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魂书

　　第十章入世
　　天元四十三年，战乱终于暂时停息，由齐应南提起的“安康”会晤被三个军阀的领导人提上了日程。一边是虎视眈眈的齐应南，一边是悄无声息的公仪瑾，最后一方是旧朝廷。皇上已然长大，逐渐开始显示出了治国的贤能，对其所管辖的地域显现出越来越强的控制权。再一边公仪瑾方却是按兵不动，坐拥的浮萍洲和沙河洲却开始迅速繁荣起来。齐应南自然是不愿看到这些，这是阻碍他一统清平国的绊脚石。
　　这里却是四季如一的凤凰山。人说自古剑技出云延，更不是信口拈来，一本《剑传》寥寥几百字，却蕴藏了不知道多少鲜为人知的境界。
　　她解下身后的剑，用手帕沾了些凤凰涧的水，温柔地在剑上擦拭起来。剑是师父赐予，名曰清光，她平日里就用它练习《剑传》中剑法，一来二去，也已然有四年之多。她的师父无面向来寡居在凤凰山山顶，每次出现必将一身黑衣，将脸埋进一张黝黑的面具中，她也曾疑问师父为什么要把脸藏起来，无面道，“碌碌人间，隐姓埋名而已。”
　　她叫殷兰夜，是殷家的大女儿。四年前殷重广突然遣人将她送往凤凰山，叫她练习剑术光大门楣，起初殷兰夜是不想走的，只是殷重广态度坚决，道，“兰夜啊，这乱世之中，若没有一技之长得以护身，就难以走到最后。爹爹虽然自小宠你爱你，但终归会有看不到你的地方，也无法陪伴你到老去……这样说的话，你可能理解？”
　　殷兰夜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兰夜懂，兰夜这便去。”
　　而几乎是刚刚到了云延，她便被送到了这里，她的师父叫无面，在这云延之中，已然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从那日开始，她几乎是在痛恨她的师父——那个人没有教她练剑，甚至没有叫她吃饭，只是将一本《剑传》扔到她面前，叫她抄五百遍。
　　“可是师父，我没有纸和笔啊。”殷兰夜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问。
　　“是不是大户人家出来得儿女都这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若是找不到笔墨，我也不介意你用血来书写。”无面在断崖上打坐，透过面具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便如一潭死水。她几乎在当时便恨透了她，几乎便想着若是哪天剑技大成便将无面杀掉来泄恨。
　　只是她从山下取得纸墨回来抄完那五百遍《剑传》之后，无面却又是性情大变，却化身成为一个孜孜不倦的导师，一直到殷府的马车停在凤凰山下接她回家时，她竟然还会有些不舍。
　　“若是有些事情无法决断，便让这把清光帮你做决定吧。”无面最后从断崖上跃下，将大拇指贴在她眉心，殷兰夜只觉得心境突然空明，“谢谢师父，若有机会，徒儿定当报答师父养育之恩。”
　　凤凰山在白鹭洲，距离落霞洲也不算是很长的距离，只是那次回家，几乎就像是走了半生的路。路上来了近十波杀手，有自己的兄弟姐妹们派来的，也有南边天王洲派来的，那一路浩荡的车队，当抵达落霞洲边境时，已然只剩下了十几人。
　　面对那样的窘境，年少的殷兰夜终于还是透露出了一家之主的风范，即便是左支右绌几乎便要毙命时心下却也无半分惊慌，到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无面，若不是她的教导，恐怕面对这样的形式她早已吓破了胆子了吧？只是看如今形式，爹爹大概已经要不行了，争夺起权势来，家里几个不争气的兄弟姐妹倒是一下子便争气了起来。
　　“可笑！”她挥舞着手中清光，将四下攻来的杀手尽数斩杀，“回去告诉你们的雇主，就这点水平，到死也成不了大器！”
　　她早就知道在百年前，殷家的继承人殷无忧也是这般突破了重重阻挠，隐忍之下却又一举夺取，却被自己的亲妹妹毒害，这人间的亲情并不是有血缘关系便能叫人收手的，最锋利的剑，往往只能伤及最珍贵的人。
　　那场战斗却又是空前绝后的，殷家几人与齐应南联合起来，几乎是将这半壁江山的杀手组织倾巢而出，去斩杀在落霞洲边缘上那个只有十七岁的合法继承人，就算是她剑法再过高超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眼看就要毙命于这些人剑下，只是山穷水尽之间却是出现了一个白衣剑客，以一敌百，硬是带着她突破了重重包围，回到了殷家。
　　而连九毓和尚君墨赶到殷府之时，正好遇到了那位守在门口的白衣剑客，尚君墨的眉头就这么拧了起来。“怎么是你？”他问，眼中是十分的不悦。
　　“如你所见，也怨不得我，只是温兰佩的转世正好便是殷家的继承人，不然就是我死也不想她卷进这场纷争里。”顾秦抱着不归剑看他，“怎么却没看到无伤君，却是让我有点扫兴啊。”
　　尚君墨嘴角浮起一丝讥诮，“贵贱判云泥，便是你这种身份，也只够让你扫兴一辈子了。小九，我们进去。”
　　当两人进入到房中时，殷重广已然是强弩之末，连九毓自这边细细打量着殷兰夜，她哭得很凶，眼睛鼻子都通红得皱在一起，却完全不是那日见到时的模样。原来转世也会变的吗？难怪她这些年来历经艰难，却并未找到父母亲人的转世。
　　“兰夜……殷家就此交给你了……记得爹说的话……”殷重广抬起手来想摸摸她的脸，却在半途轰然掉了下去。
　　“爹！爹！”殷兰夜痛哭出声，伏在他尸身上放声大哭，连九毓看得心伤，微微别过头去，一边却是尚君墨握住了她的胳膊，拉着着她走了出去。
　　“忘不了？”待走得远些了，尚君墨回过头来看她，“也倒是我有些疏忽了，想着过了一百年，你应该也能坦然面对了。”
　　连九毓摇摇头，“也没有什么不妥，虽然修仙，但是有些事情想到的时候，心中翻滚着的情感好像才能证明我是活着的。”
　　尚君墨松开她的胳膊，嗯了一声。远方原本是万里晴空，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彤云密布，叫人心下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尚君墨抬了头往天边看去，隐隐皱了眉头。
　　百岁山，卜星台。
　　娉柔仙子正在围着仙台做法，祈祷天下风调雨顺，百姓安乐，只是那突然的一阵炸雷，把法事活活斩断——她惊愕回头，那天边，明明是最亮的两颗星，靠左的这一颗突然便陨落下去！
　　“天涯涤尘君！”她冲着天边跪了下去，哭喊声撕心裂肺，“天涯涤尘君！”

　　平静的小镇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她从马上一跃而下，开口便问：“老板，你可知天地盟在何处？”
　　那老板吓得几乎是一个不稳就要把手中的茶洒在地上，连忙用另一只手来捂，旁边的小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些惊愕的问她：“姑娘，你好端端问天地盟干什么？晦气！”
　　青塞维尔的眉头霍然皱了起来。沈星河走前她曾去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只是摇了摇头，说，“若是小姐什么时候得空，可以去白鹭洲天池镇去看看天地盟……我也不知道那里如何了，我的妹妹自小身体不好，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青塞维尔说，“包在我身上。只是大漠那头没有水源，你这样走过去几乎是送死……”
　　沈星河整理着包袱，突然就笑了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天若是想叫我活下来，我自然是能活下来。”
　　带着沈星河的嘱托，青塞维尔踏上了通向白鹭洲的旅途，那一路囊括四季，却是叫她叹为观止。只是到了天池镇后，从大家的眼神里，她似乎也读出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天地盟……怎么了？”她试探着去问，那掌柜却是伸手去拍了拍那小二，止住了它接下来的话。“我问你呢！你聋了吗！”青塞维尔气急，抬手就是一鞭子，竟活活将他们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半！那掌柜的手中的茶杯终于掉在了地上，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说不说！”她柳眉倒竖，问。
　　天地盟盟主沈星河在一天被邀请去天王洲和齐应南会晤，之后沈星河却像是凭空消失一般，天地盟群龙无首之余却是都甘愿对那个病秧子盟主妹妹俯首称臣，之后在某天夜里……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谁干的？”青塞维尔听罢心中一惊，没想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那陆吟君呢？她还活着吗？”
　　“后来的搜查中倒是没有找到她的尸首，不过就她那副样子……大概也活不过多久了。”那掌柜扼腕叹息，“这事过于蹊跷，八百弟子一夕之间全部成了尸体，在白鹭洲的各个据点又全数被捣毁，而周围之人竟是没有听到一丝风吹草动……都在说不是人间所为啊！”
　　“不是人间所为？”青塞维尔怒火中烧，“一句不是人间所为就想了事，又置这八百英灵于何处？”
　　“这……”那掌柜无奈，“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呀！”
　　“官府呢！”她蓦然站了起来，“官府难道也不做事吗！”
　　“官府有什么办法啊……查了几天都没什么线索，倒是先前进去的一批人也都死了……他们也是有家室有亲人的人哪……”掌柜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擦了擦眼泪，“好了姑娘，我劝你也别再多问下去了……这件事，我看真的不是人间所为！”
　　“不行，我应人之约要帮他照看陆吟君，现在她既然没有找到尸骨，我自然也有查下去的义务！”青塞维尔起身，“掌柜，谢谢了！”飞身便向城东的天地盟营地去。
　　这边阮白塔和公仪繁正在细心查看，来者是魔教精英的一队人马，看来也是算计好他们会来营救，想千方百计将陆吟君除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叫她给跑了。
　　听到有人来，阮白塔和公仪繁相视，转身便躲藏了起来。那个红衣少女闯入之时，地上尸身已然被清理干净，只是这偌大的天地盟营地却是了无人烟，叫她心下有些发憷。“陆吟君！”她放声大喊，“陆吟君你在哪？我知道你没死！陆吟君！你出来！”
　　两人眼中都有些惊异之色，看那少女身上毫无魔教的气息，却是阮白塔先站了出去，“别叫了，你找陆吟君做什么？”
　　那少女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还要多考虑什么，一鞭已然挥出，阮白塔身形向后堪堪稳住，另一鞭便又抽了过来，“好啊！你们这些杀人凶手！”她语气里带着盛放的怒气，一如这簇沙漠中的火焰，“今天我就为天地盟报仇！”
　　阮白塔正是心中疑惑，公仪繁却是飞身而上一把抓住了她的鞭子，三下两下已然绕到背后，伸手将她打昏！
　　阮白塔没有说话，公仪繁拎着青塞维尔也没有说话，时间好像就此静止，“我们……要不要把她带回去？”又是阮白塔开口，看着不远处的公仪繁，“我觉得她不是个坏人。”
　　“刚刚都是要命的招式你还说她不是坏人？”公仪繁有些不耐地别过头，“不如把她扔到野外去喂了狗好了！”
　　阮白塔听闻笑出声来，“好了别开玩笑了，这事我觉得还是要和君墨上仙禀告一声，不然这其中原委我们怕是就再也搞不清楚了。”话音刚落，晴朗的天气突然就要下起雨来，两人抬头向上看：“糟了，仙界出事了！”
　　待两人回到凤凰山时，发现众仙已然齐齐聚在了轻尘洞口，交头接耳，而殷无忧和大王站在轻尘洞口，守卫着里面闭关修炼的无伤君。
　　“到底出什么事了？”她问旁边的人，那人叹了口气，说，“今天也是星官来报，上次仙魔大战之后，涤尘君便正式宣告隐退，之后不知所踪，今日一看，他对应的那颗星辰竟然是黯淡陨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现在魔教蠢蠢欲动，若是无伤君再不出关，怕是人心难平啊！”
　　“无伤君还在闭关修炼，你们这么兴师动众便不怕她走火入魔？”公仪繁皱着眉头，穿过众人也守在了轻尘洞口，殷无忧和大王看他回来，小声道，“你终于回来了，君墨上仙呢？一会我怕人越积越多，更是不好收场。”
　　果然不过一会儿，天誉山青阳山百岁山众仙都齐齐聚在了凤凰山轻尘洞口，这边四人守着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边尚君墨和连九毓却是失去了踪影。
　　“众仙请回吧！无伤君正在闭关修炼，时日到了自然会出来，你们这样也无济于事！”大王首先站了出来，众仙却没有丝毫要回去的样子，却是青阳上仙先领头跪了下去，“无伤君，涤尘君已去，魔教肆虐，若您再不出来，仙界怕是有难啊！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了，若您不出来，我就跪到您出来为止！”
　　众仙听闻纷纷跪下表态，一时间四人面对着这一群蛮不讲理的仙人，竟然也拿不出什么对策。
　　另一边陆吟君终于悠悠转醒，那日的奔波消耗了她太多精力，这下醒来，却是隐隐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她怏怏扶着床边去穿鞋，外面是万丈阳光，她自知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自然也不能就这么病死在室内。那边青塞维尔也方方从昏迷种醒来，跑了出来却没有看到半分人烟，而周围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事物。两人的距离便就这么隔了一道门，陆吟君扶着门框出来时，正好便看到了她的身影，如花，如火，熊熊燃烧着旺盛的生命力。
　　她突然就想起一句话：若是你不知道身往何处，就向有光的地方跑，跑着跑着，你自己就也被点亮了。
　　“你是谁？”她虚弱开口，问道。那红衣少女闻言转头，看到她后几乎是瞬间确认了她的身份，“陆吟君？”
　　陆吟君点头。
　　“你好，我叫青塞维尔，托你大哥沈星河之命来照顾你！”她笑起来，像极了一株曼珠沙华，竟然让她有些微微失神。
　　“大哥？他还活着？”陆吟君有些激动，一激动便扯着肺部咳了起来，青塞维尔连忙赶上去扶住了她，“你别急，他还活着，就在沙河洲，好了我们先去屋里坐着吧，你这身子，再动几下都怕是要散了！”
　　陆吟君听罢，苍白的脸上竟然有了些微的红润，“他没事就好……只是苦了天地盟……”思及此处，她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我自幼习武，本想长大后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偏偏却投胎在这副败絮架子上，苟延残喘，当魔教众人杀进来时，我却是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青塞维尔拍了拍她，“你别自责，人生总不可能全部圆满，到你真正强大的时候，或许还会发现，孱弱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天地盟已去，倒是你……好好养着身体，等沈大哥回来的时候，让他也别太担心！”
　　陆吟君点了点头。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在这个少女身边总有种安定的感觉，不知不觉就有了睡意，青塞维尔只觉得肩膀上突然多了什么东西，侧头去看，却是陆吟君已经靠在她肩膀上沉沉睡去，长发逶迤，带着些不健康的黄，一路流泻到被阳光分成两半的榻上。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下手处的发质柔软而坚韧，就像一匹细密的锦缎。她想起了天山上的雪莲花，大概也就是这样纯洁无瑕却又脆弱的吧，与她丝毫不同。她伸出手来，放在陆吟君手上，她肤质透着健康的蜜色，陆吟君的手却是一种惨白，却总有种碰撞的和谐。
　　她咽了咽口水。
　　也就是同一时间，凤凰山前山突然起了一阵喧哗。在等了一下午之后，无伤君终于是从洞口里出来，只是她的出现还是引起了大家的惊讶，昔日那一个玩世不恭的女子，如今却变得稳重端庄，一头黑发也突然变成了雪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有人找我？”
　　“无伤君，您可算是出来了！”众仙连忙站起来，“涤尘君在上次仙魔大战后隐退，不知所踪，前几日，娉柔仙子在占星台上占卜时，发现本是应该平行的两颗星……有一颗突然陨落了，那是涤尘君对应的‘太白星’，如今太白星落，紫微星起，而仙界众生的命运，全都只能靠在您的身上！”
　　“竟有此事？”无伤君皱了眉头，“我记我还小的时候，涤尘君还是盛年，就是现在，也不应该是他去的时候。”
　　“这……”青阳上仙为难，“涤尘君终日不见影踪，怕是查起来也不好查吧？”
　　“不好查便不查？”无伤君冷笑，“修仙也很难，怎么没见你不修？”
　　众仙哗然，有些讶异地看向这个无伤君，便是以前的涤尘君也是要给他们几分面子的，而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气焰嚣张。
　　“既然你们要我出来，我不能忤了大家的愿望不出来。而我既然出来了，大家就应该听从我的指挥是不是？”无伤君道，“不过若是不想听也罢，我回去，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
　　“无伤君息怒，我等这便遣人去查。”却是崎石上仙先答应了，“涤尘君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就死了，我们众仙，也总得给点交代不是？”
　　无伤君点了点头，“那我从今开始便坐镇凤凰山，各派若有什么难事，只管来找我便是。”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这才转头问道，“君墨和小九呢？怎么不见他们？”
　　四人看她这样都有些唏嘘，这才想起来这码子事，“他们说是要去落霞洲殷家看看，不过出了这么大事都不回来……是不是在那边遇上了什么困难？”
　　公仪繁话音未落，却是她早已掠了出去，“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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