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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
顺治十八年的正月,是一个极寒冷的冬天。苍茫的白雪如期地覆盖着北国的江山,紫禁城往日峥嵘的飞檐在这雪中倒也显出几分萧瑟与寂静。
承乾宫往日丰沛的日光在这样的冬天也不禁逊色不少。随着它昔日的主人端敬皇后董鄂氏的荣极一时,这所宫殿几乎成了紫禁城所有女人无法企极的梦想,也在坊间幻化出无数流光异彩的传说。
端敬皇后去世三年,痴情的帝王保留了这所宫宇昔日的一切,只叹斯人已逝,即使一切的一切分毫未动,只留下了无尽的怅惘与日渐消瘦的帝王。顺治帝在董鄂氏逝后迁出了侧殿中的所有宫妃,如今承乾宫的主人便是端敬皇后的养女,7岁的和硕柔嘉公主。
清晨的承乾宫侧殿,天色尚未放亮,一袭宫装的女孩儿站在点灯的案前习字,她梳着满族少女流行的流云髻,发上的装点倒是十分素净,只一朵粉玉髓的簪花,只这样的簪花皇城西边琉璃厂的老师傅开出的价恐不在百两之下。女孩儿看着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笔下的行草却以隐隐有了董书的风骨。
一张大字写完,泰曦暂放下笔,向着帘子外扬声问道:“公主起了吗?”进来回话的正是她赫舍里家的家生婢子采琳。采琳笑盈盈地回道:“回小姐的话,孙嬷嬷催了三四起,才把柔嘉公主请起来,现正梳妆呢,估摸着还有半炷香的功夫呢,小姐不防先进些果子。”泰曦想着柔嘉赖床的样子不禁也是莞尔,却仍嘱咐道:“派个人再去公主殿里催一声,嘱咐丫鬟们紧着些,误了给皇上请安的时辰总是不好。”
采琳福了一福,道了声是,却并未立时下去,她抬眼看了看自家小姐的神色,有些迟疑地开口:“小姐…..还有咱家大爷又递话进来问……”“哦?那祖父那边可有话进来么?”“传话进来的人只说是大爷问,并未提老爷……”“那便先不必回话了。” 泰曦道,她面容依旧平静,只年纪尚小,眼中到底流露出一丝怒气。采琳素来体贴她的心意,立时劝道:“小姐切莫动气,碰着这样的大事,大爷有些着急也是免不了的。”泰曦自幼长在宫中,心思玲珑,只自失一笑,便向着采琳道:“走吧,咱们瞧柔嘉公主去。”
饶是路上行的急,泰曦与柔嘉到养心殿时,二阿哥,三阿哥并二公主已候在了殿外。二阿哥福全在诸人中最为年长,素来对几个弟妹极为和善,立时向着二人招呼:“柔嘉妹妹与赫舍里小姐来了,皇阿玛尚未起,吴公公传话出来让咱们在外边候着。”
这边二公主却不耐起来,插话进来:“也亏得皇阿玛未起,否则看到柔嘉妹妹又是最迟一个,恐怕不免怪妹妹有失孝道。不过……也是妹妹毕竟与我们不同,想来这晨起向父母请安的道理在这儿守得不用这么严。”她故意在“这儿”两字上咬得重了,语气里十分嘲讽。这位二公主自恃是顺治帝唯一活下来的女儿,自然十分骄纵,可偏偏顺治极爱惜自己与董鄂氏的养女柔嘉,柔嘉小小年纪便获赐了和硕公主的品阶,一应宫制礼仪,吃穿用度上她这个亲生女儿倒是靠后了,因此十分不忿,处处与柔嘉不对付。
柔嘉听着这话,忿然之色跃于脸上,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泰曦从小一半养在宫中,作柔嘉公主的伴读,听二公主说的刺心,当下向二公主盈盈施了一礼,道:“二公主容禀,昨夜陛下在承乾宫正殿批阅奏折,和硕公主侍奉一旁,以尽人子之孝,因陛下离开时已夜深,和硕公主睡的晚了故而早上才有些迟了。”她口称柔嘉为和硕公主,实实在在踩着了二公主的痛脚,二公主虽是顺治亲女,至今未曾获赐封号品阶,若是真要较真,倒是要反过来向柔嘉这位和硕公主行礼。
二公主闻言果然脸色大变,恨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跟我说话!”泰曦听她责难,立刻福身告罪,口称:“臣女无状,请公主恕罪。”她虽态度恭谦,眉目低垂,脸上却并无害怕求全之态,她的祖父索尼三朝元老,满洲重臣,即使圣驾在此也无因她一句没什大错的话而降罪的道理。
二公主看她脸上一派淡然,哪有不知她所持为何,不禁心中更恨,大怒:“赫舍里家与先皇后没教过你,本宫今天就亲自教教你什么是尊卑高下,你给本宫跪下!”
泰曦不禁心下一沉,她着实没料到这位公主鲁莽至此,不顾两人的尊荣体面,即使自伤三百,眼下也定要她好看,可今日若跪在这乾清宫外,恐怕日后打不清的官司,祖父和承乾宫的面子也不好看。柔嘉见二公主如此刁难泰曦,立时出言相帮:“泰曦姐姐素来得皇祖母和皇阿玛的爱重,你怎能无缘无故罚她跪在大雪地里,姐姐若冻坏了身子,你怎么向两宫交代。”二公主见她插言,不禁话音更冷:“怎得,本宫现下教训一个奴才还要向你柔嘉公主禀告个前因后果。”
这两方剑拔弩张间,三阿哥玄烨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插了进来,他向着随侍的太监吩咐道:“去母妃宫里禀告一声,请她让杨庶妃好好教教二姐姐,二姐姐着实言语无状了些,语涉先皇后,让皇阿玛听了去恐又是一番雷霆之怒。”
小太监领了主人的话去,二公主不由胆怯了几分,三阿哥的母亲佟妃协理六宫,素有积威,自己生母出生不高,便是生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庶妃,在佟妃娘娘底下讨生活本是如履薄冰,这一番下来生母境遇不知如何难堪。况且宫里谁都知道,皇帝虽素性宽和,董鄂皇后却是谁都冒犯不得的禁区,想着想着,她不觉声音软道:“三弟……我也是一时快语,并非有心……”
玄烨见她神色惶恐,也微露不忍之意,却不看她,只向着柔嘉问道:“柔嘉妹妹觉得怎样?”柔嘉从不是刁蛮的人,见状自是立刻息事宁人:“总是柔嘉不好,给皇阿玛请安竟也迟了,实在无怪二姐姐教训几句,还望三哥哥在佟妃娘娘面前替二姐姐分辨几句。”
一场小风波就此结束,泰曦有些慌乱地垂下眼帘,只盯着那白雪下面隐隐现出的汉白玉龙纹。心中却已微微安稳,所谓勋贵重臣,赫舍里家当的起这四个字,父亲的蠢蠢欲动,在如今,总归只是杞人之忧。只是三阿哥方才饶有深意的一眼到底让自己有些忐忑,宫中人皆言三阿哥天资聪慧,那这位聪慧的三阿哥是否已看穿了自己小小的心机?
等她再抬起头时,玄烨却已默然地注视着乾清宫端肃紧闭的大门,不见喜悦,不见恼怒,仿佛刚才她请君,他入瓮的戏码他从不知情,也不值深究。
站在前方的福全看着几个弟妹这一番你来我往,不禁无奈一笑,不过只七八岁的孩子,一个个不知像谁,如此心重识体,这九重宫阙果真是天下让人最快长大的地方。
几人各怀心思间,乾清宫侧门骤然打开,一队宫监急匆匆穿行而出,六宫都太监吴起紧随其后,一边叮嘱道:“都给我紧着点,休假的成太医住在帽儿胡同,务必也一并请了来。”一边快步向几人走来,急急向几人请安道:“万岁爷今儿早是见不了各位小主子了,主子们不如先回各宫去,万岁爷若有旨意,奴才再去请各位。”说完竟也未恭送着几人离开,便调头急匆匆的返回了殿内。
几个孩子留在原地,不禁面面相觑,任彼此的眸中映出自己惊惶的面孔。
清晨的紫禁城,又下起了茫茫的大雪,纷乱的人声打破了它一向的肃穆与寂静。这泱泱大清的主人,殿内24岁的顺治帝爱新觉罗·福临,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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