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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
第二天,泰曦在温暖的晨光中醒来,看到自己身上披着的白衣不禁愣了愣,暗暗诧异自己居然睡得这样沉,连他为自己盖上外衣都浑然不觉。她抬头看卫子衿,他依旧背对着她席地而坐,就如同她昨天睡去前一样。
卫子衿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向她笑道:“你醒啦。”泰曦留意到卫子衿神色间并无什么疲惫之色,才暗暗放下心来。卫子衿说:“不如我去摘些果子给你当早餐。”泰曦摇头:“我有手有脚,自然是要自食其力,跟你一起去的。”卫子衿想着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自己也是着实不放心,便笑笑说:“只要你不怕林子里的毒蛇猛兽,便跟我一起吧。”
卫子衿的一把匕首自昨日给她切肉后便让她带在了身边作防身之用。泰曦此时拾起了匕首揣着怀中,起身跟着卫子衿进了林中。
泰曦第一次看到如此景象,对林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树上那些挂着晨露,生机勃勃的果实显然让她爱不释手,似乎每一种都想摘下来尝尝。卫子衿不得不在后面频频地提醒她拣熟悉些的果子摘,以防误选了毒果。
在卫子衿的唠唠叨叨间,泰曦忽然停住了脚步,后面的卫子衿差点儿撞着了她,刚想问她怎么了,却抬头见到那满树似霞的紫薇花。参天的大树,如云的树冠上开满了簇簇紫薇,清风拂过,翩然的花雨在天地间回舞。泰曦看着不期然吹落在她掌间的花瓣,喃喃道:“好漂亮……”
卫子衿看着站在花雨中的少女,这一刻,她清亮的眼睛明丽如许,带着嫣然的笑意,令百花失色,他突然想要她此时的快乐更长久一些,于是向她说道:“我们去摘些花吧。”
他没有等她的回答,就兀自拉着她在这满天的花雨中飞起。他轻功极好,泰曦仿佛觉得这个白衣男子是带着自己在这空中舞蹈,紫色的花瓣在他们身边飞扬恰若流风回雪,如同一个最瑰丽的却又无法企及的梦境。梦里有繁花似锦,有无限延伸的美好,还有……因为这梦境而美丽的他们本身。
他带着这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少女飞过这场缤纷的花雨,在落地之时送给她一朵美丽的紫薇,然后看着她展开如雪的笑颜。至少这一刻,他们之间没有错综的身份,沉重的责任,只是两个站在花树下的男女,因为浪漫本身而沉醉。
山中的日子平静,但对泰曦而言,却并不枯燥。卫子衿教她用削尖的树枝捕鱼,如同投壶一样,只是需要更为巧妙的运用腕力;卫子衿教她钻木取火,她在卫子衿带笑的眼神中拭去脸上的一点炭灰;卫子衿教她分辨各种山果,还教她如何设下猎人们常用的陷阱。
泰曦觉得诧异,人们都夸赞她博学,可这世间居然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事她一无所知,而她居然会这样的容易开心,一条亲手捉到的鱼,一只迷糊撞进陷阱的小兔子,一朵开的妍丽的花朵居然真的都能让她感觉到发自肺腑的快乐。
当星光璀璨之时,卫子衿会用一种叶子放在唇边,吹起一首首动听的曲子。泰曦便缠着卫子衿想学,卫子衿笑道:“这个不难,你通晓音律,想必一学就会。”泰曦显出几分讶异:“你怎知我学过音律?”
卫子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两年多前,我曾潜进你家,要给卢兄送些东西。到卢兄的竹舍前,听到有人弹琴,琴声精妙胜于卢兄良多,便只得在屋外听着。后来见到卢兄方知是他新收的弟子。卢兄为人方正,我自然便是要替他多留些心眼,一查之下我倒是被唬了一跳,原来卢兄竟是不知不觉地成了帝师。”
泰曦当下真有些哭笑不得,天地会总舵主出入无人之境地去了自己家里,而且今日若非他坦言相告,赫舍里一府上上下下都还被蒙在鼓里。她想一想道:“你与先生一个是江湖豪侠,一个是清河才子,怎会因缘际会,相交莫逆?”她四年前在悦来居中便由此疑窦,卢湛碍着卫子衿的身份始终在这事上未与她深谈,今日总算有机会一探究竟。
卫子衿沉吟片刻说:“四年之前圈地之祸已盛,清河一带到处是流离的灾民,其状甚惨,甚至有些已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卢兄少年成名,当时也不过二十出头,便在清河一带卓有声望。他素来心肠慈悲,见此惨状自然是费尽心力,奔波劳碌,在清河一带联络各名门望族施粥步药。这当中他本家卢氏一族自然身先士卒,只是清河这些粥铺一开,周遭的灾民竟一下都涌进了清河县。卢家虽是诗书大族,但向来少有族人出仕,因此只是靠家中祖田与学生的学费维持生计,家底素来不厚,不过十多日时间便实在难以支撑。另外几家本是因为卢兄的名望,想要靠其宣扬善举,此时见卢家如此,便纷纷有退缩之意。饿红了眼的灾民眼见每日布施的米粮日少,无以为继之下竟然把心一横,冲进当地官府与几个大富之家抢夺粮食……”
泰曦心中一沉:“那先生岂不是......”
卢湛点头:“当夜清河县血流成河,我赶到之时,遍地横着饥民和士兵的尸体。当时卢兄便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周围的尸体发呆。我叫了他数声,他只是不理我,我当时还想这书生难道竟是傻了不成。后来我一位朋友匆匆赶来,告诉我说饥民正在县衙与官兵对峙,卢兄听了这话像是突然回魂了一般,呀了一声便向着县衙跑去。我们跟着他赶到县衙之时饥民已是挟持了县令的独子,威胁县令开粮仓。其实当时的清河县令并不是贪官墨吏之流,不过彼时清河一带大部分的良田都已被改圈成了八旗之地,赋税却是未减分毫,官仓中的那点存粮仅够应付冬季的赋税罢了,官府实在是没有余力来救济这些百姓……后来,这次祸乱平息了之后,卢兄觉得要不是最开始他一力主张放粮,也不会有此祸,为此自责不已,日日借酒消愁。我当时已知事情始末,佩服他的侠骨仁心,引为知己,便日日想法子让他振作,我劝他上京,虽则卢氏子弟一向清贵立身,不涉超务,可仕子清议若能上达天听,令朝廷革除弊端,才是百姓之福。两年前,我进京听到你弹琴的那次,也是为了送受圈地之祸的百姓的万民书给他。本来以为他若出仕为官,朝中也能有正气长存,不想鳌拜从中阻扰,可因缘际会,他竟成了你与皇帝的老师……”
泰曦不禁回想当日悦来居中初见那个指点江山的书生,原来他抛却祖训,只身来京,卷入复杂的朝政,背后竟有如此令人悲悯的情由。后来自己拜他为师四年,却始终不知他有这段隐衷,她微微沉吟,又想到一事:“我隐隐也听说过,五年之前天地会总舵主率众劫了清河县的粮仓,不想真相原来竟是如此。”
卫子衿笑道:“这样对大伙儿都好,饥民既得了粮食又不会为朝廷追捕;清河县令若是在饥民的威胁下开粮仓那是诛九族的大罪,若是被天地会抢了赋税,最多不过免官而已。至于我们,朝廷本就对我们欲除之而后快,多条罪少条罪实在无关痛痒。”
泰曦想着他这几日的行事,辗转之间倒是有些明白了他的心意,却还是忍不住问他:“泰曦冒昧,想请问卫公子当初为何会想要加入天地会?”
卫子衿脸上添了几分落寞之色:“我自出生之日便在天地会中了。我是师傅捡回的孤儿,师傅待我如亲子,他将我养大,教我武功,临终时更是将总舵主之位传给我。”
泰曦心中浮现几分愧疚,不期让他自伤身世,却听卫子衿又道:“其实你想问的是,我既是天地会总舵主,又怎会于云林寺中传信助皇帝脱险。”
泰曦浅笑着摇了摇头,道:“泰曦虽不知天地会众人的意思如何,但卫公子怎么想我倒是可猜出几分。鳌拜为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且向来重满抑汉,若真的让他篡位窃国,恐怕流毒无穷,为祸百姓。天地会反清复明,可卫公子之心可昭日月,处处以百姓福祉为先,并不想为一己私仇陷百姓于水火,才出手相救陛下。可若有一天陛下非明君之选,第一个成为陛下敌人的,想必也会是卫公子。”
卫子衿怔住,此时满天耀熠的星辉仿佛全在面前的少女清亮的眼中,他知道她聪明,却没有料到她竟然通透至此,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三天,她却已如此了然自己多年来独自坚守着的底线。卫子衿沉默半响,看着她说:“卢兄有徒如此,也是平生之幸。”
泰曦注意到他的目光,一时有些羞赧,不禁暗暗唾弃自己,这几日脸红的次数真是比前面十三年加起来的还要多。她努力藏住心中的小小波澜,平静地迎向他的目光:“若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仁侠二字卫总舵主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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