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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早上七点，秦筝拿着资料包走下了大院居民楼的楼梯。
她住在市区的航天部大院的六层楼里。和她住在一起的还有她已退休的母亲和父亲，以及还在上高中的弟弟秦淼。她哥哥秦槐前年结婚了，已经搬到妻家住，原先给他的卧室现在成了书房，除了小淼有时候会来和她抢之外，倒是让秦筝十分满意的。
她们家向来出知识分子。新中国成立之前就是书香世家，新中国成立之后，秦筝的祖母成为了第一批大学生，之后她的母亲也是大学毕业，在大学教书的时候认识了她的父亲。也许现在看来大学教授娶了学生是一件不怎么对劲的事儿，不过在当时，还算是普遍。
秦筝就是在这个学术氛围浓厚的环境下长大的。她的哥哥秦槐遵从母亲的意愿，上大学学了医，成为了光荣的医护工作者。但是秦槐却对航天感兴趣。她从小的梦想就是星辰大海，她想当宇航员进入太空，而那时候中国的航天事业几乎还没启航呢！
但是越长大就越现实，中国的航天发展还处于发射探测卫星的阶段，秦筝不再想什么宇航员，只是在大学学了发动机。然后，她加入了航天部的卫星小组，给中国研制的卫星设计发动机。
原本这是公务员由国家养着混吃混喝的悠闲道路。苏联当时已经成功发射了一颗近地轨道卫星，发射卫星的各项技术都已趋于成熟，数据也有不少积累，有那些苏联专家的帮助，中国的卫星小组只需要分析分析数据，做一些适当的改良，就能鼓捣出更好的卫星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中苏关系破裂，一切都变了。国家变穷，资源变少，而原本的数据和资料也变没了。从前的悠闲生活变成了加倍紧张繁重的工作，而卫星小组只能靠自己。
更可怕的是，现在的政治导向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原先和苏联人有接触的，现在都有“叛国”的嫌疑，不光是政治家有姓“中”姓“苏”的判定，就连原本好好的社会主义，也硬是分成了中国社会主义和苏联社会主义。已经有好几个文人作家，因为曾经发表赞美俄罗斯人民勤劳勇敢的文章，而被扣上亲苏的帽子拉去批|斗了，就更别提那些写过二战苏联部队支援中国的历史文学家。
这样严抓“亲苏”、“叛国”的风气笼罩着整个中国，而北京更是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站错了队，自己被拉去批|斗还连累全家。在苏联那边儿有亲戚的，都赶着往北方跑；就连在别的国家、甚至是二战战败国有亲戚的人，也在考虑是不是要去避避风头，等到国内正常了再回来。
搞所谓的战略项目，例如卫星之类的，尤其如此。因为是保密级别很高的，即使是没有这些反苏风潮也会很小心谨慎，而在这时候就得更加小心了。一个普通知识分子被批成亲苏，顶多是拉去批斗，被那些小孩子打几下，可要是一个研究卫星的专家被认定成亲苏，可能就真的要蹲号子了。
秦筝因此也特别小心，就连日常穿衣打扮都不敢和苏联沾上半毛钱的关系。用的东西都不敢是苏联牌子的，因此换掉了好多用了多年的物件儿。
以前和她一起设计发动机的那个苏联专家曾经送给秦筝一条她父亲自己织的羊绒围巾，暗红色和黑色相间的，穿长大衣特别帅气。反苏风气起来之后，秦筝也知道可能这条围巾就得压箱底儿了，但因为上面毕竟没有牌子，她就侥幸地戴着。没想到不知是谁把她告发了，说她每天戴着苏联人送的东西，是有“身在曹营心在汉”，想叛国而不成之心。
对于战略重点项目的科研人员，通常是较为友好地采取“查而不批，批而不斗”的态度，所以她没有立马遭殃，只是那条围巾被没收了而已。
听说航天部的部长找她谈话，秦筝怒气冲冲地走进部长办公室，把门一摔，站在部长面前皱着眉，以几乎是质问的语气说：“部长同志，执行命令也有个道理吧！凭什么没收我的围巾！”
部长见她一副不忿的模样并没有生气，只是放下手边的文件拿起茶杯：“秦同志，有人告发你戴苏联人送的围巾，你知道这事儿吧？”
“我知道！”秦筝大声辩解道，“但那不是苏联牌子的围巾，你看看，那上面一个俄罗斯字也没有！”
“虽然不是苏联牌子的围巾，但苏联人织的围巾，难道就不是苏联围巾了？”部长严肃地反问道，“和苏联人私交不绝，比起戴苏联牌子的东西，情节可是更要严重啊。”
秦筝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是这样？对，似乎的确是这样。
她从前是个理想主义的人，觉得中苏大国友谊是可以千秋万代的，但是大国关系破裂之后，她就成了个政|治坐标不明的人，无论是中国社会主义还是苏联社会主义，看起来好像都挺对，也看不出什么区别。那时候她心里没有那根弦儿，觉得亲苏反苏都没什么区别，对于这些站队的事情，也都是看着别人怎么弄就照本宣科得过且过，事实上压根儿没想过后果。
这下好了，弄个私交不绝，拉上街批|斗可怎么整？
“部……部长同志……”秦筝一下子蔫儿了，“可是我没……我……哎呀，这可怎么办？”
“你别着急。”部长放下茶杯，语气轻缓了些，“我知道你是个好同志，就是年轻了些，心性不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帮你往那围巾上贴一个苏联的牌子，当做你是戴苏联牌子的围巾被查的，写一篇检讨书就完了。”
秦筝大喜过望：“谢谢部长！谢谢部长！”
“谢什么谢，好好弄你的发动机去。”部长拿起钢笔，注意力转移到手里的文件上，“你的期限是两年，记着，如果期限之内搞不出来，围巾的事儿就从重处理。”
秦筝走出部长办公室，赶紧写了篇一千多字的检讨，当天就上交了。围巾拿了回来，但是压在床底下再也不敢戴了，之后就没再听说过什么围巾的消息。
这事儿让秦筝意识到她这个发动机设计师的身份到底有多重要。因为现在卫星小组只有她这一个能管事儿的专家，才会给她特殊地从轻发落。然而她如果不在两年之内弄出个能用的发动机来，就真的要被扣上亲苏叛国、故意拖延卫星研制时间的高帽子，到时候摘都摘不下来。
她必须得努力。
秦筝推开楼道的木门，早晨的阳光照得灰色的水泥地显出白色。她在这明亮的阳光下快步向公交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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