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戏-序章

　　草原入了夜，其实是很有些冷的。

　　星辰如狼群那样悄无声息地迫近，薄薄天围实在挡不住它们的窥视，就只得让夜幕沉沉地坠在头顶上，乌压压地盖住了月辉。

　　漫步在这样的繁星之下，本应是一件痛快的事，可随着路途渐渐变得无终，一味跟从大队伍行进的两个姑娘到底还是渐渐有了被压迫感。

　　恍惚间，竟然有种要就此走到地老天荒的错觉。

　　“姊姊，”周水紧了紧两人抓着的手道，“其类不会是特特捉弄吾……？”

　　谢轻容后她半步走着，心里也无甚把握，只一味劝道：“慢来、慢来，别慌。”嘴上这么说着，其实眉头已经紧皱，对着美若潘安的未来夫郎也笑不出了。

　　周水虽十分不情愿这样顺从地跟着，如羔羊被牵制，但也顾虑重重，无法就此发作。她俩同大队伍无法直接交流，互相就都十分注意彼此的表情动作。真正控制队伍的是前头那两个中年女子，姊妹俩早注意到她俩时常有向身边人问询的举动，却没发现周边有人层层传了情报去。

　　前头的二人听小辈传来的讯息说，姊妹二人已经极不耐烦，这才相视一笑，真正带队往东南赶。

　　先前已经折过许多次方向，不过都比较隐蔽，很难被人发现。周水隐隐知道绕了路，可一来她神识没强大至此，二来也无处指摘，才有先前同轻容的对话。谢轻容倒是被转得晕乎了，前头说她神识比周水稍好些，其实她作为一个路痴，哪里晓得东南西北？连方位也定不了，又何来神识探路一说呢！

　　终于正经赶路之后，仓佳一族的营地便很快就露出了不同于湖畔的精贵样貌来。顺着一个缓坡，延展出一片灯火通明、星光如织的营帐群构成的土城，无门无户，是草原特有的敞亮。这些营帐都被妆点得极好，不比湖畔那里混杂，因为是群居地，甚至还显得比湖畔那块更热闹些。

　　仓佳氏这一行人，是时雨的姑妈仓佳舜齐和亲姐姐仓佳时颙带着回来的。显然这二人地位奇高，甫一入族，就有两排六个年纪不等的美男子跪地相迎，做足了派头。周水冷眼看着，心里并不如何羡慕，反而生出一些豪情来：待我如谢姊姊讲的那些传奇人物一般扬名天下，臣服足下的男人一定要比这多上百倍千倍，才显出我的气派来。

　　确实，区区三人，又不统一，顶多叫人眼热艳福不浅，往深了说是对副室们不体贴，哪有场面慑人的力道。倘若真能叫数百数千美男子齐齐下跪，才真有掠脂斡肉、作威作福的霸道呢！

　　或许周水年纪尚小，但志向这回事，还真不在年高。细说来，孩童的志向决不可轻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诚不我欺。夫人云英雄三志，家国大事皆我所出、帅师伐国问罪君长、得天下之美而妻之也。能在如此年纪虑及其一，且不轻佻不浮躁，莫不也是一种霸主之相。

　　然不同人见不同景，这画面落在轻容眼中，竟首先想到这是给自己二人落的下马威了。她将这六人前后打量一番，又拿眼去看时雨，却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满目酸气，面色如蜡，这才明白方才是多想了，此事与他无关。但回味一阵他这突如其来的不安焦躁，实在不得头绪，只以为他吃了自己盯着那些人看的醋，自古低头一笑，并不知此举给小时雨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所谓少男心，其实比恋爱中的少女还要奇特，没有少女那样粉红的脑洞，却有自己独出心裁的理解能力。他初到营地时其实就得了姑妈和姊姊的特赦了，只是还要表现良家男儿的矜持，没有当即奔向谢轻容，便拿眼看她，等她自己靠近些。

　　这一看，根本停不下来，直觉得她真是越看越好看，看得心里怕怕地喜欢。轻容才注意到那六人的时候，他倒是没什么感觉。等她的眼神前后逗留久了，他才觉出不对，脑中立刻就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来：她或许是也要这样的陪嫁哩！

　　陪嫁，顾名思义，就是陪着去女方家里的。那跪地的六人，本来都是姑姐们房里的陪嫁，因为多少有些鱼水情，身份又不贵重，安排来接客迎宾是理所当然。这一点，《归梧志》里没讲，姊妹俩自然不知道，不过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一般来说，陪嫁都是打小养大的清秀童子，像是有些大户没管好男孩子的，说不得元阳就被别的女子破去，那些童子就正可抵给原先说好的人家泄火。仓佳时雨因着从小受人夸赞的美貌，身边自然总是环绕打主意的，有几个不便回绝的话，就只好拿陪嫁童子打发了，致使最后亲养的一个也没剩。

　　他既然想到这一点，心里也是又气又苦，怎能再展笑颜？这下魔怔也似，满心里都是仓钦、仓图二童和他日后争抢娘子宠爱的画面了。

　　这时候靠着二人的人墙都已经散尽，各回各家，轻容也知道这些人自动走散，意在解了二人的禁，看她如何作为。

　　她也没有错过那几个姐姐眼中的打趣，倒是乖觉得很，和周水招呼一声，就由得这妹子自己出去逛了。

　　轻容自己悄无声息走近了这新鲜出炉的未婚夫，见他将将转过头来，还如在梦中似的迷蒙眼神，到底也不敢做什么奔放的动作吓着他，只是伸手牵住了。

　　时雨这会儿正在胡思乱想，听见他的娘亲、仓佳一族的族长仓佳舜午呼喝仓一仓二的声音，这才发现姑妈和姐姐那六个陪嫁子都已经走远。鼻翼翕动，闻见一阵清新如林中晨露的淡香，迟钝地转过头，那张被他瞧出朵花来的丽颜便映入眼帘了。

　　待他回过神来，掌心已经撞进一只轻而暖的手，那颗少男心一时不禁漏跳了一拍。那只手纤长柔软，不像母亲伤痕遍布，也不像姐姐长满薄茧，更不像姑姑筋肉遒劲、骨似银钩，却一样积蓄着无穷力量，带给他浓浓的安全感。

　　只此一刻，他对仓钦、仓图的嫉妒和敌意顿时烟消云散。

　　陪嫁童子一般是家生子，自然取族姓的前音为姓，在族中所有的下人里，都算得上最金贵的那一层。可是再金贵，也越不过主子，更何况他的娘子是这样养尊处优的修士，怎么会看得上那些下人呢！

　　下人们多半是没有名字的。例如仓一仓二，仓佳族长身边的左右护法，他们的名字就是一个暂时的编号。只有立了大功，或者将要死去时纵观一生忠心耿耿，才可赐名，聊以维系。这里面，做杂务的一律喊职务名，做护卫的才有编号，伺候人的，便以单字为名，和主子们分出区别来。

　　时雨这时候想来，觉得自己幸运无比，毕竟亲缘羁绊从来不能轻慢，就算是他们这样的凡俗人也十分看重。而他何德何能，竟然受了娘子的厚爱……想着，他不由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又觉得这样冒犯了她，便松了些，不安地抬头看她脸色。

　　谢轻容对修行、修士常识完全可以用一无所知来形容，倒对这样儿女情长的事有所了悟，因此虽不明白他这样做的前因，但也洞悉了他的惶惑。她这时主动捉紧了他的手，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时雨便觉得全身心都化了。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一时间又觉得什么都不合适，讷讷地闭了口，也对她挤出一个微笑。他生得伶俐，是谢轻容喜欢的类型，虽说这笑并不自然，但也不掩风华，反而显得青涩可爱。

　　两人相携而去，看在仓佳时雨的长辈们眼中，分明是她对他十足轻怜却不爱重，那举止还是生疏了些。考虑到谢轻容年纪尚小，这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娶亲、甚至是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近，也没有人出来煞风景，警告她日后对时雨好些。

　　她的事自然有仓佳时颙为其谋划，于大局无碍，更多的目光，其实还是集中在周水身上。水妹在仓佳大营中打转，步履生风，一身本事展露不过一二，已经让人不敢小瞧，愈发让人肯定二人的修仙身份来。

　　看到这里，可能会给诸位看官草原寡才的错觉。可恰恰相反，仓佳一族是草原大族，泰半族人的真元都已经可在体内扩出一条条脉道，形成自在周天了。

　　在修真上，炼气、筑基都可算作童子们入门的一种天赋展现，主要仰仗这天地初定，灵气（地气）大盛，成年前没有结丹希望的便可视作凡人。

　　那么那些修真奇才、天赋异禀者呢？

　　据族籍上记载，甚而有生而含丹的通脉之体！通脉之体，说的是经脉与真元十分契合，对灵气的吸收和运用如鱼得水，苏到让人怀疑是娲祖亲生的，所以也有“娲女体”“天女体”“天脉”等说法。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通脉之体通常只在女子身上发现，没甚“娲男”的古怪说法，更不必要将其改成无性别象征的“娲子”了。

　　水妹再是藏拙，也毕竟没学会敛气，甚至都不懂功法，无法控制灵气不外溢，种种情状自然就落入了有心人眼中。

　　她神识比同阶稍强，奈何未曾练过，连外放都做不到。她隐隐感觉有人窥视自己，也只当是正常的警戒，毕竟年纪还小，再是早智，又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周水这一圈转下来，将仓佳外围的布置看了个七七八八，左右也没想过要夺路而逃，便心态十分平和地赏了一番夜景。

　　这一看，仓佳一族果然不愧是草原上的一流大族，勾得周水目光流连处竟也不可尽数。只见这一片高高低低的营帐排布参差，却坐落有序，并不显得杂乱。每座营帐中间都勾缠着流光熠熠的灯网，定睛一看才会发现那是用镜叶草的茎丝编成，每个网节都束住一拢炼制过的月容花芯，一同形成了夜明的灯网。

　　营帐间来往的人不说个个笑容满面，至少没甚深怨郁结的情状，作为这样偌大营地来说，可以说治理得已经是相当成功了。

　　像周水这样生得精致不凡的人，大概不论走到哪里都低调不了，永远都是人群中一个焦点、一道风景。即便她不显出本身的资质，旁人也难免多看她几眼，一个不留心就有一个还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死死地抱着比他自己还高出许多的皮草向她奔过来。

　　男孩子看起来比周水还小些，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喜欢，看他胆子大到敢直接朝生人奔来的样子，想平日里这性子也是家中娇惯惯了的。

　　“哈……哈桑……”他还没说完，后面一个魁梧的身影就罩住了他，后领被人揪起，像可怜的奶猫被人整只打包带走了，不敢出声反驳，光听见那小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着抗议。

　　那捉住他的青年女子朝周水歉意一笑，水妹也无心纠缠，冲她点了点头。

　　按照周水的性子，其实合该是讨厌这样的男孩子的。这一回，或许是因为女尊社会养人，抑或是那青年女子对他管教得及时，她竟然觉得有些逗趣。想着刚才那情景，水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水实在不是一个活泼的孩子。她同她的谢姊姊相处的时候，大抵是她最放松最不设防的时候，可便是这般，她也不常展露笑颜。这是她到达草原第一次笑，小小地惊艳了一把那些暗处窥视的人。

　　她埋头自顾想道：原来男孩子娇生惯养之后，也不都像周家霖这么惹人讨厌的。

　　出了这一起子事，周水游仓佳的兴致愈发高涨了，便开始逛起那些敞开的营帐来，玩得兴起，把她谢姊姊都丢到了脑后。

　　话说回谢轻容和时雨“牵手成功”，之后便由他姊姊仓佳时颙一路带着进了一顶顶营帐围起来的小院子中去。这时天色已经很晚，月亮高高地挂着，过不多久就要准备和新一轮的旭日做交接。小年轻们成双成对地从四边营帐中走出，衣衫都有些皱缩，看在轻容眼中，自然让她想到了一些少儿不宜之事，颊生飞红。

　　时雨从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看，本来还担忧她会因此不喜，见她一派泰然，也就没有挪开过目光。轻容难得的羞赧，他更是看得迷醉，竟也顾不上好奇，没有去探究她为何如此。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无非是认过长辈，领了他可以带得走的细软，就可离族。

　　至于圆房，就留待谢轻容日后自行安排了。跟了谢轻容，日后世上就再没有仓佳时雨，只有谢时雨，而他走前除却领了块族信，作为族长之子的存在痕迹竟然就这般被一笔抹去了。

　　族信是块小小的圆角长方木牌，上书“仓佳”二字，聊以做个血脉凭证。自始至终，他母亲仓佳舜午除了一开始出来吩咐他姊姊仓佳时颙外，就没有再出现过，落在轻容眼中自是冷漠的铁证，不由对他多一分怜惜。

　　其实在这天下，哪有过分同儿女腻在一起的母亲呢！像这样的大族本家，女子诞子之后，婴孩便交由族学打理，本来也没时间理会的。孩子在族学教养，三岁之前是不许男子接近的，便是那些爹爹们也不许，怕过了浊气去。待到了三岁，便开始正统的启蒙，一周得一次休沐归家也是很好的了。没见时雨少年心性，孺慕之情也才教他红了眼眶，还远没到掉泪的地步。

　　二人将东西理好，正正是三个大箱子，搬上牛车，就准备去找周水。

　　仓佳时雨毕竟是族长之子，东西都不差，带走的以衣物被褥为主，还赶了一群羊出来。按族中的意思，是给他做个场面，毕竟这二位看样子都已经过了要吃用人间烟火的阶段了。周水是通脉之体，本来也不受用俗物，而轻容身量已成，更不必讨要这口吃食。

　　谢轻容倒没看出来这层顾虑，只比划着拿羊群换了些家伙什儿，又劝着把那些个伺候的人连同仓钦仓图两个陪嫁留下了。她倒不是不爱有人伺候，毕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谁人要说不愿过，除了劳碌命不作他想。

　　至于尊重问题，倒不在于是否被服务，存乎一心也。施与受，何者为先，恐怕是辩不清楚的。只要人还是存在差异的个体，就必然会被社会的规则分出高低层级来，这哪里是你说不受服务就可以避免伤害尊严的？这就是着了相了。真正的尊重，是在于处事公平，不因对方失了优势而轻贱，也不因对方势大压人而逢迎。

　　苟且地作践自己的尊严，不也是一种不尊重，一种对恃强凌弱的维护么！

　　至于她为何不受这些下人和陪嫁，除却因为人多眼杂，难以信赖，也是她见时雨对这些个人警惕得很，为让他安心，便一并回绝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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