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

　　在园中小亭里，点心茶水早已布置妥当，且点上了我最喜爱的爵香，烟雾缭绕，一口暖茶，刚才沉重的心情轻松不少。
　　而小銮靠着廊柱坐在亭边，望着亭外，丝毫不理会这边的一切，好像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仔细研究点心，也不急着追问，等待着她自己开口。
　　气氛一度变得有些沉寂，空气里只有气味在流淌，点心已经全吃了个遍，茶水也已经喝了两杯。我想也许今天是不想开口了，起身想走。
　　可是，就在此时，小銮突然开口，让我又重新坐回石凳上。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小銮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让人怀疑刚才的话是否说过。
　　“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我温温的说出这一句。右手的中指轻轻在已凉的茶水里撩拨，不紧不慢。
　　又是半响没有话，可是我好像听见一声轻蔑的笑声，但是转瞬即逝。也许是我听错了。
　　“我叫雷凤英。”
　　“我知道。”
　　然后她低头寻思，好像在想该如何组织纷乱的记忆。
　　“你知道这个姓氏代表什么吗？是背叛，是死亡，是大不逆之罪。可是，对我来说，只是骄傲。”她回头看我，眼神里带有骄傲的挑衅，好像要看我该如何的惊慌失措。我心里的确惊讶，可是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她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有些负气的转过头，继续道，“雷河你知道吗？从前的靖远大将军雷河。”
　　“对不起。”这人我的确没有听说过，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五年前，靖远将军投敌叛国，雷家上下几百口人，男丁全部处斩，女眷发配边疆沦为军妓。”她一字一顿说的咬牙切齿，浑身战抖，再转过头来眼睛一片血红。“你还是没听说过吗？”
　　那几年我是黛家最听话的孩子，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确不曾耳闻。再说，□□的政治斗争从没断过，这几年更是越演越烈，每天都有高官落马新宠上位，朝堂上一片乌烟瘴气，百姓生活更是困苦不堪，天下大乱，谁还记得几年前的一件案子。
　　“雷老将军是受冤了吗？”
　　“我们雷家几代忠烈，父亲正在奋御外辱，这个狗皇帝竟听信奸臣之言，论罪雷家通敌，审都不审，就把雷家上下斩的斩，流放到流放。北边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万念俱灰，自尽身亡，北边三千里地尽失守，活该。”
　　听到这，我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起身，绕到她的面前，却看见她满脸泪水，却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泣出声。
　　我心下叹了一口气，摸出一条绢帕，递给她。
　　“我不要你的可怜。”狠狠的把我的手拨开，雪白的绢帕飘落在尘土里，像零落的飞絮。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把它捡起来，拍落上面的尘土，重新收回袖内。
　　“你就是这样认识道寂的吗？”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用衣袖擦尽泪水。“我和我的母亲被流放到道寂的军队，他救了我，而我的母亲被蹂躏致死。我一直跟着他，从边北防军到风云际的军队，这么多年，我一直跟着他。”她抬头看我，好像是在眼神控诉我凭什么跟她争，凭什么一来就占据了道寂的心。泪水又汹涌而至，她也来不及擦拭。
　　她是忠良之后，我只是商贾之女，她陪伴道寂同生共死多年，我不过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在她心里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丫鬟小銮了，她已经拥有和我一较高下的资本。
　　可是，不管多么残忍，我必须告诉她，“我们之间彼此陪伴了一生，除了那错过的四年。”
　　“什么意思？”
　　“我们之间不是利益的交换，很久以前就已经互许了终身了。”
　　我看见她的眼神闪过伤痕，可是，我必须告诉她，这对大家都好。
　　“从我出生他就开始守护我，十五岁时我们已经许了一辈子，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最庆幸的是我们最终没有错过彼此。”
　　“可是……可是……”她已经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了，“既然这样，道寂为什么还会离开你？”
　　是啊，为什么啊？每当想到这，我的心都会有一丝疼痛，带着声响，是心底的裂纹。
　　“是我忘记了，而他离开了。”说这句话时，我甚至不敢看着她的眼睛。
　　“于是，这些年他是跟我在一起的。”她说着，想搬回最后的胜局。
　　可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所以我要谢谢你，一直陪着他，陪他度过了很多事情。”
　　她看着我，恨恨的，想反驳，却什么也说不出，终于，掩面而下，哭泣出声。
　　她输了。
　　我知道自己有多么残忍，把她心中仅存的念相都给撕碎了。可是，我也清楚，她需要的不是同情，也不是安慰，她只需要真相，哪怕是最为残酷的真相。
　　心碎，尚有时间可以治疗，可是，如果把生活变成了一场悲剧，我们谁又逃脱的了。就算是我的自私吧。
　　呵，我又自私了。原来我就是个自私的人，没心没肺。
　　看着小銮抖动的双肩，我想剩下的事我已是无能为力，唯有把伤交给时间。忘掉总是最好的事情，当初的我是这样的宝贝着自己。真的很矛盾，忘掉与记忆，哪一个才是正确，而哪一个又才是幸福？
　　我转身想离去，却生生被小銮悲恸的哭泣拉住脚步。真的可以就这样离开？原来以为自己已经没心没肺了，却发现还不够铁石心肠。
　　把一盘水晶蜜枣搁在她身旁，甜的东西也许有助于心情。虽然不知道是否有用，但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对不起，小銮，或者说，凤英。
　　微风吹起裙摆，连着发丝一起飞扬，一步一步踩着小銮的哭泣，却必须把背打得笔直。
　　无论是对还是错，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都已是命中的注定，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坚定的坚强的一路走下去。即使是满身血污，即使是满手罪恶。
　　阳光穿透了云层，廊外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可是风却没有停歇，灌满了我的衣袖，白色的纱裙随风翻飞，鸟瞰如一只粉蝶。
　　我想起那只迎向阳光的蝴蝶，消失在太阳之上，原以为只是温柔的梦想，却发现只在转念之间。
　　对与错，是与非，飞蛾扑火的毁灭，是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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