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 鷇倦鷇]入梦

　　一生太短，一念太长。
　　当鷇音子的视线穿透焚海，望向未知时暗叹。
　　天时三叠。彼时的倦收天金剑高擎，光砥暗夜，一身道骨迎风飘举，全不似那紧缚木架上，连垂头都不能的烈焚身影。但同样的破天步调，却让倦收天静的连吐纳也作敲心巨响，深深慑动道者百年来古井无波的神魂。
　　后来，倦收天也去看过罗浮丹境，只是不再等得回此地主人，九鼎残炉，烟散风凉。
　　再后来，倦收天独自一人时，偶然便会想起这个人。
　　就如现在。
　　湿冷的地牢斜斜透出幽微光线，一向示人以高不可攀的北芳秀一身金耀埋没进暗色里。旧伤未痊，便要在黑海双魔的夹攻中剑上饮命，虽为汲汲营利者所救，也与困锁无异。倒是个毫不矫饰真实意图的环境，倦收天心内自嘲，面不改色阖目。连日的内忧外患，已让他渐感疲累，此时此地，倒也难得静下心来。
　　内伤乱息，隐然作痛，但也算不了什么。负担更多的那人曾说，人生就像品茗，懂得吃苦，才能回甘啊。
　　哈。黑暗中，轻笑的人隐于浅金额发后的表情看不清。
　　还真的一阵茶香轻漾。
　　倦收天抬目，是他。
　　故人一身黑衣，上缀乱梅砌雪，夜色中不甚分明。锁眉疏冷，清目凝神，面目比倦收天所熟识的更显沧桑，又微妙到让人一眼认出。
　　鷇音子。他低唤，眼底愕然一览无遗。及至倦收天注目到静影座下乾石，方觉身已在罗浮丹境。
　　请。对面的人从容迎视倦收天，横搭拂尘抬臂一邀，背后漫天星子罗布广夜。
　　好茶，好水，好时。
　　悠远清味浅淡逸散于良夜的寸阴中，在彼此间无声萦回成交心雅韵。倦收天不由想起了相识之初，因缘也在这样一杯茶。不过，那是一盏浊茶，一个已病的世界，及一个以茶破题的人。如今杯中茶饮清润甘淡，映着昏昏月光，那本已不再的破题者，也回来了。
　　或许不是回来。倦收天不觉杯中一晃，粼碎天光。
　　凤凰三点头，碧玉沉清江。对坐的梅衣道者却是一观二闻三品，将一杯茶自然品尽闲情。待得茶兴将尽，北风已历几迴，玉屑飘然，竟是落下雪来。梅袖一拂化去茶具，鷇音子倾冠整衣，步下乾石，静默走近倦收天身边，撑开了一把伞。
　　雪骤未久，罗浮丹境半壁荒土便已覆上一层银白，无瑕莹洁，远望便成了黑白的太极，负阴抱阳。
　　陪吾行一程吧。鷇音子说，一双凛目却望向它处。
　　奉陪。倦收天起身，金眸映出那人雪中风华。
　　路很长。
　　长似走不到尽头。
　　伞下并行的二人留下四行深浅不一的脚印，随后又为风雪逐渐掩去，如同行走在岁月中的遗忘与被遗忘。白茫的雪海映着月色皑皑发亮，倦收天并不曾问他要向何处去，却恍然忆起了自己曾对身边人说九阳天诀说之不尽，若有兴趣，日后再一一详述。日后，对方一声轻笑，昔时成谶。那么，现在呢？
　　还记得咱们上次说到僭越四阳之借镜吗？你可听闻过一个名唤末……难得倦收天主动开口，温和低沉的声音将寒夜也染上一抹暖意。
　　鷇音子点头认真倾听，间或附议，履步平缓，黑纱当风越见瘦梅傲骨。倦收天一时心生了握住持伞之手的念头，微一怔忡，复又冲淡平和的娓娓而述。
　　他们比肩徐徐而行。
　　缓缓走过北海结冰的双墓，走过破败不存的魔佛殿，走过残垣余半的森罗殿，走过萧条无迹的传心洞，走过火劫噬毁的崇辉圣岸。
　　如今都作一抔百年。
　　往事历历，鷇音子想到什么也会不时讲与倦收天听，一路迤行指点，原来红尘短短一遭，已历了这么多。
　　倦收天忽然对着眼前人心疼起来。哪怕早知他已非生者，倦收天却仍迫切想要触碰他的脸颊，牵起他的手，将他应是冰冷的身体紧紧揽入怀中温暖，再轻柔抚开那常年紧锁的眉心。
　　这样，或许就不觉得一路风凄雪冷。
　　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相识至今对彼此的尊重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就这样对视片刻，交谈，再继续行走。
　　暗藏的心意，流转在浅淡金眸与深目冷眼对视的一瞬，他们这一程就如同走过了一生一般漫长。
　　他说，他终于可以真正的太游方外。
　　经久。
　　红尘种种，至臻彼岸。
　　艳开了遍地血色红花，如火及膝，迎风飒飒摇动，一路遍铺河道两岸。幽幽河水静且深，无波浊流如不歇的时间，未知带走了谁，留下了谁，又要将谁玩弄于鼓掌。唯系此悠悠扁舟一叶，候渡来者。更远处，虹桥一拱，明昭往来途。
　　他终送他至三途河前。
　　雪止了。前路终于不再落雪，但倦收天却不能再伴。
　　终须一别。那人回身道，微笑，将手中纸伞递与倦收天。
　　接伞之刻，倦收天终于有机会碰到他的手。并不是想象的冰凉，而是一片虚无，他的手未碰到任何阻碍。
　　伞骨微凉，将他的体温也汲去几分。倦收天凝眸看他，两人交握于伞的一刻，只昭示了一人错轨的事实。静的连发丝也不曾撩动的当下，竟觉得有冷风呼呼贯透胸口，无痛，只兀自烈响不休，将腑脏也吹彻。
　　执伞送君到桥东，不能更折江头柳。
　　身影已失。
　　金眸倒映沉沉河水，他看不穿。参道经年，今日始知，道，从来是论易行难。
　　不能……
　　睁眼，倦收天醒在湿冷幽暗的地牢中。余光似是看到什么，定睛时。
　　一沙聚一思，荧荧飞沙漫拢成一人模样，依稀如昨。眼前流沙白影手持拂尘，高冠清冷，步步生虚空，径自向无中行去。隔着冷栅，倦收天触不到他袖带衣角，他也经由倦收天前视若无睹，不曾侧目。
　　他将何去？带着他人世的一切曾知迈入不存，包括他。而他，却要继续带着对他的回忆沉沦于还活着的人世，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
　　这并不公平。
　　丹香幽晦，时间在脉脉流风中徊敲着一调徐吟：三生石上旧精魂，赏风吟月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一生太短，一念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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