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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袭
众人匍匐在黑暗之中,屏息而待。不一会儿,便如计划中预料的一样,百余人的官兵押着三十多车粮食列成一对缓缓行来。
张桓的神色瞬间轻松了不少,在泰曦耳边低语道:“小阵仗,看来都不用咱兄弟出手了。”此时只听得一声清啸,卫子衿一身白衣跃然而出,他语气简洁,向着那队官兵朗声而道:“众位,留下你们押送的粮食,卫某绝不为难。”他身后,是他天地会中的兄弟和数百把明晃晃的刀剑。
她听到有官兵纷纷嚷嚷的惶恐之音:是天地会的卫子衿。即使隔得这么远,泰曦也能感觉到惊慌和失措在那些士兵之中层层叠叠的蔓延。泰曦大概明白卫子衿为什么在做这些能展现他高绝武功的事时总喜爱穿一身白衣了。如果当你神乎其技的武功本身和你的白衣一起成为传奇时,出场震慑人心的效果总要比每次都大喊一声:我是天地会总舵主来的强。更何况……这样也比较不破坏卫总舵主风清月白的形象不是?
但就算卫子衿的武功这些年来在大街小巷已被传的如神如魔,然而凡人之于神明,却也还是有许许多多不可放弃的东西,比如使命,尊严,或是自由。所以自伏羲大神创世以来,九州大地上才会有那么层出不穷却又可歌可泣的故事。
这支押送粮草的军队便是如此,原本以为一趟简单的任务,却陡生波折,强敌环饲,但他们却还是拿起了他们手中的刀剑,执行上峰的命令,保护他们需要保护的东西。世人传言,八旗官兵自入关以来,多有倦怠,早已今不如夕,但这一刻,泰曦分明在他们身上看到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里,让明朝江山分崩离析的勇气与决然。
面对眼前拿起刀剑的清兵,卫子衿短促的命令似乎更像是在喉中的一声叹息:“上!”泰曦仍在暗处隐藏着自己的身形,她感觉到手心中满满的都是汗。她看着两队人马短兵相接,金戈之声不绝于耳,她才明白或者自己在这里完完全全是个错误,她手中握着弓箭,但她根本就不知道手中的箭应该射向谁。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在这场厮杀中,就像卫子衿说的那样,根本没有敌人。那些在用刀剑厮杀,用血肉相搏的人们,仿佛只是在用生命书写一场无关于他们本身的战争。
泰曦死死拽住手里的弓,她心中浓墨重彩的悲伤却无处发泄。她看见远处那袭白衣已经沾染上点点鲜红,仿佛浴血的修罗。这个人,直面着杀戮与死亡,他心中的悲伤应该更甚于自己吧,他是要多少遍的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挽回更多人的性命,才能让自己坚定地拿起手中的长剑。
泰曦突然感到一阵酸楚的心痛,从他们初初相见开始,即使面对着万丈高崖,生死莫测,他也依旧笑着宽慰自己,可是他心中应该一直是不快乐的吧。因为他掌握着太过强大的力量,他太清楚是非对错,所以他也许也会害怕错误的杀戮吧。
这是泰曦生平第一次握住弓箭却不知道谁是敌人,她只能注视着那一袭白衣给自己力量。即使在这样的激斗中,泰曦发现卫子衿也极少杀人,他的剑,总会避开那些清兵的要害部位,甚至常常改剑为掌,给对方一条生路。泰曦突然想起五年前在乾清宫的那个夜晚,顺治写给她一个‘仁’字,告诉她,能杀而不嗜杀,则为仁也。她在谷中夸卫子衿是仁侠,而今时方知,这个字,卫子衿确确实实当之无愧。
这次突袭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无论在人数还是武功上,天地会都占了绝对的优势。一盏茶的功夫后,天地会已经控制了局势。张桓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兄弟,还愣着那,收队啦。”泰曦安静地跟着其他的弓箭手回到了队伍中。
卫子衿指挥着他们清点粮草,并且向城东运去。泰曦心中有些迷茫,迷迷糊糊地跟在队伍中间。卫子衿拦住了她,向尹丰说:“你带队伍先走,我们随后跟上。” 尹丰目光在两人面上徘徊了一阵,月光之下,他的脸色仿佛更加苍白了几分,最终点了点头,指挥着众人赶往城东。
卫子衿见尹丰等人走远,方关切地问她:“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吓到了……是我不好,不该同意你跟来的。”泰曦慢慢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刚刚拿着弓……可是我觉得无论杀谁都是错的……你们当然没有错……可那些士兵,他们也只是忠于职守而已。”
卫子衿看着她,月光之下,少女的眼中依稀有晶莹的泪水,让他心生不忍:“泰曦,我杀过很多人,多到甚至让我自己害怕。我想,若真有地狱,我也绝不可能超生。我每次都安慰自己,我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可是,我常常忍不住怀疑自己,我真的可以救更多的人吗?就算我能,我又凭什么决定人命的贵贱,就像刚刚那群士兵,凭什么我有权利用他们的死去换雍州百姓的生?”
泰曦讶异地望着他,听他继续说道:“可是,每次当我看到那些流离失所,无以为继的百姓,我却知道,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我找不到不用杀人就能救人的办法。泰曦,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游走在边缘的人,师傅把天地会总舵主之位传给我,可是,他的那些期望我并不能帮他实现。但是,我也做不到将这副重担一卸了之,将他的遗愿弃之不顾。每当我看到我的兄弟们一腔热血,踌躇满志,泰曦,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害怕我最终将他们引向的是一条错误的路。他们将他们的生命交给我,可我却没有承担的勇气。”
“可是,泰曦,”卫子衿看着她,月光下的双瞳倒影出她的影子,“那天,我看到你,你本该是我能想到的最娇贵的那种女孩,可你站在绝壁之上,面对生死,毫无畏惧,我就跟自己说,这个小姑娘是多么勇敢,我是不是也应该像她那样勇敢……泰曦,那一刻,因为你,我想要自己变的更加强大。”
泰曦慌乱地避开他的目光,他的目光中,有让她的心脏想要随之雀跃的东西,她说:“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勇敢……”可就在这一错眼间,她猛然看到射向他们的箭矢,带着冰冷的寒芒划开这寂静而冗长的黑夜。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惊呼,只是堪堪推开卫子衿,便感觉到一阵剧痛,那箭矢射在了她的手臂上。
他们看到放箭的人慌张逃逸的身影,但卫子衿显然已顾不得追赶那人,他冲上来抱住泰曦,检查她臂上的伤口。泰曦只觉得湿热的鲜血顺着自己的手臂流下,她在满天繁星中分辨着卫子衿的眼睛,却遏制不住脑海中的渐渐涌出的麻木之感,在卫子衿的怀中失去了知觉……
她在昏暗中一直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泰曦,泰曦……她想回应那人的呼唤,却觉得身后层层叠叠的梦境想要拖着她沉溺其中。
梦里,她好像见到董鄂皇后抱着年幼的她,拿着一个玉佛手在逗她玩。皇后的容貌,妍丽仍一如她记忆中的那样,可她的神情隐在混沌的光影之中,泰曦只能看到微露笑意的嘴角和留着泪的眼睛。她想这一定是个梦,否则怎么会有人在笑着同时又在哭着呢。
后来,泰曦一直想找那个玉佛手,她翻遍了栖梧轩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找不到,她想她大概是将它遗留在了那座封尘已久的承乾宫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泰曦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只是觉得自己好累好累。摇曳的烛光里,她看到卫子衿因为她的醒来而欣喜若狂的脸。卫子衿猛地抱住她,喃喃道:“你终于醒了,真好……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
泰曦听着到他的心跳,突然感觉到脖子里有温热的液体,她试图想看看他的脸:“子衿,你……”卫子衿却只是死死地抱住她,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泰曦默默地环住他的腰,回应了他的拥抱。她想,如果在生与死的关头,她都本能地想要把生的希望留给卫子衿,那么,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爱情?
良久,卫子衿终于松开了她,他的脸上有阑干的泪痕,他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的额头,扶她躺下,细心地掖了掖被角:“你今天很累了,早些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什么需要,你叫我就是。”
百里之外的荒郊中,一个黑衣人跪地向另一人禀告道:“属下该死,未能完成任务。”那人并未转身,只道:“卫子衿武艺高强,原也未指望你一击即中。”跪着的黑衣人解释说:“本来卫子衿未做防备,属下倒也有机可乘,只是与卫子衿在一起的女子在属下动手时推开了卫子衿,自己中了暗箭……”
站着的那人身形有微的滞顿:“暗箭上可有淬毒?”黑衣人禀道:“并未,只有些麻药而已,按您的吩咐,卫子衿尽量留活口。”
那人终于转过了身,可脸还是隐藏在了黑夜的阴影之中:“念在你多年尽忠的份上,我准你自尽吧。”那黑衣人讶异地抬头:“但您刚刚还说……”
站着的人轻叹了一口气:“可是,你却伤了你不该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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