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琉璃

　　“东方你个臭牛鼻子给我滚出来！收了我们老爷十两银子，说好要驱除那个井鬼的！为何今日家仆汲水还是看见鬼影！再不给个交代就别想在江陵混了！”

　　有人在哐哐哐砸门，边砸边嚷嚷。万幸此处宅子位置偏僻，不会闹得市井街坊人人皆知。

　　屋内香炉里插着一根香，已燃了大半。香灰积了一小段，慢慢落下来，一点鲜红光芒显现一瞬又被新生的香灰掩住。一缕浅灰的细烟袅袅娜娜延至门缝处，即便有风吹进屋来，也未见断绝。

　　杏黄衣衫的男子坐在屋内，端起桌上香茗，将饮未饮之际，窗户被人推开，一人身手矫健地滚了进来。

　　“哎哟，这又是造的哪门子孽，搞得我都不敢走正门。”就地滚了一圈的人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灰尘，笑嘻嘻伸手去够桌上茶杯，“渴死我也~”

　　杏衫男子信手一拂，桌上茶具尽数消失，他似笑非笑地望着那个嬉皮笑脸的人，“银子呢？”

　　“掌门，你这可就不够意思了，哪有一开口就问人要钱的？何况我们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岂可拘泥于这些黄白之物？”来人一屁股坐在另一侧凳子上，目光有些游离。

　　“呵呵，这可是第三次了。我看千觞不日便可叛出师门改投酒神杜康门下了。”

　　“……”名唤千觞的男子难得语塞，挠挠头，讪笑着转移话题，“掌门这傀儡香用得越发出神入化了。我在屋顶看见小师弟杵在门口当门神呢，没成想竟是傀儡，也怪小师弟平日太不爱说话哈哈，那人也是够执着的啊，看这阵势该嚷嚷老半天了——唔唔唔！”千觞瞪大了眼，继而一跃而起朝着自家掌门一通比划。

　　你！又！给！我！下！禁！言！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

　　不多时，一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从大敞着的窗户翻身而入。姿态翩然，落地轻巧，优雅得如同一只猫。

　　杏衫男子脸上如同面具般漠然的笑意顿时多了几分人情味。“屠苏，此行可还顺利？”

　　少年点头，随手递过一只钱袋，“二师兄，这是此行所得，”随即朝着一边崩溃状的男人点了点头，“大师兄。”

　　“叫我掌门。不然掌门哥哥也行。”杏衫掌门额头隐隐有青筋浮现，并没有去接那钱袋。

　　“……”少年无语片刻，眼角余光扫到一边的傀儡香，右手起了个诀拂过双眼，往大门方向看去。

　　一身玄衫的少年抱剑而立，面前站着某大户人家的仆从。

　　看阵势是上门讨债来的。讨债的兀自喋喋不休，少年只是沉默。二人演得好一出蹩脚戏码。

　　傀儡香燃尽，那袅袅烟气缓缓散了，门口的少年噗地一声化作一团白雾，在风中归于虚无。吓得那仆人连滚带爬地跑了，直呼有鬼。

　　“二师兄真不愧是蜉蝣派掌门。”少年回转身来，直视着假装咳嗽的掌门。

　　“屠苏谬赞。”

　　“一天一个名号，当真朝生暮死。”

　　“名姓都是虚的，何必计较~”

　　少年将钱袋放回腰间，“今日替二师兄挡了一天门，这点酬劳也是应得。”

　　“……屠苏你学坏了。”

　　“都是欧阳掌门教导有方。”少年不卑不亢，接过掌门师兄递来的茶水，啜饮一口问道，“听那人所言，应不是什么厉鬼，为何没有彻底驱除？”

　　“那家主人仗着有钱便胡作非为草菅人命，让他日日受煎熬岂非更妙。”

　　“……”的确像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掌门会做的事情。少年顺手解了大师兄的禁制，“为何不见晴雪？”

　　大师兄苦哈哈地道谢，“还是小师弟的法术靠谱，晴雪妹子去琴川找襄铃去了。”

　　“明日我们便启程去琴川与晴雪会合，也有些日子没见到兰生了。”欧阳掌门接话接的无比自然。

　　“饶了我吧，那小少爷整日嚷嚷着要入我们蜉蝣派，回回上门都得被他家二姐撵出来……”

　　“……”屠苏无语。被撵出来的明明只有你这个恨不得喝干人家酒窖的酒鬼。

　　次日大早，三人离开江陵。

　　凭剑御风，袍袖并长发于空中翻飞，身周白云苍狗，瞬息万变。

　　确有几分振袖拂苍云的仙家气度侠者风范。

　　屠苏默默指挥脚下的焚寂飞离掌门一丈远。

　　掌门生了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用来编发的发带被施了各种法术。对同门亦是无差别攻击。

　　被掌门那一把长发和发带甩一脸的滋味可谓痛快并销魂，瞬间可将人易容成猪头脸，尝过一次并不想来第二回。

　　少年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御剑而行。

　　这种坑一回人换一个地方的门派没前途，还是趁早自立门户的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癫狂笑声传来，御剑的三人动作齐齐一僵。周身气息一旦滞涩，就容易失去平衡。不过三人都是难得各自缺了根筋的，不是那么容易受外界侵扰。片刻间反应过来，稳住身形之后互相交换了个无语问苍天的眼色。

　　不靠谱的大师兄已经煞有介事地开始数数，“一，二——”

　　“真是巧遇啊少恭~”

　　三人前方蓦地出现一道人影，声如洪钟，带着令人耳朵嗡嗡作响的余韵回转身来，络腮胡糊了一脸。一双眼精光外露，直勾勾盯着欧阳掌门。就差把“拦路抢人”写脸上了。视线如能化形，此人的大抵是八爪鱼形态。

　　呵呵。蜉蝣派师兄弟三人齐齐停下，掌门在前，余下二人一左一右，各自抱臂观望，脸上挂着七个大字，“巧你个仙人板板”。

　　“呵呵。”欧阳少恭面上带了三分笑，“雷坛主，久见了。”

　　雷坛主吹胡子瞪眼地蔑视完欧阳掌门身后二人，才忿然道，“少恭为何还与这两个庸人混作一处？！想我青玉坛藏丹千枚，丹书万卷，比之蜉蝣派可谓悬若天壤，少恭岂可明珠蒙尘，凤凰落草，不如转投我青玉坛门下，我派丹芷长老之位虚席以待……”

　　欧阳掌门抚了抚衣袖，笑足了七分，嗓音更是温和悦耳，“雷坛主说完了？”

　　大师兄凑过去跟屠苏小师弟交头接耳道，“看不出这络腮胡子还喝过几两墨水啊，掌门想必太久没跟人拽文了这回居然听他说了这么久……”

　　“……”小师弟表示不想置评。

　　二师兄对人这么温柔地说话的时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将对面之人当成了猪头三，要么是当成了练手的活靶子。大师兄可见是个不长记性的，难怪在二师兄面前总讨不了好。

　　“嗯？少恭可是想好了？”

　　“想好了。”欧阳少恭信手于虚空一抹，指尖金光一闪，一声泛音漫起八方，瞬间将三人笼罩其中。再一回神，三人已站在琴川郊外，甫一落定，屠苏便急忙上前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欧阳掌门，“二师兄，你还好吗？”

　　欧阳少恭懒懒摆手，脸色却显出几分苍白，“你二人再不勤加修炼，我这掌门只怕当真要去卖艺。”

　　“只因少恭掌门你太招人——唔！！！”没脸没皮的千觞又被禁言了。

　　“……”屠苏沉默片刻，空中传来一阵翅膀拍打声，他仰脸看去，一只大白鸟正盘旋而下。他脸上顿时带了笑意，抬手去接。“阿翔！”

　　三人急匆匆往城内赶。

　　琴川方府他们再熟悉不过，此番站在门外却陡然生出几分违和感。

　　有人在宅邸中布下了禁锢阵法，强行将妖气压制在琴川一隅。

　　屠苏抬手触碰门上铺首，一股强大的清气盘踞其上，宅邸内外已被划出一道分明界限，“是天墉城的人。”

　　“很好，很好~”欧阳掌门似是被刺激了，面色苍白，眼瞳却亮的瘆人。大师兄默默退了一步。心想这下是冤家路窄。

　　三人从半空将阵法撕开一道口子，强行进入。

　　到得正是时候。

　　紫衣青年与紫衣少女一身正气，双剑直指阵中被压制得耳朵尾巴尽数现形的狐妖。

　　而他们的小师妹风晴雪扛着大镰刀拦在正中央，“陵越道长，我都说了多少次了襄铃是个好妖怪！你们讲不讲道理！小芙蕖你倒是劝劝他！”

　　紫衣少女看看自家师兄，看看炸着毛发抖的狐妖，又望一眼毫不让步的风晴雪，急得跺脚，“我，我不管了！”

　　“晴雪，你倒是讲讲道理！兰生与你们相交我从未阻拦，你们倒好——”方家二姐的声音几乎有些不稳。想来气得不轻。

　　三个搅局的正落在一旁，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片刻沉默。

　　然后欧阳少恭先发制人，毫不客气地朝着紫衣青年就是一张引雷符。

　　顿时如同被打破了定身咒一般，术法与符箓齐飞，整个庭院中端的是流光溢彩好不热闹。

　　方家二姐的一声怒吼也没能止住双方的干柴烈火。

　　“阿翔，五花肉！”欧阳少恭于混战当中抽空喊了一句，扬手丢出一坨东西，阿翔扑腾着翅膀冲过去一口吞了。

　　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

　　屠苏一句“不准吃”生生憋在喉咙口，奈何爱宠生就一张来者不拒的鸟嘴，毫无自制力可言。

　　一阵强光闪过，阿翔消失了。骤然出现一只巨大如小山包的白毛怪，掉下来将一时走神的陵越道长压了个正着。

　　此番争执就此尘埃落定。落得颇有些惊天动地。

　　屠苏不用想也知道二师兄喂给阿翔的东西十之八九加了料。不出半柱香，药效过了，阿翔恢复原状，蔫耷耷径自找了根树桩，杵着不动了。

　　屠苏望着阿翔寂寥的鸟影，只觉心疼。毫不犹豫地反手朝自家掌门丢了一张真火符。后者轻飘飘一个后跃避开，摇头笑道，“莫使性子了。”

　　陵越道长瘫在地上半天没起来，急得一旁的芙蕖师妹直掉泪，“大师兄，你别死，你要是就这么被一只芦花鸡压死了，我怎么跟紫胤长老交代嘤嘤嘤……”

　　“……”天墉城的大师兄觉得胸口有些疼，头一歪晕了过去。

　　欧阳少恭眼角余光瞟到襄铃顶着狐狸耳朵扑到了屠苏怀里撒娇，少年一脸无奈地给她摸头顺毛。登时眉梢轻挑，正要过去，被人一把拽住衣袖。

　　“少恭，你竟然骗我，襄铃是狐妖啊！你怎么能任由兰生与她纠缠不清！”方家二姐拽着欧阳掌门，一贯要强固执的女当家眼眶憋得通红。

　　“……”他还没想清楚要如何回应，另一边袖子又被拽住了。一回头，就看见方兰生顶着一头乱发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少恭你评评理，二姐把我关了起来，不让我见襄铃，我好不容易用你教的穿墙术出来，差点卡在半路，就先不管你教的是什么半吊子破法术了，结果二姐你竟趁我不备找来陵越道长对付襄铃！实在让我寒心！”

　　欧阳少恭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来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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