宫前站着一排侍卫和太监，看见我的马车，一个小太监立即飞奔进去通报。
我刚走进院门，胤禛的大太监赵士林已经迎了上来，低声向我请安：“廉王妃来得好早，皇上还没唤人，只怕还在服侍太后，奴才们就不通传了，您直接进去吧。”说着，一个宫女已为我推开殿门。
我颔首，命小如和阎进侯在回廊下。
进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回过头，对赵士林笑道：“十四爷马上就要到了，劳烦公公让人把这里好好清理一下。”
他一愣，叫了一声“糟糕”，往里面走了两步。我想他是要去禀报胤禛，可是刚刚触到门环，他却又缩了回来，恭敬地对我说：“奴才要去找人打扫院子，斗胆请廉王妃告诉皇上一声。现在人手不够，奴才命苦，只有自己去跑腿了。”
这人真是个老狐狸。如果胤禛得知允禵不声不响地回来了，一定会大发雷霆——他养了那么多人，却还没能掌握允禵的行踪。
胤禛喜怒难测，赵士林知道他的脾气，所以不敢去告诉他这件丢面子的事。
他认为我可以担当此重任。真看得起我。
我没有和他计较。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德妃这件事情的。现在帮他一个忙，以后他也会帮我一个忙。他的地位虽然不高，可也是一个不能得罪的人。
我故作为难，手缓缓抚上鬓脚。
赵士林陪笑道：“奴才也知道不该劳您大驾，可是……”
再下去就过了。
我抬起头，笑道：“也没多大个事儿，我还以为皇上已经知道了呢。反正我也要去跟太后娘娘说这事，皇上和皇后娘娘正在照料太后，不过是一起听着罢了，也算不上劳驾。”
赵士林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匆匆行了个礼，便带着几个太监飞奔出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他确实是雍正身边的心腹，否则不会这么慌张，现在他们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布置吧。
我微微笑着。大将军王虽然被囚禁起来，风采和智谋却还是在那里。
殿中光线昏暗，微弱的晨光和昏暗的灯光混在一起，简直令人丧气。我往里走了几步，眼角瞥到一个身影，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胤禛靠在屏风后的一张椅子上眯觉，身上搭着的毛毯已经滑到腰间，还有一半垂在地上。他的神情比平时柔和不少，一股倦意却仿佛是凝在脸上，即使它的主人身处梦中，也还在微微皱起的眉间清晰可见。
我四处张望，整个大殿只有一个小太监东倒西歪地站在旁边，宫女们则不知去向。我心中顿时一阵恼怒——外面站着那么多人，都不知道进来伺候，居然任由他这样睡着。即使在廉王府，也断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怕吵醒他，也没有去推那小太监，轻轻地从地上拾起毛毯，给他重新盖上。
不料胤禛睡觉时也十分警觉，毛毯刚刚碰上他肩膀，他便立刻睁开眼睛，“是你……”声音有些恍惚。
我颇觉尴尬，手顿在半空中，道：“十四爷马上就要到了，我来告诉皇上和太后一声。”
那小太监听见我的声音，立即清醒过来，见胤禛已经醒了，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叩头认错：“奴才一时贪睡，求皇上恕罪！”
胤禛皱眉看着他，没有言语，半天才说：“你刚刚说谁回来了？”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我，那小太监在他的目光下几乎缩成了一团，只是不断磕头。
我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生气，难怪赵士林不敢进来。当下也无其他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说：“我们是昨晚戌时以后才接到允禵的消息，来不及通知您，所以这一大早就赶来了。廉亲王和弘昊寅时就去接他了，这会应该也快到了。”
他把目光移向我，声音嘶哑：“你们故意想让朕难堪，所以才在他来之前来通知朕。你、你为什么不干脆和他一起来？”
他眼睛泛红，不知是血丝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心一紧，垂下头，一言不发。
在我们的内心深处，的确有这个意思——胤禩昨晚并非不能派人进宫来跟他说一声。大抵说没时间做不到的，都是因为不愿意。
“砰！”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他的右手已经红了一片。我一时也顾不得别的，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您何必拿自己的手出气……”又对那跪着的小太监喝道：“还不快叫人进来！”
他打了个冷战，连滚带爬地冲向门边，刚要打开门，不想胤禛又大喝一声：“站住！”那小太监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只愣愣地杵在那里。
他只是瞪着我。
我忽然笑了起来，“怎么找了个这么笨的太监来服侍您，换了是我，恐怕也气糊涂了。”手指轻轻抚摩着那砸上凳子的一片淤红，低声道：“还是找太医来看看吧，这只手这么重要，就算您不爱惜它，百姓也不会答应的。”
他怔了片刻，缓缓举起左手，落在我的眉毛上，手心对着我的眼睛。我的睫毛微微动了一动，轻轻划过他的掌心。
那短暂而漫长的时间和空间。
“皇上，我找人进来服侍您吧，您吃点东西，这样等会才有精神。”我好象从未这么温柔地对他说过话。我对他的感觉，最初是恐惧，后来是憎恨，再后来是漠然，现在终于象朋友一样了。能和他进化成这样一种关系，真是不容易。
他不语，手掌带着热风拂在我的脸上。
我叹口气，“您一向最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再闹脾气了。”
“有的时候，它也不受控制。”他嘴角有一丝嘲讽的笑，“人哪里那么容易控制得了自己的心。”
“十四爷是您的亲弟弟，您原谅他这一次吧，这样姑姑也高兴些。”我说得很含糊，没有说是原谅允禵隐瞒行踪一事，还是说让他留在京城。
他不置可否，轻轻抚摸着我的眉毛。胤禩今早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为我画眉，不然他手上一定是惨不忍睹。他们应该快到了。
我忽然发现自己思绪如断线的珠子，不断地跳动，忽东忽西，不知要落到何处。怔忪间，外面传来那拉氏的声音：“皇上起身没有，怎么一个个都站在外面？”
我一惊，神色顿时大变。虽然我自己心里明白我们之间没什么，可是在别人眼中看来，现在的情况却是十分暧昧。
当下只有呆呆地看着他。
他看着我的神色，脸上露出一抹感慨的微笑，手在我脸上停了一会，低声说：“你先到皇额娘那里去。”
我松开他的手，飞快地跑进走道，心中突然无比懊恼——本来两个人清清白白，一点事也没有，现在我一跑，反而弄得象有事一样。可是让那拉氏看见我一大早和雍正待在大殿，旁边只有一个小太监的话，情况只会更糟。
古人大约无法想象男女之间还能有友情的，特别当那个男人是她丈夫，又是皇上的时候。
德妃仍然面孔朝里躺着。我平息好呼吸，蹲在床边，轻声说道：“姑姑，十四爷马上就要到了。”
我知道她没有睡着。
德妃身子一震，搁在大红金锦软缎被上的双手籁籁地颤抖起来，一只翠玉镯子轻轻摩擦着被面，闪着润泽的青光。
过了半晌，她才说道：“你没骗我？”不待我回答，她已经笑了起来，“你当然不会骗我了，我昨晚做了个梦，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真了……”
即使我是骗她的，她也愿意相信。
我忽然为胤禛心酸起来。
德妃抬起头，惊讶地说：“傻孩子，你哭什么？”
我举手慢慢抚摸了一下面颊，表情比德妃还要惊愕。我看着那濡湿的手指，笑道：“我太高兴了，哎呀，真是的，怎么哭了……”
德妃凝视我一会，转过头对大宫女雪原说：“梳头，给我梳头……”
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退在一边，隔着一个适当的距离，看着宫女们在于志的指挥下，穿花蝴蝶般地打扮寝宫。
胤禛和那拉氏进来后，看见新插上的大把牡丹花，都半响没有说话。
那拉氏眼光一转，忽然看见我，十分沉静的脸上蓦地添了三分掩饰不住的惊异，嘴角似乎是准备扬起，却不知为何往下坠了去。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
“灵犀恭请皇上和皇后娘娘金安。”我福身行礼，“十四爷马上就到了，所以我一大早就过来告诉姨娘这个喜讯。”
那拉氏看向胤禛，见他脸色平静，眼光一闪，笑道：“这个十四弟真是淘气，回来就好，皇额娘看见他，病也好得快。”
德妃只是催促着让宫女动作快点，似乎没有看见寝宫多了几个人。
那拉氏的笑容渐渐僵硬起来。
胤禛站在屏风后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眉头紧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梳妆。窗外，粉红色的桃花与柔和的曙光交相辉映，可是那春光却半点也照不到他们身上。
“廉亲王到！勤郡王到！弘昊贝勒到！”内奏侍的太监在殿外高声喊道。
我忍不住看了胤禛一眼。
为什么找这样一个人……这么洪亮的声音，即使隔了一条长长的过道，声音也这么清晰。
德妃猛地站起来，毕竟病了那么多天，脚下一歪，斜斜倒向地上。在数声惊呼中，胤禛堪堪接住她的身子，“皇额娘小心……”
德妃喘口气，一把推开他，厉声说：“不要你管！灵犀……”
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我只有上前扶住她，“皇上，您先去大殿吧，这里就交给我和皇后娘娘。”
胤禛握紧双拳，居然还说了一句：“请皇额娘息怒。”转身时，他步伐坚定，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有袖子，那微微颤抖的袖子，表达着他脸上看不见的情绪。
我心中恻然，待他的脚步声消失后，忍不住轻声说：“姑姑，您这又是何必呢，让皇上难过，您心里就真的好受吗？”
那拉氏没想到我敢这样对德妃说话，掩住嘴，吃惊地看着我，目光中渐渐流露出感激之意。
她是真心地为胤禛好，一生都在扶持他、照顾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贤妻。
德妃看了我半响，双唇紧抿，一言不发。突然，她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侧耳细听，脸上带着一个不会比流泪更开心的微笑。
我和那拉氏对视一眼，站到角落里。
故事只是故事，永远不会成为现实。谁知道，到底谁是老鹰，谁是小鸡？现实中有太多错位。
那母子抱头哭泣的声音固然使人难过，可是另一个儿子茫然的眼神却更让人心酸。
我不忍再听下去，悄悄走到胤禩身边，和他一起走出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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