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

　　我叫人向杨府送上拜帖，以姐妹挚友的身份探视还在汉中别院的李绣绣。那日寿宴散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可是我知道，那天她对我的亲昵并不是敷衍，而我对她的熟悉也绝非没有根据，一定是曾经熟识，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呢？还有那块玉佩，它到底代表着什么？但是，无论最后的谜底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绣绣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枚很好的筹码。
　　汉中不比精致的江南，大户人家的景致都别无出奇，楼台水榭，回廊亭阁，园中的一洼碧水，盛夏的荷花开得正好，清洁高雅，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白荷的幽香迎来，跟着小厮绕了半响的我终于看见穿着水绿色衫裙的绣绣站在廊尽拐角的小亭中。
　　这个小亭设计的极为巧妙，延伸至池水中，又临近湖面，靠边坐着，伸手就可以撩起清凉的湖水，而几只不甘寂寞的白荷把头探进小亭，送来缕缕清香。
　　“影姐姐。”远远的，绣绣就已经迎了上来。这样的笑容，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曾经的小銮。可是还不等我思及，她就已经拉住了我的手，一边又遣退了小厮。“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又忘记了我呢？”
　　明媚的笑容眩疼了我的眼睛，让亭外的阳光都为之黯淡。
　　“我这不是来了吗？”说着，都有一丝心虚，自己并不真诚。
　　她并不在意我的回答，自顾自的拉着我坐下，旁边的小木桶里冰镇着两碗酸梅汤，和外头的炎炎夏日相比，亭内清爽异常。
　　“这里感觉很好。”我环顾四周，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你喜欢吗？影姐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的。”从见到我，她就一直很兴奋，觉得见到我好像是多么高兴的事情，高兴的我都有些无措。
　　“为什么呢？”听着她的话，觉得我们好像已经熟识，可是只有陌生的熟悉感。
　　“姐姐好像真的不记得了，真的很久了，可是我会一直记得的。”她转过头来看看我，眼睛晶亮。
　　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却不甚在意，又转头自顾自的说着，“以前的姐姐好像不是这个样子，是个自信开朗的姐姐，有一串铃铛，会和笑声一起到达。那个夏日，是胆小懦弱的我最开心的日子，冰凉的湖水会把一切烦躁都抹平。”
　　“是吗？”她说的混乱，但我已经从当中理出了从前的模样。每个人记忆中的我都是那样从容自信的样子，唯独我的不是。那样的强悍作风究竟是真实还是只是我的希望。我一直以为我都是一个太过温顺的人。
　　“那年，我只在汉中停留了半月，却留下了记忆中最为鲜明的记忆。姐姐告诉我如果的注定的自己不能控制，也没有必要在意，可是，如果是自己可以掌握的就要牢牢抓在手心。于是，我明白了自己该怎样做，我会一辈子感激的。”
　　“我很高兴你找到了方向。”隐约中，已经知道了她指的什么。
　　“上一辈子的事情不是我能掌握的，我知道我娘爱着他，而他需要我，我就回来了。无论别人怎样说，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情。谢谢你给了我勇气。”她侧过头看着我，郑重无比，“这是我一直想说的。”
　　我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竟然给人这样的恩惠，接受的也心虚无比。
　　细细搜寻，记忆中只有些模糊的影子，好像真的曾经有一个瘦弱的女孩跟在我的身后，带着胆怯的目光，一脸茫然。
　　那个女孩就是现在这个拥有甜美笑容的绣绣吗？真的不像啊。
　　“姐姐现在嫁给了他吧？”说到此，小女孩的脸上泛起一片桃红。
　　而我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茫然。
　　绣绣掩嘴吃吃一笑，随即正色道，“就是黎大哥啊。那个整天跟在你身后的影子。那时我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是看着你们俩的眼神我就知道不简单，黎大哥真的很了不起，白手起家，最后还是迎娶了姐姐。姐姐现在一定很幸福吧。”绣绣扬起脸，满脸的艳羡，还有情窦初开少女的特有的娇涩。
　　可是她不知道中间的种种艰涩与苦难。她离开汉中的几年，丢掉了故事的大段，却遇见了美好的开始和幸福的结局。也许这就是最好的。我并不打算告诉她什么，对于这个年纪大女孩，爱情本该就是她想象的样子。
　　“是的，我很幸福。”我由衷的说，并不存在欺骗。
　　“看姐姐的样子就知道了。”她有些揶揄道，“以后我的爱情，也一定要像姐姐一样幸福，非不爱不嫁。”特殊的身份，给予了她难堪与困苦，却也给予了她真诚与质朴。没有所谓闺秀的教养与矜持，却有着她们渴望而不可及的自由，无论是思想还是行动上的。相信，杨致远对这个女儿的宠爱已经变成了愧疚与补偿。
　　“你的家乡怎么样了？”我开始试着引入话题。
　　“你是说南海吗？”
　　我颔首，拨掉她肩上的一只飞虫。
　　“还不是老样子，靠海的村庄，没有什么特别的。”讲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她反倒没什么兴奋，眼神里却有一丝落寞。
　　“生活呢？”其实来之前我已经打探过大概，但必须装作不知。
　　“自然是不比汉中的繁华，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打渔为生的村落，没有什么特别的。”
　　“你上次说我那串珠钗是甚是在行，看来你们那盛产珍珠吧。”
　　听我提起珍珠，绣绣的脸上终于不自觉的泛起了怒色，无论刚才她再怎么的轻描淡写，还是被我踩住了痛脚。
　　“那些珍珠是年年进贡的贡品，每年规定了品质和数量，可是那些天然的珍品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些狗官，逼死了村里多少人，多少壮丁冒险下海葬身鱼腹。我的养父就是这样死掉了，母亲也被生活拖垮了身子。”藏在袖子里的小手已经握成了拳头，眼眶通红却固执的不肯掉下眼泪来。“这还不算，最近几年更是强拉壮丁充军，家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所以你才来投靠杨将军？”
　　即使有所了解，但是亲耳听到这样悲愤的控诉仍然震惊非常。养在深闺的我无法了解，外面究竟是什么样世界。
　　“母亲临死前给了我信物，我就带着愿意逃难的村民过来投奔将军，沿路又死了好多人，我当时甚至不知道究竟这样做是对是错？可是已经无法回头。”
　　“可是明明将军已经接回来你，为什么还要放你走？回去过那样的日子。”
　　听到我这样问，她扯起一个虚弱的笑容。“是我娘。那时我爹刚死，将军接回来我娘和我，那时将军夫人还在，我娘不想介入她早已退出的战场，只想把我留下过好日子，自己执意回去。可是我无法离开娘，娘也舍不得我，我们最后就连夜出逃了。”
　　讲到母亲，绣绣的脸上会有不一样的神采。在她的三言两语中，我已经感受到了一个拥有坚韧内心的坚强女人。这样的女人一定在绣绣的一生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我想绣绣理解错了，给予她坚强与信心，并教会她未来的路该怎么走的不是我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姐姐，而是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母亲。她只是错把那时闪耀光芒的我当成了人生的目标。
　　而我将可耻的利用她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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