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魂书

作者:萧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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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三一夜听冬雪【这个是BG向】


      番外三一夜听冬雪

      清平城下夜,乾坤日月书。
      山盟应犹在,故梦已蹉跎。
      ——于子敬《帝京》
      她记得那日是阴天,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好不难受。
      她最讨厌下雨了——这事还得从她的老师说起,那个老师是个调香师,却总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据说人死之后就会升到天上去,下雨天的时候,就是他们想起伤心往事的时候,他们就都会哭,就这样变成了雨。”她如是说,眸中是一片沉静,不带一丝感情。
      从那之后,每当下雨天,她总会觉得有无数的人在天地之间哭泣。
      “小姐!今天有来自浮萍洲的杂耍团来帝京表演,听说可热闹呢——你不知道,那些艺人,能把海水吹到天上去呢!”
      秦楚的眸中顿时有了生气,“真的吗?快快,我们收拾一下,这便出发去看!”
      秦楚的爹爹叫秦惜今,是当今朝中的三品大员。此时朝中尽是你争我斗,而秦惜今却和他们不同,两袖清风,这也是她为父亲骄傲的地方。
      “正邪之间,经纬分明,又陌如秦楚。”这是爹爹同她讲的话,所以他给哥哥起名叫秦泾渭,给自己起名叫秦楚。只是生下她之后,母亲便开始病痛缠身,不出几年便早早逝去,父亲在她灵前跪了三天三夜,却守住了诺言,没有再娶。
      云儿帮她撑了伞,穿过一系列并不别致的房屋,来到了府前。马车已然备好,云儿便将她扶了上去,“李叔,我们去碧海夜阑场。”
      马车碌碌地穿过朝阳大道和朱雀大街,最后停在了路边,前面似乎有人起了争执,秦楚心下有些急躁,便掀了帘子要下去看。
      “小姐我先给你撑伞,雨还没有停呢!”云儿连忙追了出去,将手中的油纸伞打开。
      雨中站着一个白衣少年,另一个人坐在马车里,也不知是说着什么,突然间周围的人开始大笑,那少年脸上阴晴不定,却忍着没有说话。秦楚推开众人挤了进去,却是那贺家的公子在说着什么。
      “怎么不说话啦?于公子?”贺云生见他并不反驳,更是得寸进尺,“别装哑巴啊!不过你也真能沉得住气,要是你那个娘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沉稳,也不会按不住寂寞和奸夫私通被捉奸在床啊!哈哈哈哈!”
      周围人听了又是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那白衣少年却还是不反驳,只是挺直了胸膛看着他,眼中一片坚定。
      “哟,没想到与人私通的贱种还能生下一个如此——”贺云生话锋一转,“如此道貌岸然的儿子,自己生母都被说成这般了,还不开口反驳?倒真是一个好儿子啊!”
      “够了!”人群之中突然站出一个黄衣少女,“贺大哥,贺叔父总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怎么却是贺大哥你自己先不听话?”
      贺云生的父亲是京中四品将军,比起秦惜今来低了一个品级,见了秦楚立马毕恭毕敬,“哟,这不是我那秦伯父家的大小姐吗?”他连忙从车上走下来,“云生这番有失远迎,实在冒昧。”
      “收起你那副样子吧!”秦楚脸上一阵鄙夷,“在大街之上这般对这位公子出言不逊,可是他做了什么事惹到了你?”
      贺云生一时语塞,脸便红了起来:“既然他的生母做了那等龌龊事,还不能让我们说了?”
      “贺公子!”秦楚上前一步,“别逼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怀疑您的家教!”她已然有些动怒,“我记得贺叔父总是和我说为人要善良谦和,你便非要这般咄咄逼人四处树敌吗?”
      “你!”贺云生瞪了她一眼,“我今日便不和你一般计较,王叔,我们走!”
      围观的人群终于渐渐散去,秦楚见贺云生走远了,这才拂袖,“真是要气死人!贺叔父怎么会生下这种混球!”
      “小姐,您小声点!”云儿连忙伸手去捂她的嘴,“这要是被老爷听到了,今天回去还不知要怎么罚你呢!”
      “罚我?”秦楚柳眉一竖,“我还巴不得他罚我呢!我秦楚一向行端坐正,父亲才不会罚我!”似是想到了什么,她转头去看那个白衣少年,他在雨下也不知站了多久,全身已然湿透,看到她却只是谦和一笑,眼中是不尽的感激,“谢谢秦小姐为于某出头,若是有机会必当十倍报答。”
      这帝京中的公子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多少,只是她见过第一个能称得上是谦谦公子的人,怕是只有眼前的这一位了。秦楚轻笑,心情已然大好,“无碍无碍,举手之劳而已,不过贺云生那个混球怎么会在这里为难你,你是哪里得罪他了吗?”
      于子敬有些为难地低下头,“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过节,不过方才怕是你也听到了吧?便是因为我母亲她……”他没有再说下去。
      “好了好了,别伤心了,白鹭洲的杂耍团还在里面呢,你要不要去一起看?”
      “啊?”于子敬面露难色,“于某身份低微,怎能和秦小姐一同去观看演出……”
      “拒绝我的邀请才是更失礼呢!”秦楚嫣然一笑,扯上他的袖子,“走吧,他们若是看到你我走在一处,以后见了你,恐怕也是要礼让三分的。”
      于子敬偷偷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急急低了下去,“那于某就先谢过秦小姐了。”
      “停——别再秦小姐于某的了,你好,我叫秦楚,朝秦暮楚的秦楚,你叫什么名字?”
      “于子敬,黑白落子的子,恭敬桑梓的敬。”他拱手,向她行了个礼。
      秦楚见状不由嗤笑出声,“那么于公子,您愿意赏光同在下去看一场杂耍团演出吗?”
      于子敬霎时间便红了脸,“于某自然是愿意的。”
      那个名扬清平国的杂耍团确实是令人惊叹,小丑踩着手指般粗的棍子一根搭着一根,直直搭在了半空之中,演出的台子里四周都是水,那个小丑的口中突然喷了一口火,将手中棍子点燃,瞬间在空中便燃放起了五光十色的烟花,令人惊呼不已。
      “这白鹭洲的杂耍团果真是名不虚传呢!可真是精彩!”秦楚看了侧头去向身边的于子敬称赞,他却只是谦和一笑,“最妙的还在下面,你继续看着。”
      果真,烟花过后,那小丑已然被熏得黑乎乎,引人发笑,他佯装伤心难过,立时便哭了出来,那池中之水突然像是有了生命,纷纷向空中涌去,瞬间便形成了一道水幕。那小丑还不安分,来回扭动,那水幕也开始千变万化,化成各种水花,淅淅沥沥落在池中,宛如下雨一般。那一瞬间,秦楚却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起身便要往外走。
      “小姐,你怎么了?”云儿连忙起身扶着她,“不再看下去了吗?”
      秦楚摇摇头,却是一旁的于子敬也站了起来,“不舒服便出去吧,以后想看的时候总能看到的。”
      走出碧海夜阑场之后,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秦楚叹了口气,“真不喜欢别人哭。”
      “秦小姐,你明知那人是在演戏。”于子敬低垂了眼眸,道。
      “演戏不也是哭吗,可真是令人烦躁!”她气得跺了下脚,“这下好了,以后一下雨,恐怕就以为是别人在哭啦!”
      于子敬噗嗤一笑,“秦小姐,境由心生,若是你不执意去把下雨和哭联系在一起,其实下雨也挺好的,古人说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恐怕便是这样了,雨其实是上天派来的仙子,专门来孕育这人间万物的。”
      “这话我爱听!”秦楚立时便笑了出来,“你这么一说,倒是下雨天也没那么烦躁了呢!”她也不坐马车,只是和他一起向前走去,也不知是谁家的屋檐上长出了一棵嫩绿色的草,“于公子,你看,这里有棵小草呢!”她用手指着,眼中一阵雀跃,“‘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真的是呢,不然它怎么会在屋檐上发芽?不过这书你是从哪里读的,怎么我便没有读过?”
      “我之前有个先生,来自遥远的称之为九州的地方。”于子敬笑,“不过之后他便去别处游历了,不然我还真能把他介绍给你呢。”
      秦楚有些不满地皱了皱鼻子,“可真是遗憾,不然多向他讨教些关于雨的诗句,以后便不再那么讨厌下雨啦!”
      于子敬笑笑,“不过在下还知道一句关于雨的诗句,不知秦小姐是否想要听?”
      “快说快说!”秦楚眼中已然充满了光亮。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秦楚虽说是秦家的掌上明珠,但是为人又过于爱憎分明,在帝京之中竟然也没几个朋友,认识于子敬之后,两人便时常在一起谈诗论道。
      只是自那日初遇之后却再也没有下过雨,清平国那年正逢一场旷古的旱灾,白荇洲整片土地颗粒无收,一时间饿殍遍野,帝京中的贪官污吏却极尽手段搜刮民脂民膏,帝君知晓之后大怒,下令彻查,京中官员们却也是官官相护,更是趁机排除异己。
      那日他们冲进来秦府的时候,父亲正在书房中抄经,那些人簌簌涌入,将秦府包了个水泄不通。
      “秦大人,有人揭发您贪污枉法,我也是奉了李相之命前来彻查,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秦惜今冷笑一声,“悉听尊便,我秦惜今一生为国为民,两袖清风——贪赃枉法,可真是一个好借口!”
      统领在暗中也不知是什么表情,立时便安排了人向下清查下去,终于在秦府的后院之中挖出了三口大箱子,用兵刃劈了开来,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秦大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秦惜今见状并不惊讶,只是放声大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大人,这便将我绑了去交你的差吧,如何?为狗官卖命是不是很痛快?”
      “秦大人,休得出口无礼!”那王姓的统领立马变了脸色,“那可也是你的上司!”
      “上司又如何,今日用你是因为你有用,明日没用了便将你当成替死鬼,就如我今天这般模样。”秦惜今看着他,眼中是深深的怜悯,“曾几何时,我也想着来到帝京,便能还这天下一片太平安康!”
      秦惜今被王姓的统领押了出去,之后几日她一直心下不安,直到五天之后朝廷却将踏着贪污枉法的罪名全部坐实,判了五日之后即刻问斩。亲赴上下,男子充军,发配边疆,女眷则充为奴隶。
      从秦府被押出去的时候,秦楚回头最后一次看了看从前的家园,只是乱世之中,岂有忠奸?
      秦家患难,京中大臣们纷纷避之不及,恐怕引火烧身,再也不思及往日恩情,本是冤案,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她笑这世态炎凉,却也无能为力,押解奴隶所用的笼子纷纷停在了牢狱门前,她被关在笼子里正失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押解的大队却突然停了下来。
      当时的于子敬因为一首《帝京》而深得皇上喜欢,王姓的统领见了他也得有三分礼让,“哟,这不是帝君眼前的红人于公子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统领打扰了。”于子敬向他颔首,“我听闻这些人是要被充为奴隶的吧?秦家小姐曾与我有恩,我便想在这之前将她赎出来,也免得遭受太多痛苦。您能否开开恩……帮我这一回?”
      王统领听闻有些惊讶,“于公子,这秦家一倒,众人都是避之不及,怎么你却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就不怕玩火自焚?”
      于子敬摇了摇头,“子敬不怕死,只是不愿违心而行,亲眼看着自己的恩人受苦受难。”
      “好!”王统领笑,“这帝京之中,谁就能有把握比谁活得更久一点呢?你去后面打开笼子,把秦小姐交给这位于公子。”
      “大人!这……”那小厮见状有些害怕,愣是没有动。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王统领喝他,又转过头来看着他,“于公子,我向来敬仰秦惜今秦大人,只是人在朝廷身不由己,这秦小姐是秦大人的心头肉,你可要照顾好了,也算是我赎罪了。”
      “有劳王大人了。”于子敬低了低头,从袖中摸出了几张银票,“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于公子,这就是你看不起我了!”王统领笑,伸手推开,“带她走吧,别辜负了我的冒险便是!”
      笼子打开的瞬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里躲,却被小厮一把扯了出来,“你要干什么!”
      “秦小姐不要惊慌,是有人来赎你出去了。”
      秦楚向远处看去,那人白衣胜雪,几日不见已然更加瘦削。
      “于公子?”她低低叫了一声,那人便欣喜地疾步走了过来,“秦姑娘,我总算找到你了!”
      “你……”秦楚看他随先是一阵惊喜,待惊喜过后心下却是一片担心,忙忙转过身去“你走吧,秦家现在是众矢之的,稍不留神就会引火烧身,你有大好前程,没必要因为报恩而冒险!”
      “秦楚,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他在身后道,语气坚定不移。“引火烧身又怎么样,大不了你我死在一起便是。”
      泪水夺眶而出,她返身扑到他怀里,“好,那就等着我烧死你吧。”

      于家在帝京之中只是六品官员,也并不算吃香,于子敬又是庶出,母亲又因为通奸被抓,在这个小小的于府之中更是受尽了委屈。大哥和二哥都有下人,他却只能委身在于府冷僻之处的一个窄小的书房中,秦楚又因为身份特殊,白日里只能在书房内看看书写写字,到了夜里于子敬才敢带她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十七八岁本是谈婚论嫁的年龄,虽说于子敬出身不好,但好歹也是京中才子,一时之间也有几家权贵上门说亲,又一次更是二品大员家的女儿看上了他,想他上门提亲。父亲本想应允,于子敬心中却是不愿,阳奉阴违之余更是对那位小姐出言不逊,这好好的一门亲事,硬生生被他搞砸。
      “废物!”于大人几乎是气得背过气去,当时便对他施以家法。鞭子落在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染得一身白衣血迹斑斑,于子敬只是咬着牙承受,连一声叫痛都没有。两位哥哥更是在一旁看足了好戏,在结束之后,父亲拂袖离开,大哥于子成不忘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子敬啊,大哥应该说你什么好呢?”他不怀好意地笑,看着四处无其他人后伸手在他小腹之上狠狠一击,于子敬几乎立时痛得都要跪了下去。“哟,子敬,你这是怎么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又为何这般对我?”于子敬咬着牙问他。
      “你做错了什么?哈,哈哈!你其实没什么错,错就错在你是那个贱婢的儿子,我这么做只是想惩罚你,告诉你——只要有我一天在,你便一日是于家的一条狗,哦不,狗还会讨主人开心呢,而你呢?你的存在除了给于家带来笑柄还有什么意义?哎呀呀,这么一说,你可真是连一条狗都不如啊!”
      当时还是冬天,于子敬回到书房之后立马便开始发烧,再加上身上的伤,开始昏迷不醒。秦楚心里又急又怕,便偷跑着出去给他买药,熬了之后本想要喂,他的唇齿却是紧闭,怎么也掰不开。秦楚知他心中之苦,便日日抱着他等他醒来,从日出等到夜深,过了足足有四日。
      于子敬终于在第五日清晨醒了过来。
      看着憔悴的秦楚,于子敬心下十分的抱歉,“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说什么傻话。”秦楚握着他的手贴在颊上,霎时泪流满面,“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便不怕苦。”
      那时马上便要过年,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却仍旧尴尬,于子敬在西坊的店里给她买了新衣裳,说今年就咱俩一起过。
      “好啦,你别管我,过年过节的总要和家里人聚一聚嘛。”秦楚以为是他舍不得自己,只好劝他,这时两人在一起已经一年有余,虽然除了牵手拥抱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发展,但两人之间的感情却是越积越深。那段时间日子过得很辛苦,但是心中却没有一时如当时甜蜜。
      “算了,我也不想见到他们。”于子敬当时的心境却已然变化,他不愿一辈子都待在这个破旧的小书房里,更不愿让自己心爱的女人陪自己一起受苦,加之父亲与兄弟对他更是百般阻挠,心中已然开始了翻身的计划。“就让我陪着你,不好吗?”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就你和我两个人。”
      秦楚听闻,心下更是一阵感动,鬼使神差之下,仰起头便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又快速退开。
      “秦楚!”于子敬的呼吸在瞬间浊重,捧着她的脸再度吻了下去。
      那一夜意乱情迷,秦楚便伏在他的胸膛之上,情动之时却是她张口在他肩上咬了下去,牙齿透入皮肉,带来丝丝血腥。
      “秦楚,别这样!”他吃痛,却紧拥着她继续着动作,秦楚咬尽兴了这才松开了口,也就是那一刻,两人一起抵达了云端。
      “真想把你吃掉啊,子敬。”她拥住他,低低道,“若是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暧昧之间,却是于子敬笑出了声。“你是我的稀世珍宝,我又怎么会丢下你呢?除非你死,或是我死,不然这世间之事,没有什么能将你我分开。”
      “这可是你说的!”秦楚笑,转过脸去吻他的唇,“若是你违背誓言,我可不会原谅你!”
      书房之外有雪纷纷下,铺天盖地,在一夜之间将所有往事全部埋藏,一丝不漏。
      “你听啊,下雪了。”
      三月,于子成在出行之时马儿突然狂暴,带着他飞奔了数里,坠到山崖之下,待官兵们搜寻五日之后,终于在乱石之中寻到了他的尸体。于大人伤心过度,立马便病了过去,那几日于府进进出出全都是医官,正堂却还是黑白丧事,也就在那一夜,二哥因失去了大哥喝了太多酒,坠进井中丧命。
      于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只是在这几日之间连连遭遇不幸,却是令人唏嘘不已。于大人知晓之后更是一病不起,医官找到于子敬时只是叹了口气,说他恐怕也活不过这个月了。
      于子敬便一改之前姿态,天天守在父亲床前。也算是有些感动,父亲终于愿意放下恩怨,将于家上下交由他打点。
      “子敬啊,以前是父亲不好。”那日便要到月底,于大人在昏睡几日之后突然清醒,“你的两个哥哥福缘浅薄,竟然走在了我的前面……唉!这于家,便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守护。”
      “是的,父亲。”
      “这帝京之中,左右相派之争绵延数百年,切记于家归附于李相,切勿为了急功近利而罔顾了和李家的关系,知道吗。”
      “知道了,父亲。”
      “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现在我就要死啦,你可愿意原谅我?”
      “父亲,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他却突然如释负重笑了起来,低声在他耳边说“在大哥和二哥都死在我手下的时候,我就不再恨你了,只是可怜你。”
      “你……你说什么?”于大人目眦欲裂,“是你……是你!呃……”动怒之下,却是一口气咽不下去,当即便气得毙命。
      “父亲!”于子敬俯下头去,失声痛哭,“父亲!你别丢下我——我还没来得及尽孝呢!”
      众人听闻他的哭喊连忙涌了进来,在四周跪下,管家抹了抹眼泪,上前扶着他的肩膀,“少爷,别哭了,老爷他已经走了,你一定不要辜负他的期望,将我们于家发扬光大。”
      他终于是把秦楚从书房里接了出来。只是在这帝京之中,秦楚的脸早已被太多人熟知,纷争一日不停止,她便一日不能做他明地里的妻子。那夜居于父亲从前住的房间之中,他在黑暗中抱着秦楚,“若是有一天,我变成了坏人,你会不会讨厌我,离开我?”
      “怎么会呢?”秦楚环紧他的腰,“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最深爱的于子敬,永远,永远都不会改变。”
      也正如父亲所说,这帝京之中的争斗,没有一刻会停止。于子敬始终保持着谦卑的态度,行事之间却逐渐有了老谋深算的痕迹,帝君很是欣赏他,竟然在一年之间让他连升二级。也就是在那一年,方写由发动变乱,将赵相踩了下去,一跃成为和李相平起平坐的右相。
      方家与于家有时代夙仇,他一上任自然会谋算着拿于家开刀。几番打听之下他知道了方写由喜爱出入碧海夜阑场,想要安插眼线进去却没有合适的人选。思来想去之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人。
      “秦楚,帮我去做一件事。”
      那日激情之后,他抚摸着她的发,附在她耳边道。
      “你想通叫我和你一起分担,倒是不容易。”秦楚抱着他笑,“什么事。”
      “我想你去帮我盯紧一个人。”他用力将她按在怀里,却让女子在一瞬间涌起了无限的不安。“子敬?”
      “方相一日在台面上,于家便一日风雨飘摇,现在我谁都信不过,我只能信你,秦楚。”
      “帮我去碧海夜阑场,盯紧他,若是不能及时在李相那边取得信任,你我恐怕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秦楚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如同燃烧殆尽之后的灰烬。那一颗这个拥着她的人是如此陌生——
      从他设计杀死自己的两个哥哥,坐上于府的这个宝座的时候,他就变了吧?他早就不是那个不顾一切将她从狱中救出来的于子敬,也不是在风雪交加之时陪她在破旧的书房中过年,拥抱着她的于子敬了……现在的他,为了权力,什么都可以牺牲。
      突然又像是到了那天,他不顾生死来狱中赎她出来的时候。
      “引火烧身又怎么样,大不了你我死在一起便是。”她背对着他,不知道他当时的神情,只是便是在那个时候,他便已然是她的王。
      然而现在,他说的是,“你我恐怕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也是,这年岁苒苒,很多事情也都在变的吧?
      “好。”她咬着牙,终于说出了这个字。

      那日是晴天,天空一碧如洗,在知晓碧海夜阑场中来了一批新美人之后,京中的权贵们便纷纷莅临。除去西市的奴隶交易所,这里是另一个能够满足他们欲望的地方,当时若是能在这碧海夜阑场中包养一个情妇,已然成为帝京之中最流行的事。
      碧海夜阑场是帝京之中声名最盛的娱乐场所,被分为春宵场,斗才场,论政场和玉食场。在春宵场圆形的的穹顶下,悬挂这无数只鲜红色的灯笼,有浮萍洲进贡的锦缎从四面八方悬挂下来,系上了细密的流苏。在每个联结的关节处挂着用落霞洲边境的东海中取回的贝壳,再串上珍珠和铃铛,便成了璀璨的珠帘,只要锦缎被人一拨弄,珠帘就会发出悦耳的声响,引人入胜。
      “哟,这不是贺公子吗?”
      “宁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于子敬在座中将手中的茶杯拿起,氤氲的水汽刹时便遮盖住了他眸中的一闪而过的杀意。
      当所有人都到齐之后,碧海夜阑场中的仆人便在所有人的面前放下了竞价用的牌子,面前的碟子中盛着帝京中最好的芙蓉酥,再加上凤凰山产的云雾茶,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
      “今日有幸各位大人能够大驾光临,实在是我春宵场的荣幸,我先在这里替大家谢过诸位大人了!”妈妈虽然已不再年轻,却还是风韵犹存,举手投足之间令人神往。“今日呢,我春宵场中新来了五位大美人儿,大人们可要信得过我们春宵场的眼光!”
      “王妈妈,快别啰嗦了,先把这五位美人叫上来让我们看一看哪!”
      “就是就是!”众人纷纷应和,那妈妈却也不急,只是拍了拍手。霎时春宵场内流光四溢,在穹顶之下构成珠帘的五条绸缎上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却是五个银色的笼子从上面滑了下来,直直落在中心的舞台之上。
      舞台之下顷刻传来一阵惊呼,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今天的五位姑娘分别叫青莲,朱雀,绛紫,琉璃和琥珀。”在她身后赫然已出现五个姑娘,皆以轻纱覆面,隐约的眉眼中却是万般风情。
      四下的仆人们突然吹灭了蜡烛,整个场内瞬间便暗了下来,只有那舞台之中是明亮的,再看去,她们手中已然有了各式各样的乐器,奏乐之声蓦然响起,更是引得席下之人纷纷赞叹。
      于子敬从氤氲的茶色中抬眼,凝住台上那一袭红衣。她自是长袖善舞,在被他当做棋子安插到碧海夜阑场中后便失去了原有的生气,妈妈看她眉目姣好又看着引人垂帘,便在她的眼尾处缀了一颗水钻,恍然一看便好似眼角有泪珠滑落。
      “我最讨厌人哭了。”在一瞬间初遇那日的情形纷纷在脑海中浮现,他开始有些后悔这次的决定,只是已然走到了这步,他根本没有任何退路。
      一曲舞罢,便是最高潮处的“赏花”拍卖了。所谓赏花,也就是这春宵场中的初夜买卖。
      “第一位姑娘呢,便是我们的青莲姑娘。”妈妈的手拂过那青衣女子的脸颊,“瞧,这肌肤真是吹弹可破,有没有哪位大人看上的?”
      “一千两!”
      “五千两!”
      “一万两!”
      秦楚站在舞台之上,自台下搜寻于子敬的踪迹,正逢于子敬也看了上来,只是眼光刚刚一触,她便将眸子移向别处。大庭广众之下,她不能让他暴露了身份。
      “一万五千两,还有人出吗?”妈妈脸上乐开了花,“三,二,一,成交!”
      秦楚心中正不是滋味,却是那边妈妈开口了,“第二位呢,是我们的朱雀姑娘。”妈妈过来,将两只手搭在她玲珑的肩膀上,“啧啧,你看这身材,这眼神,真个是万里挑一呢!有没有哪位大人看上的?”
      人群还未开始骚动,却是暗中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五万两。”
      全场立时便倒吸一口凉气。来人是李相唯一的儿子李荣,虽然是相国公子,他却日日流连于烟花之地,而对于身下承欢的女人,却也是万般折磨。这碧海夜阑场中的女子,有三成曾被他临幸过,之后只要见了他全都绕道而行。
      秦楚在妈妈手下微微一抖,而在不远处,于子敬在袖中的手也握紧。
      一时之间竟是没有人再加价,妈妈还是这几年来第一次看到首次出现身价便超过三万的女子,“五万两一次!”
      秦楚几乎是求救一般向他看去,只是他没有说话,垂下了眼眸。
      “五万两两次!”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在那一瞬间,她像是坠入了无间地狱,嘴边却绽出了一个温顺的笑。
      当所有深信不疑全变成了无稽之谈。
      当所有耳鬓厮磨都变成了镜花水月。
      或许对于所有的痛不可当,笑才是最合理的宣泄吧。
      “五万两三次,成交!”妈妈欣喜之余,连忙差着侍女服侍她去洗浴更衣。她也默然答应,在走的时刻再也不向台下去看,“谢谢妈妈。”
      可即便是这样,那也是她所深爱着的人啊……
      “朱雀姑娘?”妈妈请来帝京最负盛名的医官来为她诊治,那日李荣几乎和疯了一样,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大小伤口,血水被一盆一盆端出去,那医官的额头上都是汗珠,说她怕是不行了。
      妈妈将一把银票摔到他脸上,“这可是我春宵场身价最高的姑娘,若不让她醒过来,你也别想活!”
      那医官实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医。如此忙碌了近五日,她竟然福大命大,醒了过来。
      “哎哟,你总算是醒了!”妈妈坐在她床边,“可真是吓死我了!”
      她本想说自己没事,只是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像是被灼烧一般的疼,让她的眉头跟着拧作一团。
      “你先别说话,好好养着,”妈妈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脸,“小翠,快,端那碗粥过来。这都五日了,你想必也是饿极了吧?妈妈这就喂你吃些东西。”
      也便是在那时开始分不清黑白昼夜,于子敬的心腹也曾来探望问她如何,她都说无碍。也不知是躺了多少日,她终于开始重新挂牌接客,那日来的是贺云生,进门之后看着坐在床边的她,眼中是讽刺的笑。
      “那日一上台我便认出你了,秦小姐。”他走近,俯视着她,“不过竟然让李荣那个畜生登了先,也真是造化弄人,当时你在街上当着众人回护于子敬,叫我丢尽了颜面,当时他分明也在场,却没有将你赎出来……我到底应该是庆幸呢,还是惋惜?”
      “朱雀既然沦落至此,也不求谁来救赎我了。”她看着贺云生,笑靥如花,“不过能给我钱的都是恩客,谁和谁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认识的秦楚可不是现在这番模样!”他走过来,伸手握住她的脖子,“才会让我又爱又恨,恍若烈焰灼心,一日得不到便生不如死!”
      “可我现在是朱雀呀,不过你非要拿我还当做当时的秦楚,便来得到吧,反正也不废吹灰之力。”她蹙眉,一双清澈的眸子流露出几分可怜,“贺公子你这般做,可真是弄疼我了……”
      贺云生蓦然松开,将她按在榻上,翻身压了上去。
      这些日,方写由几乎每日都会来斗才场,每次所约都是不同的人。秦楚也曾翻阅登记,那个册子中最常出现的名字便是“楚云休”。
      楚云休?她不解,又从玉食场,论政场和春宵场去翻看记录,却根本没有记载关于他的任何信息。碧海夜阑场四场不分家,便是那方写由也曾出入春宵场,宠幸过不少女人,这个楚云休竟然毫无记录,却是让人暗中生疑。她便将这个情报传达给了于子敬,第二日,于子敬心腹来了,叫她不惜一切代价接近这个楚云休。
      “他从不来春宵场,我又如何能帮你盯紧?”她不解,看着来通宝的心腹。
      “姑娘是聪明人,难道不懂大人的意思吗?不惜一切代价就是,即便拼了命也要走到他跟前,叫他救你。”那心腹并不知道她与于子敬的关系,“大人现在是皇上眼前的红人,皇上正想着要将云月公主嫁给他呢,若是大人得道成为了驸马爷,绝不会亏待我们的!”
      秦楚脑子里轰然一炸。驸马爷?
      他把自己当棋子安插在碧海夜阑场,不闻不问,竟然却是去和公主厮混,要当什么驸马爷?
      她笑,看着他,“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告诉他,若是事成了,我什么都不要,只求还我自由便好。”
      于子敬接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还是不觉一颤。只是自他决定将她安插入碧海夜阑场的那一刻起,就已然有一道巨大的裂痕将他们隔开了。
      “你和她说好。”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抬脚便向门外走了出去。
      那日已至冬初,狂风大作。他漫无目的走着,一不知觉便再次闯入了那个破落的院子。那个书房已然破旧不堪,牌匾也被风雨摧残,孤零零得躺在地上。他走上前,拂开落在上面的尘土,那上面的墨字却还新,他猜测在四月之内,那人下笔之时犹然带着万般柔情,仿佛是在轻抚自己的爱人。
      ——小楼一夜听冬雪,相携此生共天涯。
      那夜的誓言还未及得捂暖,他便这般匆匆毁约,将自己也是将她,推入了彼此不相见的万丈深渊。
      他捂着胸口,颓然坐在地上。

      那夜方写由照常约了楚云休来斗才场下棋,经过足足半个月的计算,她已然想好了接下来的计划。他们便在三场的丙字房中,只要计算好“逃跑”的路线,再适时惊动妈妈,她便会成功一半。另一半却只是道听途说,那楚云休听闻是个善人,便是在路边看到濒死的小野猫,也不怕脏了那一身白衣,抱在怀中,将它救活……那这次如果换成一个人,他会不会也来救?
      秦楚叹了一口气。若是赌赢了,她到了楚府自然有机会逃出去,若是她输了,死倒也是一种解脱。她收拾好细软,从计划的路线逃了过去,并恰到好处地在妈妈房间附近落下了贴身的玉镯子。
      “谁在那儿?”妈妈听到声响便出去看,见到她落在地上的镯子心中已然是几个来回,“来人啊!朱雀她跑了!抓住那个小贱人!”
      姑娘和侍女们立时便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她奋力地跑,这里已然是甲字房,她马上就到了!
      这时却是青莲和绛紫先赶了过来,挡在她的面前,丙字房还在拐角,若是在这里被擒,她的计划就失败了!正在焦急,却是那青莲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扯到了那个拐角——
      这个青莲竟然也是于子敬那边的人……和她一样!那一瞬间,她心中止不住冷笑,任她沉迷深爱,她也不过是他众多棋子中的一个而已。
      什么没有信得过的人?假的!全都是假的!
      只是她却不知,青莲是于子敬心腹的女人,也是这般被送进了碧海夜阑场——男人们的野心,从来比什么儿女情长更重一些,只是这些女人们就是傻,便是为了心爱之人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
      “你这个贱人!平时压我一头也就罢了,今天竟然不长脑子想要出逃?”青莲将她狠狠掷在地上,又踹了她一脚,“瞧瞧,瞧瞧!就和狗一样!”
      “杀了我吧!你们这群肮脏的蝼蚁!就是活着也没有死了干净!”秦楚当时却是心如刀绞,伸手去扯四周之人的衣服,却被如浪的拳打脚踢淹没。
      身侧的房门蓦然打开,里面的仆人有些不悦地看了出来,只是那些女人却仍旧不知收手,“你和我们一样都是婊子,谁就比谁干净?还有颜面嘲笑我们脏?”
      “好一个活着没有死了干净。”却是妈妈来了,拨开众人,冷笑一声用脚踏上她的头用力踩,几乎将她的耳朵研出血来,“我当你是女儿一般,宠你爱你,你却非要做出这等事来!那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们这群蝼蚁是如何对待您这位高贵的大家闺秀!”
      “女儿?”秦楚嘴里噙着血,放声大笑,“好一个妈妈,却是要自己的女儿为娼为妓吗?”
      “你这个贱人!贱人!”妈妈听到之后更是生气,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这时,从一旁的丙字房中,却突然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住手。”
      妈妈转头一看,这才发现里面的竟然是方相和楚大人,立马便知道自己今日闯了大祸,跪在地上磕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今日不知是方相和楚大人在此对弈,饶了你们清寂,实在是罪该万死!”
      那个的白衣公子背对着她,并没有回头,笑道,“也真真是罪该万死,只是光凭一句话,却是不够的吧?”他落下最后一子,拂袖而起,一身白色的轻裘上加了一副狐狸毛的披风,一眼之下仙气十足,再配上如玉一般的面容,霎时便让一群女人的呼吸停了半晌。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您若有什么吩咐小人照办……便饶了小的们一条命吧!”那妈妈只是吓得磕头,连额头都磕得红肿不堪。“饶了小的吧!楚大人!方大人!”
      “好。”白衣公子却也不生气,只是将手一伸,指向了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那这样吧,我今天可以放过你们,方相看在我的面子上,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们,你把她的官府通契拿过来,我带她走。”
      这一番话下,地上瞬间便传来了一阵抽气声。秦楚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转过眼球来,努力去看向这个要救她的人。
      她成功了……她赌赢了!
      妈妈一挥手,身边已然有几个奴才跑去拿了官府通契,用锦帕垫着呈了上去。白衣公子也并不嫌弃,只是一手接了过来,回头向里头的方写由道,“方大人,愿以后还能同您这般下棋,可实在是痛快得很哪!”
      然后他俯身,也不管她身上的血污,便这般将她抱了起来,言语之间叫她无比心安。
      “走,我带你回家。”

      再醒之时,已然是不知那个夜中。
      屋里的烛火有些昏暗,一旁的侍女见她醒了便用湿手巾来擦拭,“姑娘终于醒了,你可在这里躺了三天三夜呢。”
      “三天三夜?”秦楚还是觉得头痛欲裂,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那侍女按了下去。“姑娘的伤还没好,就先不要乱动了。先生白天的时候来看过了,教我们不要怠慢了您,侍奉您好好养伤呢。”
      秦楚心里突然一个咯噔。明明是个妓女却不要懈怠,还要好好侍奉……是她的计谋被他看穿了吗?这个楚云休,想来也不是个什么容易对付的角色。
      “先生平日里最见不得人受苦,我也是他在一群饥民里捡回来的。”那侍女坐在床边,眼神却像是穿回了遥远的回忆。“那日他还不是什么楚大人,只是一个寒门公子,饥荒肆虐的时候,京中的大人们却还忙着明争暗斗,对于我们这群人,却是不管不顾……我的爹娘就是在那场饥荒中饿死的。当时先生搭棚施粥,我身子弱又争不过他们,若不是先生看我可怜赏了我一口饭吃,我大概早就饿死了吧。”
      秦楚想起当年的旱灾,心里也是一阵感叹。“也真是苦了你了,不过既然都已过去了,你也不要太伤心。”
      “是啊……”那侍女脸上的悲戚蓦然下去一半,眼角却还是带着几分晶莹。“跟随先生的这几年,虽然我的身份是侍女,先生却从不把我们当下人看待,和我一起被他救回来的还有十四个兄弟姐妹呢,如今都在这楚府中。”
      原来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怪不得从其他三个场中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他曾经是一个寒门公子?”
      “是啊,当时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瘦得就和一根杆子一样。”那侍女看着虚处,眼神是一片敬重,“本是老爷给他钱叫他进京,他却全买了粮食给我们吃了,后来终于挺过了那场饥荒,我们十几个知道他这样之后感动得都要哭出来,便一定要护着他一起进京……本来先生是说要试试的,便拿着老爷的文书去通报,没想到先生竟有如此才力,却是被皇上一眼看上了——你看,好人还是有好报的!”她本是说,低头去看秦楚,却是她面色一片祥和,显然已经再次睡了过去。
      又这般躺了半个月,所幸之间楚云休并未来探望,也有足够的时间让去谋划后路。只是伤好之后,那个侍女却还是来通传楚云休要见她的讯息,并侍奉着她换了一身厚实的袍子,来抵挡屋外的严寒。
      “大人。”虽然是做过万千种假设与预测,只是对着这样一个人,她还是有些紧张,还竟然有些红了脸,不敢去看他。
      “不必拘谨。”楚云休稳重的声音从案边传来,他搁下笔,一双凤眼似乎是含着笑,言辞却带着些微活力:“这几日事务缠身,没有抽出时间去探望你的伤,倒是害怕你会怪怨我呢。”
      “不不!”秦楚听闻头低得更低,立时便跪在了大理石砖上,解释道:“大人那日在碧海夜阑场为奴婢出头,救下奴婢的性命,奴婢已然无以为报!哪还敢有怪怨大人的想法!”
      本是编造好的谎言,却在这一刻之间分崩离析,也断绝了她继续撒谎的企图。这几日没来看她,自己的所有动静恐怕他也是都知道的吧——连同她心中的算计,也随着这样的玩笑,一并说了出来。
      “看把你紧张的,”楚云休微笑,从案边站起身,走上前去扶她,“别傻跪着了,既然我把你赎了回来,这楚府以后便是你的家了。”
      “大人?”本以为他会来兴师问罪或者在她这里问些什么,他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惊异之余抬起头,秦楚看着他如画的面庞和伸来的手,一时间竟然有些失神。
      家?经历了这么多变故,辉煌变成泥灰,信任变成谎言,她还配有什么家?
      见她眼中流露出的伤痛,楚云休的眸子黯了一黯,“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更不会利用你。”
      她重新看着他的眼睛,那其中充满了坚定与温柔,让她突然感觉没由来的心安。“大人……”
      ——只是那一瞬间,就是他叫她去死,她也甘愿。
      “还叫我大人?”楚云休将她扶起来,“朱雀……没记错的话,你的官府通契上应该是这个名字吧?”
      “不是的,大人。”她红了脸,低下头去,“朱雀只是妈妈给我起的名字,我本身是叫做秦楚的。朝秦暮楚的秦楚。”
      “那我便叫你楚楚吧。”楚云休不动声色伸回手,眼中寒意沉淀,想不到这个女子,竟然是几年前因贪腐被抄家的秦家的女儿。只是当时贪腐的明明是赵相,却将自己的部下拖出来顶罪……虽然最后赵相也不得好死,被方写由扳倒,只是秦惜今那日处决时的情景,却也叫他永生难忘。
      午后处斩,皇命难违,临刑之时秦惜今却是抬头看着天,张狂大笑:“我秦惜今,向天为证,这一生为官之道,两袖清风,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清平国对不起我秦家列祖列宗之事!如今即便难逃一死,然,问心无愧!”血溅白绫,天地同伤,八月的天,竟然凭空下起雪来。
      “谢大人。”她咬了咬嘴唇,抬眼看着他,眼中已然是一片坚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是大人以后要叫奴婢做什么,即便是刀山火海,奴婢也必将全力以赴,不辜负大人的恩情!”
      “好了……这件事就到这里吧。”他扶了扶额,“别叫我大人了,你看你名字中有个楚,我姓也是楚,想必来也是缘分。”楚云休说到这里突然停顿,又像是似是思考了一下,“那以后你便叫我云休吧。”
      “可是……”秦楚有些为难,此时她只是她从春宵场救回来的一个肮脏的娼妓,而对方不仅救了她的命,还是高高在上的楚大人!
      “可是什么可是?”那人已然径自走回到坐位上,眉梢眼角依旧带着温润的笑:“你不是说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吗?那连如今这点小要求都不答应,可是显得没有诚心哪!”
      秦楚纠结,两根手指都绞在了一起,半晌之后终于咬了咬嘴唇,张口叫了声:“云休……”
      “嗯。”他回答,眼睛却不再看她,“天色也晚了,你若是累了便去休息吧。”
      “好。”秦楚答应,胸中还是不平,准备往出走。
      只是楚云休却又开了口,“不过若是不累,过来帮我研墨也不错。”
      之后他每每批阅些什么,都由她在一旁研墨和誊写。秦楚毕竟也是官宦出身,一手字也是写的极好。楚云休欣赏她,交谈之间知她喜好诗词,更是请了京中有名的文人骚客前来研讨。
      那日雪很大,她本是在屋中给他研墨,一个侍女却慌张地冲了进来,“先生,北屋的草棚被压塌了,里面养着的小猫和小狗都被压进去了,可怎么办呀!”
      “什么?”楚云休立时便坐了起来,“我去看看!”
      纵是她在这里陪了他一个月,却是第一次看他如此失态,还是为了一群小猫小狗。这么想着,嘴角却是露出了一丝笑……这个人就是如此,虽心中有谋划,却并无恶意。
      那段日子,平稳心安,恍若间又回到了小时候,在爹爹身边的样子。
      只是她不知,那日李相家中的密室里举行了一场密会,于子敬用自己的权谋与野心,已然决定将楚云休推人绝境。
      楚云休所居之处叫做云梦泽,她的居所便称作碧玉盘。,她前一天晚上读了诗,本是思绪万千,本想早些便向他询问,只是方方到了云梦泽,却被告知他去前厅会见于大人了。
      她的心跳几乎在瞬间停了一下,这几日的相处,她自然从下人口中得知楚云休深受方写由赏识,只是方写由的性子疑神疑鬼,于子敬又是李相那边的人,这一来,恐怕方写由更是疑心生暗鬼……那楚云休的境地岂不是很危险?
      她也不再管看她脸色发白而关心询问的侍女,手中的诗集滑落在地也不知晓,只是转身便踉踉跄跄跑了过去。那边楚云休和于子敬的洽谈已然结束,看着她这么失魂落魄跑过来,连忙去扶:“楚楚,你怎么了?”
      “快逃!”她胸中翻腾着万千言语,出口却只是这一句。
      “楚楚,别急,你慢慢说。”他却不急,扶着她坐进旁边的亭子中。
      这时秦楚终于有些冷静下来,“于子敬这番来并不是有意要拜见你,而是想要借方相之手除去你,我……我便是他安插进来的眼线,他的计划,我知道一半。”
      楚云休却不惊奇,“我知道的,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你知道,为何还要留我在你身边?”听他这么说,秦楚心中却是一阵凉,“你……”
      楚云休伸出一只手指,止住了她的言语。“与人相处,最重要是交心,虽然你是他的眼线,只是心地善良,也无恶意,这些都是我看在眼里的。”
      秦楚后退一步,“可是他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你最好现在就走,不然照他的手段你不可能逃得过!”
      楚云休摇摇头,“楚楚,你放心,我既然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我不会这么轻易死的,不然不论是你,还是这楚府的众人,我都再也照看不了了。”
      “都怪我……”秦楚痛哭出声,“若不是我一直向他透露你的消息,他也不会这么快便拿矛头指向你……都怪我,云休,你杀了我吧!是我对不起你,杀了我吧!”
      “楚楚。”他的双臂突然用力,将她抱在怀里,“你若是心里实在愧疚,那——便用你的下半辈子来补偿我吧。”明显感觉到怀中人身体一僵,他怕她内心不肯,“若是不愿我也不会逼你,你若要自由,我就放你走。”
      “可我只是一个削了籍的娼妓,脏得很……”秦楚心中怎能不贪恋他的温暖,只是现在这般情况——她只是残花败柳,心还被另一个人伤得千疮百孔,哪里还能承受得住这样一份感情?
      “可你的心是干净的,楚楚,这也是我爱你的缘故。”楚云休在她发顶落下一吻,却并没有再如何,“你要是心里还念着他,这一生这么长,我有的是时间叫你忘了他。”
      他还真是什么都知道……秦楚抬起眼睛看着他。他是那么干净,就像这楚府中的凝碧一般,这样的人,多么令人神往啊。
      那一瞬间,她的心中已然是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吻一吻他。
      楚云休呆立片刻,也开始回应她,坚定而缠绵。情到浓处,却是将她一把抱起,走入了碧玉盘中。
      他和于子敬是不一样的。于子敬看似平和,心中却蕴藏着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而楚云休却是和他的人一样,温柔明和,如同一泓清泉。
      之后她便安心睡了过去,也不知是睡了多久,再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凌晨。
      “云休!”自己怎么能睡如此之久,方写由那边已经开始动作要他的命,她却还能在这里这么安心地睡!胡乱披上外衣,她也不怕外面的严寒,径直便跑了出去。
      她心里难安,她在雪中飞奔,泪水在颊上飞奔。若是他死了,她便随他一起去死!
      “楚楚。”眼前一片模糊,却闯入了一人怀中,“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云休!”她抬手擦干眼泪,害怕是错看,他的手上仍留着伤口,人也有些憔悴。她的心中却涌起无限的满足,“你的伤……你,你没死!”
      “我答应了你要回来,怎么能轻易死呢?”楚云休笑,将她的衣领正了正,“外面这么冷,你怎么就这么跑出来了?”
      “我、我担心你!”秦楚泪中有笑,听他到了这时还有心思调笑她,心中也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你受伤了还出来乱走,还好意思说我!”当即便拉着他向碧玉盘走去,“天都亮了,你一夜没睡吧?快去睡一会儿,明天还要上朝呢!”
      “楚楚。”楚云休却一把将她带回来,眼中有笑,“嫁给我吧。”
      对啊,她是答应过要补偿他下半辈子的,只是这句话一出口,她的心里却浮现出另一张脸。这句话,她本是在盼着他说的,只是盼了这么多年,却只盼来一个背叛的结果。
      一时的背叛,却往往是一世的追悔莫及。
      她回头,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好。”
      那一夜所发生的变故,她也是之后才知道。他和于子敬联手在一夜之间铲除了方李两位丞相,于子敬受了伤,楚云休却推他继任丞相,并向帝君请辞归隐。
      大婚举行在那之后的第三日,楚府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帝京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参加了,楚云休平日里又不与人结仇,收到的全是好的祝福。只是那日,于子敬并没有来。于家的管家送来贺礼,说于大人受伤太重,现在还没大清醒过来。
      秦楚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却被楚云休及时稳住,“不过于大人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有没有托您送来祝福呢?”他说话还是带着笑意,却让来人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新娘子,“我,我并没敢和他说。”
      “也好。”楚云休也不计较,“若是他知道了,怕这病一时半会都好不起来了。”
      “云休。”新娘子伸手握住他的手,“别冷落了其他客人,我们过去看看吧。”
      管家看着新人远去的身影,默默叹了一口气。他自小看着于子敬长大,虽然他在家中并不受老爷喜爱,但还是比他那两个哥哥强很多的。当时他冒着风险将秦楚接入了于家,蜗居在那个破落的书房中,直到终于执掌了于家,他本以为于子敬会娶她,从此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只是他却转眼翻盘,将她推入了无间地狱。如今,他得偿所愿成为了这清平国的权力至上,却也在同时失去了所爱之人,竟不知该说是可喜还是可悲。
      由于于家上下的封口,于子敬并不知道秦楚嫁人的事。他的伤口很深,还略微有些感染之象,被医官建议在家静养。虽是有伤卧床,但处理事情却极为果敢,在短短的两个半月内将这帝京之中的政治整得开始显示出一番清明之象,那些被翻覆的冤假错案也都全数重审,饶是之前依附着方相的众人,也不免称道他一句“于青天”。
      楚云休本是打算三月便走,只是秦楚却频频出现恶心干呕,叫了医官来看却是说她已有身孕,楚云休知情开心得要死,只是这么一来秦楚便受不得颠簸,离京计划也只能往后一拖。
      三月之后,于子敬的伤终于痊愈,重新站到了朝堂之上。此时的清平国已然不同往日一般腐朽,便是走在太阳底下的时候,也不再是当时那般身暖心寒的感受了。
      “于叔,可有她的消息。”那日他终于是问了起来,管家听到之后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秦姑娘她……她嫁人了。”
      “什么?”于子敬蓦然回头,“怎么会?她怎么会嫁人?”
      他的手伸起又放下,最后捂在胸膛之上,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笑声,只是这个笑,却硬生生将一双眼笑得通红,又从眼角笑出几滴泪来。“她嫁给谁了?”
      “禀告大人,她现在是楚云休的妻子。”管家犹豫了一下,“据说本是计划这个月月初走的,只是有了身孕,只能等到婴儿生下再走。”
      “计划这个月月初走?”于子敬自嘲,“好,很好,那时我应该还在卧床静养吧?她这是计划着再也不见我了啊……”
      “大人……”
      “也是,当初选择了将她作为一枚棋子,便应该料到今日的局面。于叔,备车吧。我想去看看她。”
      “是的,大人。”于叔俯首告退,低头之余,瞥见他的鬓边已然有了几丝白发。
      马车载着他碌碌地来到了楚府门口,也不通报,他便这般径直走了进去,侍卫们不敢阻拦,只得跟到他身后。楚云休正在陪着她在院子里散步,见于子敬来了,眼中瞬间带上几分警惕,将秦楚护在了身后。
      “我说过不会和你争夺什么,只是秦楚有了身孕,等她生下孩子我们便离开。楚某做事绝不失约,也请于大人体谅。”
      “离开?”于子敬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昔日的爱人,眼中是解不开的寒霜。“你要跟他一起离开?”
      “是的,于大人。”秦楚仰起头看着他,眸中再无一点温情和退缩,“只是我的去留,又和大人有什么关系?”
      “秦楚!”他已然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只能是我的女人!”
      “于子敬!”秦楚的眼眶蓦地通红,语气也忽然拔高,“你的女人?呵,可笑,当时你将我作为棋子安插到碧海夜阑场的时候,当我所谓的初夜被挂上价格甚至被高价卖出去的时候,你可有想过我是你的女人?我知道,你就站在他们众人之间,当我被李荣那个禽兽买下向你求救的时候,你又是怎么做的?你一言不发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啊于子敬,你又是何等狠心?眼睁睁看着我被那群禽兽欺负,生不如死!我曾无数次扪心自问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一次次欺骗自己始终是那个最独一无二的,可是你呢?除了利用和欺骗,你对我可还有一丝爱?你叫我不惜一切代价接近楚云休,我做了,对,那个青莲也是你的棋子吧?哈!也就是从那天起,你我就已经恩断义绝了!”
      “什么是没有信得过的人,你只是想借机将我推开罢了!现在你得逞了,为什么还要来见我?!”
      于子敬听到她的话,一向清明的脑子里却像是灌进了一团浆糊。这其中又有了多少误会……可是纵然是如此,在你眼中,我便是这样一个人吗……
      秦楚,李荣我已经帮你惩罚了,贺云生也是,当时欺负你的,我一个都没有留下。
      秦大人的案子我也翻了,他的罪责也被澄清了,你再也不是罪臣之女,可以安安心心站在太阳底下了。
      我机关算尽,想要还这天下一片清净,只是到头来,我什么都得到了,却唯独失去了你。
      有些误会一旦达成,便如跗骨之蛆,永世不得翻身。
      “楚楚!”腹中一阵疼痛,她霎时伸手去捂着小腹,于子敬这时心下正是思绪万千,见状来不及多想,便下意识松开了手,“秦楚!”
      “你那天,就和今日一样。”秦楚忍着疼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却都是冷笑,“你也是这样松开了手,丢我一个人在那样一个地狱里!一模一样!”
      楚云休将秦楚揽入怀中,冷眼看着眼前的男子,“于子敬,你滚,别再出现在她面前!你若是把我逼急了,我有的是手段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好,好。”于子敬仰头看着朗朗青天,大笑几声,转过身,“是,是我利欲熏心,六亲不认,只是秦楚你记住了,就算这辈子你我再不相见,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于子敬,也是你心头最深的那道疤。”
      秦楚在楚云休怀中握住了拳,恨不得上前将他的喉咙咬断。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时第一次相遇,她还是秦家大小姐,他不过是于家的庶出,只是时过境迁,当秦家被抄,却是他站出来将她买下。
      那一夜是在他窄小的书房之中,情动之时,她几乎将他的肩膀咬下来。
      “秦楚,别这样!”他吃痛,却没忍心将她从身上扒下来。
      “真想把你吃掉啊,子敬。”她拥住他,低低地笑,“若是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暧昧之间,却是于子敬笑出了声。“你是我的稀世珍宝,我又怎么会丢下你呢?除非你死,或是我死,不然这世间之事,没有什么能将你我分开。”
      “这可是你说的!”秦楚笑,转过脸去吻他的唇,“若是你违背誓言,我可不会原谅你!”
      她曾经无数次后悔,当初不该说最后那句话。之后他为了争权夺利,将她一手送去了碧海夜阑场。她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只是短短的三个月,竟然漫长得犹如一生。
      骗子!骗子!秦楚终于止不住心中伤痛,捂着脸呜咽着蹲了下去,心中是十二分的绝望。
      于子敬向前走着,再也没有回头。
      “楚楚,别怕。”楚云休伸手抱住她,“有我在呢,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便回浮萍洲,男耕女织,再也不分开。”
      秦楚在他怀中重重点头。
      爱如何,恨又如何?此时的她已然无力再去细想那些痛楚,她只想和身边这个男人,安安心心过完下辈子。
      从没有一个愿望,会像现在这般强烈。

      四月,于子敬从白荇洲边陲将充军的秦泾渭调回,并予以器重。六月,齐应南病逝,天王洲一带陷入混战,于子敬和秦泾渭协商之后,在九月发兵,此时天王洲各自争斗群龙无首,被清平国大军一举攻下。秦泾渭带兵乘胜追击,又连连攻下浮萍洲几座城池。次年元年公仪瑾病逝,秦泾渭又率兵攻入乐和城,虽有纪相一路抵抗,却终究无力回天,至月底,清平国所失版图一如当年。
      秦泾渭凯旋而归的那日,秦楚为楚云休生下了一个女儿,起名楚折砚。名字是秦楚起的,楚云休曾问她为何,她却说,“你我这辈子都过得太拘束,我想她生下来便不再如我们这般,摧笔折砚,按她想要过的那样生活。”
      “好,都依你。”楚云休看着怀中的女儿,伸手抱着妻子,眼中一片阳光。
      三月,秦楚的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再见过远隔千里多年未见的哥哥秦泾渭之后,秦楚和楚云休便启程回到了浮萍洲,做了一对神仙眷侣。

      春寒料峭,于子敬坐在风里喝酒,秦泾渭看他一人孤独,便坐在一旁,陪他一起喝。
      “你说,我这一生值当不值当?”
      “说值当也值当,说不值当也不值当。”
      “我这些年,将当年所有的冤假错案都拿出来翻案,还他们一个清白……到头来,却唯独无法给自己翻案。”
      秦泾渭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她已然找到了自己的结局,倒是你,你这一生不负这天下,也不负她,却只是辜负了自己。”
      于子敬抬头看着月亮。月光是那么温柔,如同最深爱的人的眼睛。
      “往事不可追啊……只是偏执如我,怎么会允许自己再爱上别人呢?”
      于相执掌大权之后,清平国中一片安乐祥和,只是这一任青天,却只活到三十六岁,而从他二十二岁继位之后,并没有娶妻,一直只身一人直到病死。
      同年,有一个人从遥远的浮萍洲来到了帝京,她鲜艳明丽,天真快活,就这么站进了秦泾渭执掌的讲武堂中。“嘿,我要入讲武堂!”
      “想入讲武堂?先来和我比试比试!”秦泾渭看着她笑,在一瞬间拔地而起,少女飞速起身,身影飘忽,连过了百余招都没有落下风,秦泾渭心下赞叹,眼中流露出一丝狡黠,将背后空门大露,却是伸手向她腰上而去。
      少女手中的剑眼看就要刺到秦泾渭身上,惊呼一声连忙偏转剑锋,却被秦泾渭一把戳中痒穴,大笑不止。
      “舅舅!你耍赖!”
      秦泾渭嘿嘿一笑,眼中是一阵宠爱。“兵不厌诈嘛……我的好折砚,别来无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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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个故事的主角出现惹=-=昨天晋江抽风叫我发了不知道多少次,生气,要是想看新的文可以跳过去看一下,名字是《掬水剑》。。看了一下掬水沉剑的文案不完备要删的也没删掉,我移过去掬水剑好了 心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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