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疼痛仿佛永无止境，子懿无奈苦笑，每当他仿佛要坠入那深沉的黑暗中时又会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清醒过来，这般难捱却连晕过去都无能为力，他除了努力维持跪姿外只得断断续续的想些事。

　　那偏将出现时他知道云岩关大抵守不住了，不论他是否帮夏，又或者说他就是向着燕国也没关系，王爷从未将他算进攻破云岩关的棋子里，从始至终他都不过是为了保三公子而被安排在那里的。

　　原计划应是安子徵假扮成功，再与一同混进燕营假扮奴隶的将士们一同火烧城门。

　　王爷敢搏亦有胆识下得了狠手，更重要的是，王爷有满腔的仇愤。

　　仇恨驱使下的军队骁勇无畏。

　　但无论如何，若是可以……他还是想尽力保下娘亲。王爷曾说过对于燕国他会赦免无辜的百姓，但余下的皆要他们血债血偿。人世间的对错他无从评断，但当年娘亲无论如何错总归是他的娘亲，他无法看着王爷取了娘亲的性命。

　　更何况燕国连年穷兵黩武已是民怨四起，怨声载道，如今也只是外强中干徒有其表了，王爷他有能力灭了燕国，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安晟用鞭柄挑起子懿的下颌，低头看着眼前这张俊秀的脸眉头不自主的沉了下来，跪着的人双目已无焦距，冷汗顺着脸颊一滴滴的滑落，唇边溢出的一缕血线在惨白的脸上异常醒目。

　　本是震惊随即就转成了震怒，安晟反手一巴掌扇在了子懿的脸上，力道说不得非常大但还是将人直接掼倒在了地上。他双目微瞪，呼吸间喷洒出来的都是怒气，俯瞰着地上的人，安晟弃了鞭子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行至桌案旁从一个精致锦盒中取出一个瓷瓶。

　　乌天葵的解药极其稀少，配方失传后遗留下的解药一般只有皇室会备存，以防万一。

　　只是为何就毒发了？安晟疑惑间闪过了在王府用乌天葵试探的那夜，可他记得当时他已将那毒药打翻了，难道当日其实子懿就已经饮下乌天葵了？若是如此按时间推算也是该毒发了。所以这次回来是为了解药吗，如果是为了解药当初又为何要放了安子徵？如果是为了解药为何那一夜没有告诉他其实已经饮下了乌天葵？

　　安晟面目狰狞双手握拳，若是昨夜他的部下没有火烧城门他们没有夺下云岩关，或者这孽子不打算回夏营，那么此时便已死在邵可微的身边了……

　　安晟强迫自己冷静的闭上双目，只是攥着拳的手还紧得指节青白。

　　樊在武和几位老将步入幕府堂中时，看到安晟半蹲着身子，用手捏开那罪子的下颌将什么喂了下去，动作有些不易察觉的轻柔。

　　他们这几位老将都从十七年前燕夏的战争过来的，当时的惨烈让所有经历过的人都无法忘记无法释怀。当年邵可微取得军密图后立即挥兵南下攻打夏国，势如破竹很快便直逼宇都，破城很快也十分残忍，为了避免后顾之忧，避免后方被抄袭，所经之地几乎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最后两国俱伤，无奈之下签下的十五年和平条约让多少血性男儿想要复仇都无法。

　　夏国百姓有多恨燕国可想而知，连带着会恨燕国景苒公主的儿子其实也正常，因为当时所有人的仇恨都无处发泄。

　　樊在武自己倒还好，他的父母在很多年前是因为天灾而故的，他的战友们也都还活着，战争给他带来的更多是失败的耻辱所以他并没有太恨子懿。但军中许多老将不仅是失去了战友，还失去了儿子，亲人，甚至本该阖家欢乐如今却只剩孤身一人无法再续天伦之乐，所以他身后的那些将士看到子懿时眼里带着怒恨也并不奇怪。

　　安晟站起身扫了一眼面前的几位将军，将瓷瓶放回原处后示意他们报事。樊在武和几位老将照着规矩行礼回复着方才议事后布置的军务，最后樊在武道：“兵马调遣以及行军路线等事宜都已安排妥当，只待王爷下令。”

　　“攻城器械先发，大军三更造饭，四更出发。”安晟的声音平静中充满着威严，似乎刚才的那情绪那轻柔的动作都只不过是他们眼花所看到的假象。

　　得到进一步的命令将士们领命后退了出去。樊在武在幕府外台阶下瞅见李斯瞿正想往大堂里去，他过去是李老将军的副将时常进出李府也算是看着李斯瞿长大的，自然也就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性情，上次看到这小子与那罪子站一块，知晓他对那罪子怎么说都是有些情谊的，于是二话不说一把揽过李斯瞿使着蛮力往外带着走道：“走走走，刚王爷可是命侄儿你去造饭，事务繁多别浪费时间。”出征前李老将军可是托付他照顾这个小子，避免生事还是直接拖走的好。

　　李斯瞿：“……”

　　造饭？他又不是火头营的营长造什么饭？他是真的很想掰开这位樊叔叔的大掌，但不想被他老爹以冒犯长辈的理由抽到跳脚。李斯瞿回头朝幕府大堂望了眼，他本想以汇报事务为由趁机看看子懿的，但樊叔叔如此拉着他，他也不好入内便随着樊在武扯拐的力道悻悻离去了。

　　服下解药后体内的痛楚稍缓，子懿缓了会积攒了些力气撑身再次跪好，睁开的双眼将余痛隐去了只剩一片纯粹的浓黑眸子，如雨润过的黑曜石。

　　俯身叩首，他的语句中充满了至诚的感谢：“属下谢过王爷。”

　　安晟面上无表情心底却是烦乱意燥，虽能大概猜到是出征前王府那夜试探时服下的毒，但还是忍不住出口问道：“不过是六七日前服的乌天葵怎的今日就发作了？”

　　子懿一时怔然，他低头不语，这种需要带解释的回答他其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很早以前他就不被允许解释，用王妃的话来说，他若解释的话反倒像是她才是坏人，可实际上他才是背负罪孽的人，不论什么原由，凡事都只能受着。

　　子懿未答话安晟这才觉得自己问的方式不对，他改口用最简洁直接的方式问道：“最早何时中的毒？”

　　子懿规矩答道：“出征之前。”

　　“为何……”不说，安晟顿了一下，随即眉头一皱话锋一转问道：“为何放了安子徵？”他那日曾说过用安子徵换解药，将筹码舍弃难道是真的不在乎毒发身亡？

　　“……”子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安子徵本性不坏，在他无法预测到将要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还是将他放走较好，这世上因战争有所失去的人不少，没必要再多个人成为战争牺牲品。

　　子懿略微思考后道：“三公子是主子，保护主子是属下应该做的。”

　　安晟双目微眯，明明说得是忠心护主颇像那么回事，他还是觉得这并非真正的答案，可又不愿意去探询那真正的意思。

　　“你想死？”安晟自己都未发现这三个字几乎是咬牙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子懿轻蹙了下眉头，垂下的目光淡漠的望着地上道：“属下不可享荣华，不可图富贵，不可怨恨背叛，不可妄弃性命。”

　　安晟沉声继续道：“你在府中已中毒之事我并不知，邵可微虽下了战书，我若不应战不给解药呢，你还如何做到不弃性命？”

　　子懿淡然的语气里还透着虚弱：“属下尽力不弃命。”

　　心中有一状怪异的情绪轻动着，安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冷笑道：“如何尽力？”没有解药后果就是死，难道努力了尽力了便可不死？

　　子懿垂下眼帘，乌黑的眼睫翕合着，眼里有些错愕于安晟的提问。他的誓言只不过是不可妄弃性命罢了，其他的又哪里是他可以掌控的？

　　“属下会尽力撑到最后，其余的自是天意命数。”

　　天意命数？即不自绝性命又可不破誓言，这意思是说因不可妄弃性命，所以即便毒发了也会撑到最后，但生死非他能掌控？

　　只是如此而已？不求解药？

　　即使大堂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安晟依然能看到子懿的脸色苍白得过分，解药虽服下，但那种肝肠寸断的痛楚不会褪得太快。

　　寒风灌入堂内激起一阵寒意，安晟凝视着那个强撑跪着的人道：“将衣服穿上。”

　　子懿眨了眨眼睛，听从命令将衣服穿上。

　　安晟不说话便是死寂般的沉默。

　　半晌后，安晟调整好情绪后恢复了一贯的严厉道：“安子懿。”

　　“属下在。”

　　“本王要你领兵攻打宁城。”

　　子懿心中一震，惊讶的抬头望着安晟。

　　安晟看到子懿一贯平淡无澜的脸上满是震惊，甚至微微睁大的眼睛里都染上了落寞悲凉。

　　对着子懿的双眸，安晟勾起嘴角满意的冷笑，双手负背浑身是凛冽威严的压迫感。

　　被自己寻找了多年的儿子背叛和为敌，不知邵可微心里会是何种滋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