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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江南
烟雨绵绵,氤氲的水汽从湖面渺渺升起,缓缓飘散开来。江南的雨就像少女羞涩的眼波,像情人呢喃的轻语,温柔而缠绵。
凄清的早晨,湖心几艘画舫轻轻荡漾,隐约传来戏腔。
“......骂你那妖精样,逞自强,将人谤,不分个后到先来,这般猖狂。”
“笑你那狐狸越老越猖狂,到处寻郎......”
两女音一娇媚一宛转各不相让,胡琴忽一转调,圆润的男音响起。
“......甚冤仇动辄相伤,夫人呀,你比她年长,怎与她一般较量......”
年轻少妇立于岸边,唇边一丝淡笑,眉尖染上几丝轻愁。身旁撑伞小鬟却已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清脆的声音犹带稚气:“这词儿真有趣。福晋,你那么爱听戏,可知这是何人所作?”
少妇淡淡道:“这一出《风筝误》乃是李渔李笠翁的名篇。”
“李渔?就是那个被皇上封为‘风流戏王’的人吗?”
“是呀。”少妇娟秀的脸上腾起几丝红晕,眼神飘渺似在回忆往昔:“从前我常听他的戏,嫁入王府后就很少听了。”
小鬟眨眨眼望向湖心画舫。这次随三贝勒和福晋游历江南一带长了不少见识,从未出过京城的她,就像出了笼的鸟儿,什么都是新鲜有趣的。“这样的戏在咱们府里可从没听过。”小鬟喃喃地道。
少妇轻轻一笑:“李渔的戏多是些风花雪月,生活琐事往往写得惟妙惟肖。像这出《风筝误》,讲的是才子韩世勋题诗于风筝,与詹府两位小姐之间的爱情纠葛,风筝有误,错配鸳鸯的事......”她滔滔的讲着,周遭景物被霾烟似的水气笼罩着,如一副氤氲水墨画般朦朦胧胧,湖心画舫已不甚清晰。
雨势渐密,小鬟望望四周,出她二人之外湖边竟已无人,便道:“福晋,该回去了,出来久了三贝勒会担心的。”
少妇点点头,转身抬步踏上小径。凉风习习,密密的雨丝被风吹得斜飘起来,晦色冥冥,烟雨如雾,模糊了远处的山景,安静的街道透着空阔寂寥。
“福晋,这次到江南来,为何在苏州逗留这么久?”
“因为......要寻访一位故友。”
“他住在哪里?”
“不知道呀......”
“那......还能找得到他吗?”
“......”
“......”
话音湮没在密雨里,不觉间“留园”的院墙已出现在视线内。留园,就是他们在苏州的住处。少妇抬眼,滴水的屋檐下早有人撑了伞焦急地在那里张望。三贝勒也看见了她,快步迎上握住少妇的手,轻唤声“隆儿”,随后露出安心的笑容。
二人并肩步入院内。雨丝敲击着青石地面,发出细细的簌簌声。
当晚,雨停了,像被雨洗过的月亮清亮的高悬在如墨的天空中,淡淡的朦胧的光晕一圈一圈环绕着它。清辉遍洒,给院里的景物染上一层柔白的光。夜风带着习习凉意,带着雨后青草的清香,渗入室中。陈设古朴的屋内,烛火静静燃烧,红色的蜡烛油缓缓流淌着,仿佛要把光阴都融化进那一片红色里……
隆格格抬手落下一子,正等着三贝勒走下一步。这时侍卫来报:“贝勒爷,福晋,有故人来访。”
三贝勒眼中略现惊讶,与隆格格对视一眼道:“有请!”
来人一身深粉色苏式绣衫,手拈绢帕,进得门来未语先笑,一付热情迎人模样。只见她深深拜了下去:“林五娘见过三贝勒,福晋。”
隆格格一见来人,立刻搁下手中棋子,走到林五娘面前拉起她的手,一脸惊喜地道:“五娘,想不到是你!”上下打量着她:“......你还是老样子。”林五娘也高兴地道:“格格…哦不,福晋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
隆格格一笑:“那就还像以前一样叫我隆格格吧。”
二人坐下寒暄起来,下人上茶后退出门,三贝勒也到书房去了,屋里便只剩下了这亲似姐妹般的二人。林五娘仍是做着红春楼的生意,虽说每天在风尘堆里打转,心直口快的性子和身上那股子侠义之气就是让隆格格喜欢跟她亲近。“从来侠女出风尘”,隆格格每次看到她都会不由想起这句话来。
二人谈着以前的事,竟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话题很自然地渐渐被引到了那个“戏”字上,无可避免的便提起那个人来。
“李班主现在隐居在虎丘山上,戏班交给李三打理,由李三带着乔姬王姬她们到各地唱戏。李渔仍是班主,只挂个名字,写了新戏会让戏班去演,他本人却已不在戏班了。”(注:李三、乔姬、王姬都是李渔的弟子,怕没看过原剧的筒子不知道,注明一下。)
隆格格没想到三年间竟有这等变故,心下略微惊讶,沉吟着:“曾听说李渔定居杭州,后来又听说人在苏州,可是这次我来苏州始终无缘得见……”神色略有失落,却也为终于知道了那人的消息而欣慰。
林五娘轻轻一叹:“李班主今日如此,多少也是受了那香君姑娘的影响……自从李香君失踪后,他就心灰意冷,不愿再登台唱戏,把全付心思都放在撰写新戏上了。”
隆格格听了不觉心中一酸,出神的望着窗外,喃喃道:“好想见他一面……”
林五娘立刻来了兴致,拉住隆格格的手:“好啊,我这就带你去!”
隆格格怔愣了一下,犹豫着看了眼漆黑夜空,星子满天,一闪一闪的,像是很多个遥远却美丽的梦。“……太晚了,要不明天吧……”
林五娘可没那百转千回的心思,笑道:“故友来访,李班主怕是高兴还来不及了,走吧!”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隆格格到达虎丘山时,寒山寺的钟声在黑夜中响亮清越,一下下仿佛敲在她心上。半山有几间简单的砖瓦房,远远透出忽明忽灭灯火。越走到近前,她的心跳得越快,直到看着林五娘伸手叩门,那种难以抑止的悸动一直在翻涌,有点儿心酸……又有点儿……期待……
门开了,一道修长身影立于面前,绣着山水的长衫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扬起,月光投照下宛若神仙中人。隆格格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这人,眼圈儿泛红,过了很久才喃喃叫了声:“……李渔……”
李渔淡笑着弯起嘴角,像是早已料到她们会来,很自然又很随意地道:“格格,五娘,快请进。”
进得屋来,一屋子的人立刻冲淡了心中怅惘,隆格格有些惊讶地打量着这屋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是她的好朋友,承载了最美好的回忆。她立刻像只跳跃的小雀,拉住每一个人的手,兴奋的叫着他们的名字。
“乔姬、王姬、李三......你们都在这儿!......还有孩子们......”看到三年来长高了不少的新班弟子,隆格格疼惜地抚摸着孩子们的脸庞。忽然心中一动,疑惑的目光凝向那洒然而立的人。“你们这是......”
李渔嘴角仍是挂着淡淡的笑:“格格,是我让五娘请你来的。”
渐渐从重逢的喜悦中平静下来的隆格格静静看着这些人,他们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于是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又转向李渔。
“究竟怎么回事?”
李渔漆黑双眉轻轻蹙起:“格格可还记得洪承畴?”
“洪承畴!”隆格格一下跳起来:“那个老贼坏事做尽,我死都不会忘记他的。莫非他又来为难你?”做了福晋以后愈发稳重的她,此时似又恢复了当年刁蛮娇憨的性情。
李渔踌躇着道:“......本来不该打扰格格的,可是此事实在棘手。你也知道,这些新班弟子都是前明烈士遗孤,受香君姑娘托付我收留了他们。本来只盼着他们不必到处流浪,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谁想到洪承畴就是揪住此事不放。为此戏班一直居无定所辗转于各地之间,最近刚回苏州就被洪承畴的人盯上了,他派人守在城门口,为的就是抓这些新班弟子......”
“太不象话了!三年前因为虎丘戏场踩死人的案子,那老贼被关进了天牢,皇兄念他年迈,这才放出来几天啊,他又生事,真是贼心不死!”隆格格恨恨地道。(注:虎丘戏场踩死人的案子请看原剧。)
李渔叹了一声:“唉,怕是三年前的事洪承畴已然怀恨在心,所以才......”
隆格格柳眉一挑,道:“你不用担心,我让三贝勒派人把洪承畴的人干掉,回京向皇兄告发他,再把那老贼关回牢里去。”
李渔闻言摇摇头:“不必如此。我李渔如今隐居于此,所追求的只是一个‘戏’字,写出新戏,写出好戏,再有一份安宁的生活,余愿足矣。此事尚有其他解决之法,不要为此去惊动皇上。”
隆格格略作沉吟:“还有什么办法呢?”
“只要格格肯帮忙,把新班弟子送出苏州城,其他的事我自有办法。”李渔一笑,略作沉吟:“普通百姓出城要接受盘查,但是格格的车辇他们必不敢拦。”
“这就是你的办法?”隆格格似是觉得这也太容易了,犹自不信。李渔已带上自信的笑容道:“这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
李渔的自信也感染了大家,看着众人脸上尽皆露出宽慰之色,隆格格便点头应道:“好,我答应你。”
李渔不由加深了笑容:“如此多谢格格......回来我请你看戏!”
听了这话,隆格格竟兴奋得跳起来:“此话当真?!”
“当然了!”
事情一如想象中的顺利。终于出了苏州城把孩子们送上了另一辆早就等候在那里的车,此时已是破晓时分。晨曦渐渐洒满林间,隆格格看着那辆渐行渐远的车辇对身边人道:“你和王紫稼先生竟成了莫逆之交,看来当年的事是我对他有所误会,以为他贪图名利攀附权贵......”
李渔一叹:“那时紫稼先生也是一时糊涂,误信了小人,后来他离开了王永康只身漂泊江湖,我们常有联系。”(注:王紫稼,江苏苏州人,明末清初著名昆曲旦角。原剧中此人曾依附于吴三桂的女婿王永康,和李渔唱对台戏,但最终幡然醒悟。)
隆格格有些感慨地道:“是你的宽容大度救了孩子们......”
李渔不以为然地笑笑:“紫稼先生是位君子,他演的红娘天下闻名,孩子们跟着他也能博采各家之长,多学到很多东西,等过一两年我再把他们接回来......如此总算不负香君姑娘所托......”
“原来你早就打算好了,难怪这么有信心。”隆格格手拈着发梢略略低下头。她听他提到李香君的名字,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那语气也不是悲伤,甚至很平淡,可听着就是让人有种想哭的冲动。
只听身边人轻轻说道:“我觉得,人生总该存着些希望,即使再渺茫,也总比没有希望好......对了......”李渔提高了点声音:“《比目鱼》的结局我又重新写了,在原来的结局后面又加了一场戏。”
“哦?”隆格格很意外的转头看他,眸光晶亮:“当年洪承畴那般和你争执你都不肯改的结局,现在居然变了主意?”
“呵呵呵......”李渔一时间笑得爽朗:“洪承畴虽然讨厌,不过他的话后来我想想也有些道理。对于我这个作者来说,心境不同了,给予笔下的人物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局。”
“别卖关子了,新的结局到底是怎样的?”隆格格这样问着心里却并不着急,因为她已经猜到了结局。
果然李渔笑道:“我不是答应了要请你看戏吗,这新的结局,格格自己看吧!”
这一天虎丘戏场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李渔的剧本《比目鱼》又在这里开演。这次和以往不同,听说是新加了一场戏在那原来的结局之后。苏州城的百姓都闻名前来观看,整个戏场真像是过年般人声鼎沸。新交旧识的客套话,社会名流的高谈阔论,充斥着四周,直到浓墨重彩的翩翩公子一亮相,全场倾刻之间鸦雀无声。隆格格坐在最前排的位子,她看到戏台上李渔冲自己遥遥微笑。
恍惚着,隆格格也分不清了戏里戏外,一场场悲欢离合就在这恍惚中不断上演。
书生谭楚玉爱上了伶人刘藐姑,为此入戏班学戏,二人互通情意。后刘藐姑被母亲逼嫁誓死不从,借演戏之机从戏台上投江自尽。那声声血泪,让人不忍谇听: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伤风化,乱纲常,宣亲逼嫁富家郎,看把名声辱污了,不如一命丧长江......”
隆格格流着泪,同样的一幕自己也和那人演过。而如今,台上的主角已不是自己,唱刘藐姑的换成了李渔的女弟子乔姬,那身段唱腔让李渔调教的愈发出类拔萃。不过,隆格格清楚的知道,李渔心中的女主角永远只有一个。不是乔姬,也不是自己......
演出还在继续,新的结局正如自己所想。谭楚玉和刘藐姑双双投河自尽以后被人所救,做了一对隐居山林的夫妻。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人生如戏,每个人都会拥有自己的爱情,抛开那些轰轰烈烈山盟海誓,有时真正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依靠。平平淡淡才是真。
岁月如流,总会给人留下些痕迹。有的是鬓边白发,有的是额上皱纹,有的是萎缩,有的是......成长。
最后看了眼戏台上那风采绰然的人,隆格格淡笑着转身。戏场外一个遥遥的身影,三贝勒撑伞等着她。放弃了纷乱的思绪,感受着轻刮在脸上的丝丝沁凉,嗅着风中若隐若现的淡淡花香,她走向他。
雨丝轻飘,湿润的气息氤氲了天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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