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安颂

　　张树将汽车缓缓停在帅府门口，接着从后备箱拿出皮箱，领着张城安朝里走去，一进大门是一片空旷的瓷砖地，院内一左一右种植两棵棕树，看着干净整洁又规矩。
　　皮箱不沉，张树倒也拎的轻松，“大帅三年前将帅府重新修缮了一番，这一进院是卫队所在之处，前面二进院是账房所在，这三进院大帅用来办公，包括大帅现在居住的中院，里面有好多会议室用来议事和待客。”
　　府内的下人多半不认识张城安，他已经多年未曾回府，下人们只觉新奇便忍不住多看几眼。带着丫鬟在中院收拾的何妈却一眼将他认出，立在原地满目惊喜的道了句：“城安！”
　　张城安也一眼将何妈认出，他已经记不清与何妈多久没见，只觉她看起来浑圆许多，穿着藏蓝长袄更显发胖，眉宇之间更添苍老，不由得生出一股心酸，却又与欣喜交错，那感情极为复杂，于是急忙朝前奔去擎住她的双臂，“何妈！”
　　何妈激动的紧紧握住张城安的手，“大帅说你今日会归，我一早便在府上等，可算将你盼回来了，咋样？吃过饭了没有？这一路波折，你一定累坏了。”
　　张城安这才难得热络起来，敛了敛疲惫，浅浅答：“还好！”
　　“瞅我这记性！”何妈这才想起来，“大帅一早吩咐了五点回府，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你刚回来，怎么也要好好洗漱一番，我不耽搁你，赶紧带你去东院休整休整。”然后急忙转过头对身后的丫鬟们吩咐：“丫头们快来，见过少帅，这是大帅的儿子，刚刚留学回来的。”
　　丫鬟们倒是不怕生，笑意盈盈的齐齐唤了声“少帅好。”那声音听着清脆，极富活力。张树也不觉跟着傻乐。
　　何妈急忙吩咐着，“去让厨房动作快一点，大帅就快回来了。”于是紧拽着张城安的手向东院走去。
　　张城安双脚踏入东院月亮门那一瞬间，彷如一切如故，一面正房，两侧厢房，南边有小门直通后院，院内的老洋槐还未到花期，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他的记忆突然倒退到十余年前，娘还在的时候。
　　“来！城安！”何妈领着张城安进东院，“大帅呀把这帅府翻修了……”
　　“何妈！这我都介绍过了！”张树拎着皮箱跟在后面。
　　“好好好！”何妈明显心情欢快，连说话的语调都上扬了几分，“不过城安呐，你以前与夫人居住的东院大帅倒是没动，只是重新修缮修缮，正好你要回来，又添置了些物件。”
　　“还有！”张树打趣道：“大帅还为你和日后夫人修建了花园洋房，从小南门穿过去就是，今年年初刚动工，各种材料都要从国外运来，估计要年末才能修建完成。”张城安的思绪还停留在记忆中，只略略一听，片刻才回过神来，轻轻掩了掩发胀的双目。
　　何妈明确他的心思，想着不再继续打扰他，便命张树将行李放进去然后一起离开了。

　　王家府邸在奉天南区，一座古色古香的三进院落，大门而入雁翅影壁，穿过垂花门两侧抄手游廊直通东西厢房，径直向前为王老爷王夫人所居正房，后罩房外是一片小花园，花园内种植盆景绿茵，整座府邸明净雅致，虽无雍容，却也不失华贵。
　　“爹！你等等我嘛！”王雅矜下了车紧追在王老爷身后，她刚刚犯了错误，可得机灵一点。
　　“小姐！跨火盆！”府外家丁提醒着。
　　“知道啦！”王雅矜不耐烦从火盆上方一跃而过，跨过台阶直奔府内而去。
　　王夫人已在大堂内备好木尺，见她进来直接喝道：“小雅！跪下！”
　　一旁的丫鬟急忙铺上锦绣棉垫，王雅矜二话没说，直接乖乖跪了上去，她自小到大，捅了篓子都是这个下场，娘的木尺是次次拿起，可从未真的落下过。
　　“自己说，你都干了什么好事！”王老爷气愤的背过手去。
　　王雅矜在心里轻轻叹上一口气，第二阶段，应当坦白从宽。
　　“对不起，爹，娘，我大闹了奉天日报，还差点烧了报社。”她说的毫无愧意。
　　“你还好意思讲！”王老爷指着她的鼻子骂，“你看奉天哪户人家的姑娘，像你一样三天两头就被抓进警署，你还要烧报社，你有多大的能耐如此胡作非为。”
　　“哎呦！爹！我都知道错了，你和娘就不要生气了嘛！”
　　“生气！你叫我如何不生气，我气你王雅矜办事不用脑子，你当奉天日报是什么地方，奉天当局有多少大新闻都是出于此，你以为是为什么，那是大帅的笔杆子，专门替大帅对外发言的地方，你是当我王家有天大的能耐才敢有此行为！”
　　王雅矜在心中暗暗估算，马上进入第三阶段，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只见王夫人走上前，语气轻缓许多，“你告诉娘，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王雅矜说的委屈急了，“奉安大学国文老师人品不端，多次非礼女学生，我也是气不过，先去了警局，可他们非要证据，我就找了几名受害女学生，写了几封没有署名的揭发信，可是警局不认，非说证据不充分，我没办法就找了奉天最大的报社，想着能报道出来也是好的，结果报社也不应允，我气急之下就找了根烧火棍，想着吓唬吓唬他们，不过我没有想过真的要烧报社。”
　　“小雅，你的出发点永远是好的，可为什么做事情总是如此莽撞，娘早就跟你说过，莽夫之行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她激动地挺起胸膛，“我就是着急嘛！”
　　王老爷也敛了敛脾气，在王雅矜对面缓缓蹲下身，“我问问你，你可知道，为什么警局与报社都不受理的你的检举。”
　　“哎呀！爹！你都把话说的这么清楚了，我怎么还会不知道，奉安大学隶属于张家，这事又是奉安大学的丑闻，且不说证据充分不充分，奉天公署与奉天日报都是不会轻易受理的。”
　　“为什么？”王老爷接着问。
　　王雅矜想着，许是自己的话说得不够清楚，于是干脆换了一个更易理解的方式，“谁人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就是权利！”王老爷神情极其严肃。“小雅，你已经年满十八，不再是孩子，你要学会参透所有事情暗地里的个中关系，任何事情你想要解决，都要在看清所有利害关系之后，扼住最关键的部分，你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从事，你想一想，若我以后将这诺大家业交到你手上，你该如何行事，你是否能在这利益纷杂，波谲云诡的奉天城继续走下去。”
　　“爹……”王雅矜忽然被这一番教导震慑，她以前从未想过这些。
　　只见王老爷站起身，语意平和许多，“这件事情，你自己解决，好好想想关键所在，不要令为父失望！”
　　王雅矜从未想过王老爷会有此言，若说奉天城利益纷杂波诡云谲，她更是从未这样认为。于是王雅矜沉沉点头，“知道了爹！雅矜受教！”

　　张城安从浴房出来已是夕阳微沉，他站在门口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轻轻揉搓。
　　刚刚何妈差人来叫，说大帅已经回府，一转眼三年没见，他还记得出发前夜，大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既选择留洋深造为父绝不拦你，但我这奉军迟早要交到你手上，不要令为父失望”。
　　张城安将毛巾搭在颈间，额前发丝慵懒的垂在眉间，轻轻叹上一口气，隐隐觉得周身沁凉，东北的四月刚刚回春，正是倒春寒的时节，白天倒是好些，傍晚以后的气温与冬日并无区别，张城安回到卧室，简单换上一件轻薄的深灰色羊绒衫后，来到中院餐厅。
　　父子之间总少些温情，那是从何时开始的事情，张城安已寻不到始初，估摸着应是他三四岁的时候，祖父因病过世，壮志未酬，父亲的两个兄长都已战死，他顺势继位，成了这三省总督，之后便开始南征北战，越来越少出现在他记忆中，直到他不顾自己意愿硬是将自己与母亲分开带去军营，才对他生了一丝怨念，再后来便是母亲离世。他盯着张大帅立于窗口的背影发怔，却未发现父亲已经转过身盯着他良久。
　　“回来了！”大帅语气清淡的仿佛他只是去奉天城内逛了一逛。
　　张城安闻声微微一滞，眼中回神，看着大帅身着檀木灰马褂背着手朝他走来，却没到他面前，只在餐桌前停下，眼中似有笑意，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朝他道：“过来，喝一杯。”
　　餐厅内的小圆桌早已布置妥当，两副碗筷，两樽银壶，还有几道家常却地道的小菜，温馨却不平常，他心中隐隐觉得温暖，走过去，轻轻唤了声“爹！”
　　大帅微微点头眼底温蕴，略带谈笑：“三年未见，你小子倒是壮实许多！怎么样，一个人回来的？”然后为他拉开椅子。
　　张城安顺势坐下，自然而然换上一副轻松姿态，反回道：“不然呢？”
　　大帅哈哈笑道：“我还以为你能带一个金发碧眼的大洋妞回来。”
　　张城安笑意更深，“大洋妞倒是没有，不过我带回来不少先进武器的资料。”
　　“你要是真带回来，我张家可不接受，我现在一看到俄国人的大鼻子就脑仁直疼。”
　　然后张城安抬手为大帅倒上一盅高粱烧酒，“我听说您打算把第五军交给我？”
　　大帅举起酒盅一饮而下，“还不止第五军，奉安大学和城郊兵工厂我也打算一并交给你打理。”
　　“这些加起来可不轻松。”
　　大帅从桌上抓起一团关东烟，在鼻间嗅了嗅，“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总有一天，这东三省都要你来管，到时可不容你抱怨。”
　　呼！大帅含着烟斗，轻轻吐出一团灰白色烟雾，“说了半天，尽是些公事，城安，你也不小了，二十一岁，成亲之事不能再耽搁了。”
　　张城安默了默，这问题他早知躲不过，于是问道：“爹心中是否已有人选？”
　　“你祖父在的时候，你还小，为你定了王府的亲事，虽然在当时只是口头之言，但这里面牵连着张王两家的颜面，违背不得，你若不满意，咱奉天城的王孙贵胄，富家名媛数不胜数，尽管在里面挑选，实在不行，平民女子也未尝不可，只要能为张家开枝散叶，爹都接受。”
　　张城安貌似已有定论，轻轻一笑，甚是惨淡，“爹，十年前我护送娘的牌位回奉天入张家祠堂，你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吗？”
　　大帅吸烟的动作一滞，他没想到儿子会忽然提到已故夫人，忽觉昔日偏爱的关东烟霎时间索然无味，于是轻叹口气，放下来磕了磕烟灰，“你一直在怪爹，是不是？”大帅的神情若有似无。
　　“我只是在想，嫁入张家这十余年，娘可曾有过后悔，在这东院的一方天地里，除了一日日的等待与盼望，便是无尽的思念，那些年，你奉祖父遗命南征北战，纵然没有背叛，但你又何尝不是辜负了她。”
　　辜负！自是辜负了！“罢了！”张大帅长长叹出一口气，松垮的眼皮抻了抻，“孩子，人生还长，一念起，一念落，别轻易为自己做决定！”讲到这里他忽又隐隐生出一股笑意，“你回来之前，我找人悄悄批了你与王家小姐的八字，是段不错的姻缘，你小时候人家就为你算过命说你是多子多孙的命格，不像我命里注定只有一子，看我如此，你还说不娶岂不是与天公作对。”
　　他不愿娶妻是不愿寻一人来使他整日担惊受怕，就像娘一样，最终因为奉军种种利益争斗遇刺死于外乡。
　　罢了！关于此事似乎多说无益，他已不再是孩子，若是两家真的定下亲事，他也不能叫着嚷着说自己不娶，张家需要应诺，而帅府似乎也需要一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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