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雾《绿石榴》番外二

作者:林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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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 章


      二
      还是炎夏,天亮的早,五点来钟,山那边就有微熹爬上。阿妈早早起来弄猪食,刚开出门来就看到屋前面停了辆车,模样看着好熟。又听到伙房那头有动静,前前后后一归拢,也猜得出七八分了。于是先咳嗽一声,弄出些声响,待里面有些准备了,再接口说道:“是小雷啵?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吃早饭没?叫阿凉做碗鸡蛋面条给你吃吧……”。
      两边藉由家常搭上话头,谈得热络。叶凉就是话题中心,从他那每月两百元工资的工种,到他上砖厂拉砖;从他带了石榴偷偷上火车站卖果,到其他林林总总。最后是阿妈一句话作结:“唉,我们阿凉命不好……要是他上完大学,得张文凭出来,找个坐办公室的工多好!不像现在,日日天不亮就出去,拖得一身病,钱又赚不来多少!……不说了!一家人没一个命好的!他阿姐没工干,靠老公养,受气得很!他阿弟书是读出来了,人又不会老老实实干事!我和他阿爸都老了,到时候两腿一蹬进了黄泥洞了,就由他们去!看不到了,也管不了那么多!!”
      这一番话到底是诉苦还是交托?都像。
      叶凉站的位置十分微妙,就夹在两人中间。他目光游移,一会儿定在前边的石榴树上,一会儿定在脚下的黄土上。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微妙,不知到何处该插句话,起、承、转、合,各处衔接,有了这些,这场谈话才不会显得僵硬死板。偏偏他一句话不说,立在中间碾嘴唇摆酒窝,若不是雷振宇暗中转圜,场面塌下去就再也救不起了。
      其实,也不能单怨他不会处事,因这些事,阿妈从未向别个说起过,她再难再苦都自己往下咽,多少年来都是,好的那面拿出去给人看,坏的那面关起门自家人熬。今次,她这样无遮无拦地将“坏”的那面晾到嘴边,一句一句,荡气回肠,意犹未尽,这个家的破落光景从未被这样张扬过。太陌生了,叶凉吃不准这个陌生的阿妈究竟要做什么。开始他以为她是熬的年日太久,需要发泄发泄。那就给她发泄,说个几句的,但越到后来越不似单纯的发泄。
      于是他偷偷将目光调过去,想要阻她一阻。
      没用。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只好让目光游移起来。好在游移不了多久。石榴起床了,她一边揉眼睛一边站到门边,惺忪睡眼一眼就把雷振宇看到了,小孩子看人简单,她看到他就等于看到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惊喜,大大的惊喜,一开喉咙就喊:“阿爸!阿婆!阿叔!!”。
      “阿叔”放在最后,声音却是最大的。这一喊太及时了。叶凉借了这一喊脱身,快步走过去抱起石榴。石榴又笑得大开花,附在她阿爸的耳朵边说悄悄话:“阿爸你说阿叔忙,我看他一点也不忙嘛!要是忙的话,他怎么才去一天就回来陪你玩了?”
      “……”叶凉答不出,笑笑,牵上她进茅屋,替她梳头换衣。剩那两人在外边,话仍热络,不过渐渐朝正房那边去,这边的声线一点点淡下去,最终归于平静。他把那口绷紧的气松下来,把小家伙弄清爽了就去伙房弄早饭。
      早饭随便些,不聚头吃,阿妈打了阿爸和幺弟的份,送到里屋去,三人一起。
      叶凉先喂石榴,雷振宇就在屋后边的莲雾林里抽烟。
      他等他。
      六点,石榴吃完,抱上手套逐猫逗狗去了,两人才坐下吃。早饭是鸡蛋面,看着简单,却是这家里待贵客时才有的内容,颇有些压轴的味道。叶凉埋头吃,没有话,他只想快快吃完出去,好脱离这尴尬。雷振宇将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到他碗里,随口说道:“哦,对了,待会儿陪我出去一趟吧。”
      “……去哪里?”他分神听雷振宇说话,提个问题,一时不察,一枚荷包蛋就落进了他碗里,察觉过来以后手忙脚乱地扒拉出来夹回去。
      “四处转转。”又夹了过来。
      “哦。”想再夹回去,却被雷振宇一筷子拦住,力道不大,却含一股软软的迫劲。一枚荷包蛋,你来我往,最后还是进了叶凉的碗。两人这一场“筷子仗”打的!雷振宇几句话说的实在含糊,连转到哪里为止、转来做什么,都来不及交代清爽。叶凉也不问,主随客便,这是这地方不成文的规矩。
      饭毕,收拾碗筷,叶凉到伙房洗碗,正好碰到阿妈。母子两个默默忙碌,叶凉看了阿妈一眼,多少有些恍惚——刚才那个多嘴多舌,毫无顾忌地揭疮疤的,难道真是目下这个?说话少做事多,一天常常不吐一个字,只知埋头忙碌的阿妈?还是刚才不过是个意外,大浪淘沙,千流归海,她终要回归到常态?
      叶凉的脑子忙,手底下也忙,才几副碗筷,费不了多长时,他忙完手边的又去帮阿妈择空心菜。静默。静默是青色的,淌在空气中,两人本有话要说,千言万语在喉咙中奔突,马上就要踏破唇舌涌出,谁知却叫静默制住,生生咽回去。
      踌躇。不知从何说起。时间一点一滴消耗,旁边一大垛空心菜终于要择空了。叶凉清了清嗓子,说:“阿妈,等下我陪学长出去一趟。”
      “哦,你去。”就这么多了,两人默默择完最后几条菜,洗手,起身。叶凉招呼一声:“阿妈,我去了。”就朝伙房外走,差几步到门外的当口上,阿妈突然一手扯住他,闷闷喊了一声: “阿凉!”她用力过头,叶凉被扯得偏到一边去。
      “阿妈?做么事?”叶凉站下,听她后头的话。
      阿妈搓了几搓手,张了几张口,眉眼飘忽,显见是努了不少力、费了不少思量的,可话一出口就失了分寸,她说,阿凉,你阿爸阿妈没本事,找不到好工给你干……
      “阿妈!!”叶凉慌了。
      “你莫插话,听我说完……”阿妈语气绵软,声音疲惫,“……这种事,阿妈本不想说的……你也知道,家里就是这样情况,多一分都拿不出。现在要干好工,哪一步不得走关系垫人情……我看、我看你那学长懂的人多,也是个掏心待你的样子……若是、若是时机好,你就求他帮你找份工吧……不要那么累的……钱少些无所谓……”
      多么难啊,这番话!未出口前已含了种坠坠沉沉的痛,说出口后更是鲜血淋漓,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就将人狠狠伤了。
      “阿妈……”叶凉嗓音颤颤的,只喃喃出这两个字就再也续不下去了。他不敢看阿妈的脸,它与这家里的境况一般,惨淡贫瘠且欲振乏力。
      还是明白的,话里话外隐含的那些疼惜,母亲对二儿,不会争不会抢的二儿的,那一份带了歉疚与亏欠的爱。即便直接,即便伤人,本质仍是“爱”。
      阿妈会相人,她从那个叫“雷振宇”的“学长”身上看到了改变她二儿命运走向的希望。因此,该说的话要说出口,千难万难也要说,不能错过时机。短短半天,她已做了太多不是她风格的事——多舌、聒噪、扒掉面皮,不计成本去做铺垫。做阿妈该做的事她都做了,剩下的就是挑破这层窗户纸。
      好工、求人、时机,一通到底,从因到果坦荡荡,只等她这二儿开窍。可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般顺利,因她那二儿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表示,就是头低低的听她说,头低低的站在那里,让她觉得她费尽心力做的这些都是在为难他。两边都难受。于是她收了声势,乏乏地说了一句:“你去吧。”他就转身去了。勾头塌肩,连背影都暗沉沉。
      露在叶凉背影上的暗沉仅只是小小一角,更多的堆在心底。堵得慌。心堵了,眼神就有些凝滞,是个魂不守舍的样子。雷振宇用眼角余光瞟他,轻轻叹了一口发不出声音的气。
      他知道,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多半与他们母子两个在伙房里那半个多小时的默默忙碌有关。追根究底显得冒失,搁置一边又绕不过去,索性停下车,两人下来走走聊聊。沿田垄边的小道一路走下去,远处有山,大大小小,远远近近,太阳还未高升,山尖上仍有雾气轻绕;近处是一片开始添黄的稻田,风吹过来都是甜的。好风如水,颇能醉人。
      雷振宇走在前边,不时回过头来与叶凉聊上一两句,聊什么不拘,刚开始说的是稻田、稻田里生的一种鱼,莲雾树、杨桃、绿石榴,此地风物,后来渐渐转到叶凉家里的事情上,从这里往下,谈话变得艰难。使谈话变得艰难的,无疑是叶凉犹疑躲闪的态度。再这样下去就没大意思了,于是雷振宇说了一句:“早上,你离开后,我们谈了一阵儿。”
      不用问,这个“我们”指的是他和阿妈。叶凉站在他旁边,很局促了。虽不敢问他,你们谈了些什么,但约略可以想象,内容必定与阿妈反常的言行有因果关联。
      “我想在这儿买片山头,种些树。”叶凉还在发呆,不提防雷振宇又是一句话,意外一个连着一个,叫他怎么搭话?不应?不应空白太多,应,也应不上几句。那就勉强吐个“哦”字吧。
      他到底明不明白,这个“我想在这儿买片山头,种些树”是什么意思?
      不是浮在字面上的,而是埋在根底里的。这其实就是许诺了啊。是个要把“家”安在这里,扶持关照,一生一世的意思。这样的意思大多数时候并不靠“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之类的豪言壮语来表达。平平淡淡一句话就把一辈子交到他手上了。他明不明白?显然是不明白。他只听出了字面上的意思。他以为他看这片地好,适合拓展事业,想弄个分支到这边……
      这个人啊……该明白的时候偏偏钝得很。
      有时真想说几句大白话,露骨露肉的那种!狠狠吓他一吓!……或者更过分些,弄个“木已成舟”,也熬了那么多年了,耐性虽还有些,两人再遇后渐渐掏空耗净,有几回差点控不住……
      雷振宇站在田垄边上,浮想越滑越深,夹在手指间的烟还没等到嘴唇光顾就悄悄燃尽了。
      “学长!”
      硬硬刹掉浮想,回过头准备应他。
      “学长!烟!……烟要烧到手上了!”
      雷振宇没动,还那么夹着,定定地看着他。看他为他着急,急得双手乱舞,却又不好意思过来替他掐掉那根快烧到手指的烟蒂。
      这也算关心吧?……忽然心酸。又酸又苦。伴随心酸而来的是一阵尖尖的灼痛。
      “学长!”
      还是跳过来了……他抢过他的手,一边掐掉烟蒂一边问:“学长!没听见么?……我叫你好几声了,你怎么不扔掉手上的烟头啊?!车上有药,去拿点来涂上吧……”
      雷振宇还是没动,不动又不应。叶凉他还以为他被烙疼了,疼得说不上话,就想安慰几句,抬头,一抬头就对上他的眼。这回换叶凉被烙了……
      急火火地想把手撤回来,运气不好,有人动作比他更快。这下是真尴尬。尴尬也不敢冒冒然挣脱。于是有了后来这些——两人手拖着手走,既突兀又平常,既怪异又美满。他们下了小道,进了条乡路,时间还早,走的人少,乡路两边是夹道而生的莲雾树,躯干高大枝叶扶疏—— 一处极好的隐蔽场所。两人在里头呆了将近十分钟。出来的时候叶凉的脸红红的……
      那“十分钟”充满了模糊、暗昧、欲说还休,并且最终残留了一部分“味道”在叶凉身上。别个嗅不出,做阿妈的难道还嗅不出?自然是嗅得出的。
      就在那顿午饭上。几个大人围坐一桌,叶凉埋头扒饭,很少夹菜,幺弟咋咋呼呼,拖住雷振宇要和他拼酒。本来也没什么,待客的寻常景而已,事情是从雷振宇一句话起头的。他说,叶凉,待会儿我们去趟省城吧。
      叶凉抬起头看他一眼,抿抿嘴唇,清清嗓子,打算说一句:学长,我下午想去砖厂看看,不能陪你了……
      阿妈眼多尖,手多快,狠狠掐了他一把——在桌子底下,掐在他腿上,暗暗地、警告地,拦腰截断他的话。要他改口,要他抓住这绝好时机向那个手眼通天的“学长”讨份工作。可他就是不动,话被截断就不说了,沉默,急得阿妈忙不迭地接上话头自己续:“这小孩真是的!反正现在也没工好干,要去就去嘛!也不知多长时没去过省城了,去见见世面也好,人家小雷一片好心,真是的,这小孩怎么这么不懂事!”
      幺弟也跟着起哄:“二哥,去咯!我想去都没得去呢!你要真不想去换我去好啵?”
      阿妈斜他一眼,“人家要去办正事,你凑什么热闹?!”幺弟愣了一愣,他弄不明白,阿妈为何要用这样严厉的口气对他说话,他不过是逗逗趣而已,犯得着么?!他讨了个没趣,心里嘀嘀咕咕,蔫下来猛灌酒。雷振宇笑笑,转了话题,打了圆场,这顿饭才不至不欢而散。
      午饭过后小歇一阵儿,雷振宇准备上路了,叶凉还赖在伙房里慢慢磨。他本想等他走了再出来的,架不住阿妈那一句句劝——苦口婆心,心力交瘁,饱含希冀。
      他哪里承载得了那么多。还是去的好,去了,不过是心上不自在一阵,不去,那愧疚就要烦扰他许多时候了。愧疚衍生出来的“怕”是一道伤,多少年来从未痊愈过。所以,当阿妈将他拖拽出来硬塞上车的时候,他软绵绵的。
      下午两点,日头正大,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穿过窄窄的街市,穿过那些带了探究意味的观望,卷起一阵阵烟尘,引来孩子们的欢叫与追随。
      两人坐在车上,雷振宇开车,叶凉扭头看窗外。都是平常见了千百遍的景色,此时透过车窗朝外看,却又觉得有些许不同在里边。叶凉看得呆呆的,连着几个小时不说不动。雷振宇也由着他,快到了才掏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天也渐渐有了入夜迹象,七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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