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束光舍不得熄灭

　　唐义成找了一家快捷酒店。应晓珏神情恍惚，头发零散，任由前台投来一些好奇不怀善意的目光，他都照收了。他是真不放心，应晓珏自然不会寻短见，但也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个呆着。这都什么事，明明是自己被退婚，来这散心，应晓珏却搭了进来，好端端的变成了人模鬼样。

　　唐义成倒水,递水，坐着，一言不发。
　　“你回自己房间吧。”
　　“早呢，我陪陪你。”
　　“去吧。”
　　“没事。”
　　“我想自己坐会。”
　　“……那行，有事的话喊一声，我能听到。”
　　唐义成在隔壁房间来回踱步，忽而贴着房门听，忽而直接贴上了墙壁听，紧张兮兮，你这一快捷酒店隔音做那么好干嘛？

　　应晓珏觉得委屈，那么委屈。她不会计划未来，因为不知道是否有未来。她还是出了门。怎么可能甘心？不是多年不联系吗？见面抱一起什么意思？连哭带嚎的又是什么意思？彭中誉，你的信誓旦旦呢？她想知道。

　　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夜晚的金鸡湖美的让人晕眩，绚烂的摩天轮转起的不只是自己，而是整个苏州。应晓珏不认路，只是努力朝着摩天轮走，可看着很近的点，走了很久却还是不见入口。她在路边的木椅上坐下。湖面风好大，这样很好，泪都来不及停留，就化成了几乎看不见的痕。

　　唐义成买了两包泡面，才敢借故去敲应晓珏房门。这女人怎会是省油的灯，果真外逃！坐等不甘，找又毫无方向，唐义成在走廊来回的踱。

　　彭中誉会来找我吗？不会，因为沈丹在。还是会的，如果他知道我流浪在外头的话。他能找到我吗？偌大的苏州，没一个点是我们相约好的。应晓珏思绪很乱，从心底泛起的疲乏。她裹紧外套，提起双腿，把自己埋在膝盖中。

　　迷迷糊糊，好像有人在叫她。
　　“hi，醒醒，醒醒。”
　　应晓珏揉着眼睛，凉意浇遍全身。
　　“请把身份证拿出来，我们看一下。”是巡警。
　　应晓珏理理遮住眼的乱发，“我没带……手机，我手机里有身份证照片。”
　　巡警点点头。
　　手指冰凉僵硬，应晓珏迟缓着按键开机。破旧手机，开机速度比她的动作更迟缓。
　　“应晓珏？……常熟人？”他们拿手电筒照了照她的脸。
　　应晓珏用手挡着亮光，刺目。
　　“赶紧回去休息吧，太晚了不安全。”
　　应晓珏起身，留下在她身后指指点点的巡警们。

　　往哪走呢，自己住哪呢？应晓珏才走了两步就左右张望，不知如何处理。
　　巡警上前，“迷路了？”
　　应晓珏点头。
　　“住哪？直接打的。”
　　应晓珏摇头。
　　“有办法联系到亲人或朋友吗？”
　　应晓珏才想起手机，赶紧拿出，“唐义成，我在……”
　　“问他地点也可以。”巡警提示。
　　“唐义成，你在……”
　　巡警将她送回9号公寓。也许全世界遇袭，这些人还是会奋不顾身的保护自己吧，应晓珏居然很有安全感。

　　唐义成在酒店门口翘首顾盼，“谢谢谢谢。”
　　“看好点，她精神有问题？……长得清清白白，这大老晚的在外头有危险。”
　　“说谁有病呢！”唐义成一个瞪眼冲动，来不及收住，“我……我的意思是她好好的，今天是身体不好……”和好心的巡警闹什么情绪，看来自己已经崩溃。

　　应晓珏躺进暖和的被褥中，居然很快入眠。唐义成坐在沙发里，渐渐放松警惕，小眯会儿吧，但打死都不回自己屋了。

　　又走了几圈，应晓珏在躲猫猫，就是不让彭中誉找到。
　　家里灯火通明，罗纪伟和沈丹都醒着坐在沙发，等自己。
　　“小誉，找到了吗？”罗纪伟上前。
　　彭中誉自个儿进卧室。
　　罗纪伟跟进，“我和沈丹先回去。”
　　彭中誉点点头。

　　彭中誉脑胀的疼，唐义成的一拳，应晓珏的不理睬，那个孩子。呃，孩子……他居然也有过孩子，心疼。也心疼沈丹，一个再强的女人，流产的那刻该是……他居然完全不知情。应晓珏，你该理解我的。……为什么不要见我？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

　　应晓珏醒来的时候才5点，她再怎么轻的洗漱，唐义成也还是醒了过来。
　　“要去哪？”惊觉她又要外逃，一看天已亮，舒了口气，“回常熟？”
　　“上海。”毫无生气的表情，却显然抹了口红，打点认真。
　　“还要去？”
　　“票都买了。”掏出两张火车票，有点落寞。
　　“我陪你一起。”抢过票。
　　“身份证买的。”拿回。
　　“我们开车去。”
　　“不用……送我去火车站吧。”
　　“愿意为您服务！”唐义成随意拿水泼了脸，纸巾擦干，上了发条似的迅速。

　　“手机不要关机，我得联系的到你……不行，你还是抓紧关机，都没充电，不要关键时刻没法用……迷路就直接打的，不要舍不得钱。或者打110也可以……要动脑子。”
　　这样的话都像彭中誉说的。
　　“不要给他打电话。”应晓珏只说了这一句就下了车。
　　唐义成坐在车内，没出来。他要找彭中誉，不是打电话那么简单。

　　彭中誉出发去常熟，守株待兔成了他唯一能够做的。唐义成给他电话的时候，他已快抵达沙家浜高速出口处。
　　“我们见一次。”
　　“你定时间。”
　　“等你上海回来再说。”
　　“我不在上海。”
　　“什么？你没去看邹卫？你他妈混蛋。”唐义成甩挂了电话。这个混蛋简直无药可救！

　　彭中誉真的忘了，于是下高速，调头，直往上海开去。可地点呢？他靠边停车，翻手机，查询无果。只能继续开车，下高速，再调头，然后重新往常熟。

　　应晓珏赶地铁，转了无数个弯，摸到目的地，早上十点半。
　　空落落的地方，高墙威严又冰冷，还有那重重的铁门。电视里有见过，可没法体验见到时的恐惧。邹卫一定吃了不少苦，应晓珏担心邹卫倒底会有多惨。
　　唐义成说用好的精神状态去看望邹卫，对他会是一种鼓励。应晓珏特地重抹了口红。

　　邹卫终于出现在应晓珏面前，这一别恍如隔世，散尽千呼万唤的全力。没有看着邹卫跨过一道道铁门出来，应晓珏的心略微好过些。邹卫低头坐着，缓缓拿起听筒。应晓珏渐渐湿了眼眶，也抓起听筒。两人却彼此沉默。
　　邹卫鼓足多少勇气才敢抬头看应晓珏，瞬间眼泪鼻涕一大把，决堤而淌。
　　“我错了，错了，应晓珏，我错了，对不起。呜呜呜……”嚎啕大哭。
　　应晓珏什么都做不了，陪着哭。
　　“你的信我都收到了。”邹卫平静了些，认真允诺一般，“我会努力的。”
　　应晓珏点点头。她准备了好多安慰鼓励的话，现在一点都说不出来。
　　“小誉……对不起，帮我和他说声对不起。”彭中誉没来，邹卫遗憾，“我是错的太离谱了。”
　　“错了要改正，大家给你时间。”钱，不只是一个数额，更是一份青春积攒的真心。
　　“应晓珏，我真的错了。我天天责怪自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大家。”邹卫流露出无比失望的眼神，像毕业那年，他被告知不是211毕业的学生将永远不能被上海中学录取一般。
　　“别多想，好好表现，最重要是对得起自己。”
　　“我天天噩梦，梦见讨债的上门，梦见儿子被他们说闲话，梦见大伙对我吐口水。”眼泪又止不住的淌出。
　　“会好的，邹卫，你要勇敢。”
　　“你说我怎么那么糊涂，我到底是怎么了。如果我没来上海，没办什么投资公司，是不是一切就都会顺顺当当的了。”
　　“要真正放下，才会活洒脱。”来上海不是问题所在，任何时刻都要头脑清醒，保持正直的价值观才最关键。邹卫的觉悟还不够。
　　“有空去看看我儿子行吗？我希望你教教他。”
　　“我会去看他的，不过，我也教不了他什么。”自己一样混沌。
　　邹卫轻轻点头，勉强露出一丝笑。应晓珏才注意到他没有光华，面子也无暇考究，油光的乌发已是大片变白。
　　“你还是找个人一起过吧。”居然还有空劝自己。
　　应晓珏咬咬嘴唇，“有人欺负你吗？”
　　“还好。”
　　“你欺负别人了吗？”
　　“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还不够。”
　　“晒的到太阳吗？”
　　“有。”
　　“被子暖和吗？”
　　“我冷，每晚都冷的睡不着啊。”
　　“把矫情改了。”
　　邹卫擦掉眼泪。
　　“你父母还好吗？”
　　“他们帮我带儿子呢……我对不起他们。”
　　“好好活下去，早一天出来，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报答。”
　　邹卫边擦眼泪边点头。“唐义成没来招惹你吧？”
　　谁能想到招惹自己的是彭中誉呢。
　　“你不要怕！等我出去，我帮你……”
　　“好的……等你。瘦了点？脂肪肝应该好了吧。”
　　“日子太苦了，望不到头啊……”
　　“哭什么，我会再来看你的。”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再客气，以后就不来了。”
　　“不要啊！你一定要来……只有你还乐意来看我了……”
　　“彭中誉本来也要来的，正好有事。”实在不想邹卫失望。
　　“……他恨我……”
　　“是不是我的话你也不信了？”掏出火车票，贴靠在玻璃上，“看，火车票都买了，他真的是突然有事来不了。”
　　邹卫表情释然了些，“谢谢你。”
　　应晓珏摇头，一天到晚的谢自己，可她根本就没有为邹卫做过什么。

　　时间到了，道别。应晓珏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邹卫更是哭的不像个人样，“应晓珏，应晓珏……我们下次见……记得给我写信……”和生离死别没有区别。
　　“帮我和小誉说对不起，不要忘记……”
　　直到邹卫的声音一点都无法传过来。那一刻，应晓珏理解了什么是与世隔绝。

　　她把带过来的两本书和一些水果送过去，只有书能留下。听狱警说邹卫表现积极，已经申请减刑，这次可以见朋友也是额外奖励。平日，他自学日语，习字，劳动不偷懒，体育也积极，应晓珏是真的替他高兴。

　　“应晓珏，你能跑的完吗？”邹卫活络着手脚关节，看似很专业。
　　大三体育课，长跑体测，男生3000米，女生2000米。
　　“你个大肚子有什么值得显摆的？”
　　“等下看你好戏！”
　　“谁看谁还不一定呢！”彭中誉陪练已一个月。
　　第一圈，“啊，看不出啊，这么厉害，小誉有功啊。”
　　第二圈，“……诶，加油，加油……”
　　第三圈，“不行了我不行了，应晓珏，你也认输吧。”开始喘大气，死要面子。
　　第四圈，居然看不到邹卫在眼前晃悠。
　　“我要死了，我停一圈，反正老师看不到……应晓珏，你别硬撑了，绕近路吧。”冷不防的又出现。
　　应晓珏是撑下来了，邹卫却在最后被老师喊住，“你！过来！……是不是少跑了一圈？”
　　“没有，老师，绝对没有！我跑的都吐了……一直在跑，不信……不信你问她。”邹卫指向应晓珏。
　　“人家女生，你和她比？”
　　“老师，他没少跑。如果少一圈就不会这么慢了。老师，他胖，很努力很不容易了。”
　　“……行了行了，女生都给你求情了，给你及格。3000米下学期还要测，好好加强锻炼啊！”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就差双膝下跪，“好人，走，哥请你吃酸菜鱼去。”
　　彭中誉看着他俩苟且，难得和谐。
　　“小誉，应晓珏够义气啊！”
　　“小誉，你不知道邹卫有多差劲，少跑了二圈，还绕近路，还好意思笑话我。”
　　“不是，应晓珏，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我还说错了不成？你好好买单，别抢鱼肉，下学期我继续帮你骗老师，哈哈哈”
　　和谐，没有的。

　　往日的欢声笑语尚在耳根，刚刚却只眼睁睁看着邹卫被隔在咫尺，声音传不过来，伸手不可触。应晓珏想念那个意气风发的骄横小伙，他嫌弃自己的布包包，假模假样的天天夹着皮质公文包，里面是等同于废纸的情书几张。又想起邹卫整着比自己都光溜的发型，被她喊来喊去的端凳搬仪器，敢怒不敢言。
　　应晓珏的泪不自主的溢出眼眶，“邹卫，你要快点回来！”她用力一擦，快速逃离。在这，被禁锢的远远不止是一个人的躯体。

　　她给唐义成发消息，“现在回家。”一个上午，彭中誉没有任何电话打过来，应晓珏心里无尽悲凉。
　　“注意安全。”唐义成在半个小时候后回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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