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安晟回到了自己的睿思院内，踏阶而上时，廊下的那名侍卫恭敬的跪下，安晟睥睨了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入了屋。屋内下人早已布置好了暖炉，所以即使外头北风萧萧，檐上结霜，这屋内依然温暖如春。一名侍从替安晟宽衣解带，另一名则将置于被中的小暖炉取出，服侍安晟睡下侍从们便离开了屋子，安晟虽贵为王爷却不喜有人在屋里随候。

　　今日当真倦得很，安晟难得的很快便入睡了。

　　只是他又做了那个梦，梦到他锒铛入狱，而他的部下们正在外头拼死抵御燕国的入侵，那些曾一起驰骋沙场的好友们一个一个的倒下了。

　　他看到他的父皇一夜苍老，看到战场上尸野白骨遍布，血流成河，满目的猩红刺痛了他的眼，灼烧着他的心。

　　战火将稻田摧毁，马蹄将草地踏平，战争所及，满目苍夷。

　　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人饿死荒野，多少将士英勇牺牲。

　　极目远望，日色黄昏，寒风悲啸，漫山尸骨，飞蓬折断，群鸦空旋，啼鸣不绝。

　　最后的一切皆化成了那一片绵延连天的坟冢和那块巨大石碑上赤红如血的两字。

　　屋内虽熄去大部分烛火，但为了方便还是会留下一盏青灯。安晟睁开了眼，坐了起来，披了件狐裘，步出了房门。虽只是初冬，却不想竟下起了雪，院中已积了一层薄雪，想来是他睡下后便开始下的吧。

　　廊下那个长相清秀的少年侍卫见到安晟又规矩的跪在了地上。

　　安晟凝视着这个低眉敛目的少年，半晌无语。

　　许久，就这么一个站着一个跪着，直到雪停，天空破晓。安晟望着那东升的旭日，再看了一眼跪着的少年，心中思绪翻涌，手中的拳头紧握至青筋突起，这瑰丽的日出是多少人想看却再也看不到的？那些战场上一幕幕血腥划过眼前，尸山白骨满疆场，故人的面孔一个个倏闪而过，恨意如潮涨般狂涌上胸口，似乎要撑炸他的胸腔，闷得他十分难受。

　　安晟的头又疼了起来，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冷声道：“杖脊三十，滚！”

　　“是。”少年侍卫依然规矩俯身跪拜，待安晟转身进了屋内，他才动了动被地上霜雪冻得麻木的膝盖，起身朝王府西南面郁林后的地牢走去。

　　跪得太久，少年的步履有些蹒跚，十七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些没有原因的责罚，三十仗脊并不算重。

　　地牢的牢头牟直看到少年时颇有不满，时辰太早，扰了他的清梦：“安子懿你怎么又来了。”

　　少年不言，径直行至牟直面前，褪去单薄的衣衫，跪在了阴暗湿冷的地上：“劳烦牟叔，三十杖脊。”

　　牟直便也不多言，取了杖脊用的三尺刑杖照着少年的背脊挥了下去。牢内的狱卒对于这个少年侍卫来地牢受刑均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便该干嘛干嘛去了。

　　少年满额冷汗，可却一声不吭，垂眸看着地面，地牢里明灭的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颊，他没资格呼痛，也没资格求饶，所有的一切痛楚他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

　　偌大的王府里，没有一处是他的栖息之地，不断的责罚，苛责，安子懿问自己恨吗，怨吗，幼时确实恨亦怨，只不过换来的是更为痛苦的痛苦罢了。

　　身后执行的牟直下手很快，最后一杖挥下便将手中刑杖随意一扔，又坐回牢内那张四角木桌前和狱卒们喝酒去了。这个安子懿来地牢领罚的次数太多，大家都已司空见惯，他从不言痛，不论打得如何狠也就那么扛着，无泪无吟。或许是佩服，也或许是无趣，牟直便也懒得花费气力故意下重手了。

　　梅若兰在自己院中的锦鲤池边捧着一小巧汝瓷罐投食，池水很浅，能看得到池底精心铺置的鹅卵石。一把鱼食撒下去，那些色彩鲜艳，大小不一的鲤鱼便簇拥而至，张着嘴巴争先恐后的抢食，扇形的尾巴摇摆着聚拢在了一起，鱼叠着鱼，平静的水面瞬间就像沸腾了的开水。

　　将鱼食尽数投下，梅若兰才好似刚发现站在一旁静候多时的应水。

　　“应水妹妹何时来的，怎不知会一声。”说罢转而训斥身后的下人：“侧妃来了你们也不禀报本王妃？”

　　梅若兰身后的下人深低着头均是瑟缩了一下。

　　应水朝梅若兰福身，道：“妾身给王妃请安。看王妃兴致正佳，便不想扰了王妃这番兴致，与这些下人无关。”

　　梅若兰笑着将瓷罐递给下人，牵过应水的手坐在池边铺了厚实坐垫的石凳上：“都说应水妹妹脾气好果真不假，来，陪我坐坐，这儿观鱼最好。”

　　应水笑着随梅若兰坐下，道：“宇都这儿少有这么冷，这才立冬便降了霜，这些鱼儿金贵，怎受得住。”

　　梅若兰望了一眼池中的来回游荡穿梭的鲤鱼，笑容更深，道：“可不是吗，所以我只好命人定时往池中注入热水，让水温保持舒适，否则我这一池鱼儿可都要被冻死了。对了，听闻徵儿前几日染了风寒，现下可好些了？”

　　面对梅若兰的关心应水温笑着回应道：“多谢王妃关心，徵儿生性顽皮，他身体健朗，少有病痛，说染风寒那也只是为了让王爷去瞧瞧他罢了。”

　　“徵儿还小，近来王爷确实事务繁多，也难怪他想自个爹爹。”

　　想起自个的顽皮儿子应水还是忍不住慈爱的笑道：“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妾身颇为头疼，也已经教训过他了。”

　　“唉。”梅若兰闻言一声叹息道：“应水妹妹儿伴膝旁，当真是幸福。”

　　应水略微收了笑容，思忖着道：“妾身哪如王妃幸福？世子满腹经纶，才貌双全，年纪轻轻便出任尉城都督，戍守西面边疆，保家卫国。哪像我那拙儿，整日不学无术，只懂吃喝玩乐又好胜争强，伴我身旁有何用，他自是不及世子出息的。”

　　婢女将热茶端上又退下，梅若兰听着受用，脸上满是骄傲自豪却故作谦虚道：“那也不过是王爷厚爱，给了我儿这么一个职务罢了。应水妹妹你看徵儿武艺高强，来日有机会他也是可以为国家出力的。”

　　应水摇了摇头含笑道：“能为国出力自然好，若是不能，他一世安康我便也心满意足了。”

　　演武场上，一身蝠纹玄色窄袖劲装的安子徵十分不满的揪着眼前侍卫的衣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顽劣道：“哎唷，你们能不能厉害点？左让我右让我不使全力，这样我怎么练武？我这槊劈没练好都怪你们，真是的。”

　　“三公子，属下当真尽力了。”那被揪着的侍卫无奈的说道，身后的侍卫亦是朝着安子徵拱手道：“属下们皆已尽力，三公子力大无穷，武艺精湛，我等自不是公子的对手。”

　　“尽力了？”安子徵心里偷着乐可面上还是有些挑衅道：“王府侍卫就你们这点本事？”看眼前这侍卫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他想笑但还是忍了下来：“罢了！”松开揪着侍卫的手，七八个侍卫如获大赦，迅速站到了边上。

　　安子徵走到兵阑旁，取出长槊一个人练了起来。可没人喂招练得便索然无味，岑师傅虽会教他指点他却不会与他过手，这王府的侍卫他全打了遍，没有对手真没意思。

　　练了一会安子徵停了下来，一旁的下人机灵的递上茶水巾帕，安子徵取过茶杯喝尽又用帕子将汗拭去。听闻爹爹的三大兵营里将多武强，改明得死缠烂打让父王带他去兵营里耍耍，他顺便给父王瞧瞧他的本事。

　　辰时将过，专为王府教武的岑言雋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安子徵看到岑言雋便笑着跑到身边道：“岑师傅，钟离先生说过一日之计在于晨，您也要子徵早早起来练习槊劈，怎么师傅来得这么晚，让子徵好等啊。”

　　岑言雋颔首认同，道：“让你早点来是让你勤奋努力练习，而不是让我勤奋努力练习，三公子别搞错了。”

　　安子徵一愣，指着演武场边上列着队的七八个侍卫道：“那……这帮饭桶连我都打不过，您不来我也练不好。”

　　岑言雋两手交胸好笑道：“王府侍卫功夫哪会差，是你力气异于常人，他们又不会化解才会这般被你打压。再说了，我该教的都教了，剩下的是要你自己琢磨体会理解了。”语罢斜睨了一眼安子徵道：“一个槊劈也练不好，你的悟性是真的差。”

　　安子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要说安子徵在王府里最怕的人是自己的父王，那么他最崇拜的就是岑言雋了。岑言雋身手了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算得上是当世武学宗师了，只是他生性放浪不羁，说宗师又少了那么几分肃穆，不过这都不影响安子徵对他的崇拜。安子徵本就尚武，所以他在面对岑言雋的时候都是毕恭毕敬鞍前马后的。当然，过去安子徵也有顶撞不服岑言雋的时候，但那对岑言雋而言都不是事，他最常用的简单方法——不服就打到服。

　　安子徵不以为然道：“悟性差那子徵再加倍努力便是，岑师傅您就不能多鼓励少打击吗？”

　　岑言雋笑道：“读书练功不是努力就有用的，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用，也还是能有那么点用的。但是，有的人学功夫，几年就能有所成就，有的人，十几年都未必入得了武学之门。”

　　安子徵呆愣的望着笑盈盈的岑言雋，这是在说他平庸呢？他终是跳起道：“钟离先生总说尊师重道尊师重道，我尊师，岑师傅却不重道！”

　　岑言雋安抚性的拍了下安子徵的肩膀，眼神瞥向不远处刚踏入演武场的人道：“好，你既然想找人过招，那就找这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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