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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宝座于金殿深处,高高在上。
帝王的表情隐在十二冕旒后,模糊不清,只有冰冷的声音,清晰耳边:“来人,清远王白炎藐视皇权,以下犯上,即日起褫夺爵位,打入天牢。”
再也隐忍不住,潋滟珠光后,清冷声音沥沥如珠落,却隐含一丝难以察觉的焦急。
“陛下,清远侯一心为国,岂有僭越之心!今日失言,想是无心,还望陛下三思。”
帝王嘴角挽起微微笑意,眼中却是积蓄起更加汹涌的杀意,她才惊觉。
“哦”,年轻帝王玩味一笑,“那么,依姑姑之意,该当如何?”
她默然,说与不说,皆是错。
帝王亦不以为意,“那么众爱卿以为如何”?
今日之事本就诡异,皇上突然召去职已久的清远王觐见,两人竟是针锋相对。再看和清远王交情匪浅的长宁长公主先前一反常态的沉默。联想到这三人之间的某些传闻,众臣愈发忐忑,不敢妄发一言,唯恐惹祸上身。
“既然众爱卿皆无异议,姑姑您以为呢?”他瞥向那玉帘,眼神幽深。
她以为?萧珑怔怔的看着殿中跪下的那人,清远王白炎,是许她白首不离的那人,纵然是屈膝下跪,也不曾折损半点风姿,真正是丰神俊朗,无双风采;而黄袍加身,端坐明堂之上的帝王,他的脸依然是青涩少年郎,可是,那双眼,却早已不复澄清,那是——一双帝王之眼。昔日的小小孩童已在不知不觉中成长,成为执掌乾坤的一代帝王。
萧珑突然觉得遍体生寒,从未有过的恐惧。这么多年步步惊心,于这黄金牢笼中辗转挣扎——除外戚,平诸侯,退戎狄,定乾坤。十余年戎马倥偬,十余年尔虞我诈,殚精竭虑,百般周旋,还是走到了今天,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那是她时时忧虑,又不敢去想的一幕。
“如果有一天,清远王和皇上相争,长公主殿下如何抉择?”多年前,军帐中阿炎握着幼年皇帝的手,耐心教他行军作战之道,她站在帐外含笑相看,离去的时候,与她同行的有当世鬼才之称的谋臣魏旭,突然发问。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大胆,”时光深处,那时的自己勃然大怒,却有凉气自心底缓缓升起,“倘再出此言,本宫定不轻饶。”魏旭深深瞧了她一眼,俯身谢罪,“臣,知罪。”
如果有一天,清远王和皇上之间。。。。。殿下如何抉择?
如何抉择
命运弄人,何其残忍,叫她如何抉择,如何能抉择?
白炎突然朗声大笑,缓缓站起,片刻后收起笑声,与高台之上的帝王目光相对,眼神真挚,却隐有一股化不开的悲凉,郑重道:“陛下如此,吾可安心。”又望向那一卷珠帘,表情温柔缱绻,珑儿,我怎忍你为难。
电光火石间,长剑出鞘,殷红温热的液体瞬间浸染开来,血溅金殿。
阿炎——她惊叫一声,不顾一切的扑上去,扶住他倒下的身躯。“来人,传御医,”她的语气尖厉骇人。
那传唤的寺人看了帝王一眼,见其轻轻颔首,便赶忙宣御医入殿。
白炎看着慌乱的爱人,微微一叹,“不必了,珑儿……”那实是天底下最诛心的话,她固执的装作没听见,却有什么东西轻轻滑落。那剑穿心而入,他真是半点机会也不给她留下,可内心却绝望的不肯相信。
“别,别哭啊。”白炎费力抬手,温柔地想要抹去心上人的眼泪——却终究不能了,手在半空无力垂下。
依稀是旧时节,蝉鸣后又初雪。隐约间似乎看见当年,冰冷宫苑雪色装点,宫装丽人娉娉婷婷,繁复裙裾华丽深染,旖旎开来,落在他眼前。佳人如皎皎月下绽开的寂寂幽昙,盛开于这格格不入的污色深宫,寂寞又倔强。他突然想伸手抹去那如画眉目间的淡淡愁色,让她从此不再忧伤。
可是,我做不到了。
珑儿……
“来人,快来人啊”她犹自不觉,见御医匆匆赶来,眼中光彩陡升,忙吩咐道“快,快救他。”阿炎,你放心,我会救你的。
御医深深叩首:“殿下,清远王他,他已经去了。”
她茫然抬头,指尖湿意未散,可怀中之人已渐渐冰冷。
你说什么,你胡说,胡说。
阿炎,我知你不忍我左右为难,可你又怎忍我伤心流泪。你说天下安宁后,便带我看大漠长烟,看雪山之巅,看海角天角。你从未食言过,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对不对。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可哪怕是不许人间见白头,有你在,也是好的。
如此惊变,众臣噤若寒蝉,而九龙宝座之上的帝王早已面沉如水。
天地浩大,却只有你我,这次,换我来陪你。剑光凌厉,没入身躯,萧珑只微笑着,抱紧恋人。
血液渐渐流失,朦胧中,那明黄身影惊慌的走向她,她的思绪有些恍惚,记忆中皇兄垂死脸,那握着她的手却倔强的不肯哭泣的孩童的脸,和今日君临天下的帝王的脸重叠在一起。
前尘往事,沓沓回转。
那一年,上元的灯火还未散尽,铺天盖地的惨白涌进了她的生命,从此红墙碧瓦间,她与那双称为命运的手,殊死搏斗。
那一年,乾元殿内还充斥着终年不散的药味,苦涩,压抑,一如这盘旋着沉沉死气的大夏王朝。
永宁九年,帝旨传达千里之外的岭南,急命长宁长公主回京。自古君心难测,永宁元年,长宁长公主自请离京,于武夷山修行,常伴青灯,虔心礼佛,为国祈福。帝允之。至今已有九年之久,今日突召回京,众心猜疑不定。
千里奔驰而回,昼夜赶路,无论如何,手足之情总是难舍。
抵京已是深夜,帝寝殿乾元殿外,宫妃大臣跪了一地。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众目之下,她推门而入。
“皇兄,皇兄?”她试探着唤了几声,却无人回应。帘幕重重,似是纷飞的挽帐,透出不祥的意味来。
她按捺住心头的不安,欲走近那明黄的龙床。一步之遥,一只嶙峋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珑儿,你终于肯来见朕了”,帘幕后,含糊声音伴随剧烈咳嗽声遥遥传来,似含着无尽欣喜。
她心下一紧,下意识的上前扶住他,轻轻拍抚。平帝却转过身来,再次紧握她的手,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眼中却是满满的笑意,“阿姊还是和从前一样”。幼年时她亦是如此照顾生病的他——不过彼时他与她不过还是清凉殿中幼年失母的小小孩童,生病也无人照料,只彼此默默相依相伴,全无今日执掌天下的气势,也无今日的彼此隔阂。
相顾无言。
“珑儿,我自知时日无多,有些话不得不说”。
这位人间至尊亦不过只是刚满三十的青年,却已是病入膏肓,那青白的面色——分明是将死之人的模样。多年殚精竭虑谋划算计,别人对他的,他对别人的,让他耗尽了心力。
她心中酸涩难当,面上仍是不显,只强笑到:“皇兄安心休养,定可痊愈”。
永和元年到永和九年,平帝在位的日子,他们便再未相见。平帝和她,都未曾想到,这竟是他们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妹此生最后的一面,从此便是天人永隔。
当年决绝离别时不死不见的话,一语成谶。
平帝挣扎着说:“我知你早已厌倦这宫中的勾心斗角,虚伪狡诈。可云氏做大,宗室诸侯狼子野心,可怜稚子年幼,尚无自保之力,你若袖手旁观,岂非要我大夏万里锦绣江山落入那旁人之手”,那一刻兄长语气激愤,全无濒死之态。“阿珑,我知你仍是不肯原谅我,依然怨着我。可我萧氏的将来,全在你一念之间啊。”
他的眼里是病态的渴求和临终托孤的悲凉。
多年以后,她对着虚空呢喃,皇兄,你费尽心机得来的高位,不胜寒呐。
那时的她默然一叹,微微颔首。我大夏八百年的基业啊。
得偿所愿,平帝将那孩子的手置于她的手中,便交给你了。随即不甘死去,双目狰狞,不肯阖上。
她深吸一口气,握住衍儿的手,握住帝国的未来,缓缓行至殿门前,霍然打开殿门,走向未卜前路。
一言,一世。
从此 ,萧珑的自由和飞扬被束缚了黄金的枷锁,再无法高飞。
永宁九年,平帝薨,谥号哀,英年早逝,故哀。
举国同丧。
同年,平帝六子萧衍承继大统,称昭帝,改年号开元,其心之志,可窥一斑。封长宁长公主为护国长公主,垂帘辅政。
上下哗然。
自古只听说太后垂帘听政,何曾有过公主干政。更何况长宁长公主离京九年,于京中毫无根基——还不是大权旁落。
之后便是冰冷的血色和无尽亡灵哀嚎。
白骨堆砌成王座,
鲜血浇灌出荣华。
风雨飘摇,山河破碎,稚子弱女,还有虎视眈眈的宗室诸侯。这便是她的皇兄留下的江山。可她没有时间软弱,也不能软弱,一步错,便是尸骨无存。更何况,衍儿尚小,小的会在夜里哭泣着要母后父皇,面对咄咄逼人的宗亲臣下,还只能胆怯的躲在她的身后。
“姑姑不会离开衍儿吧?衍儿会快快长大的。”孩童紧紧握着双拳,眼里却是她不忍拒绝的期冀。
“当然不会,姑姑要等着咱们衍儿长大,”等你长大,也要面对这人心鬼蜮,世事炎凉。在这之前,便让我替你满手血腥,一身杀戮。
没人知道,她微笑着下令斩下淮安王萧意,她的叔父的人头时的满心苍凉,这个“六王之乱”的首谋,曾高高托起年幼的自己,摘下重云殿前又大又甜的橙黄夏杏,那是个和蔼慈祥的长辈;前皇后娘家云氏,这个显赫一时的家族,数千条人命,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中无辜婴孩,无一幸免,全死于她手。云家幼子,年仅四岁的孩子冲着她大喊,你这个魔鬼,魔鬼。。。下一瞬他的血喷薄而出,炙热鲜血染红了云氏宗宅。。。数十年富贵滔天,驾驭两代帝王于手心的家族,灰飞烟灭。这一生便这样了吧,她想。
容颜未老心却早已垂垂老矣。
却有一人,不知何时起,在起伏渣滓中握紧了她的手,在金戈铁马中护她安宁,在权谋倾轧中给她温暖,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阿炎。
戎狄兵抵皇城门下,她早早安排人护送衍儿离开,她想,不过是人在城在,人亡城破罢了。即将纵身跃下的瞬间,那人浴血而来,冲她遥遥伸出双手,像是遥远的少女时代,憧憬的英雄般。
又是王座安稳无忧后,朝中渐渐有留言四起,无非是功高震主一类的。他布衣入朝,虎符侯印,军权荣华,一并归还。当真是惊世骇俗。下朝后,他等在莲池旁,翩翩如画,她嗔道,“何必在意那些呢?”那人淡淡轻笑,“我早想如此,不过是趁势而为罢了。”是不想让她为难吧,不世功勋,无上权柄,世间男子的梦想,却这样轻轻放下。。。
大厦将倾之际替她力挽狂澜,拨云见日之时因她卸甲归田。那人说,吾只愿护你一世安好无忧。
女子一生所求,不过如此良人。。。
阿炎。
她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可纵有今日结局,吾不悔。
“姑姑,”她听见有人惊慌的叫着她,将她凌空抱起,“御医,”“若是她有什么事,朕诛你们九族”。。。。。。是啊,阿炎,那个交付于她的小小孩童已经有了如斯气势,有了一个帝王该有的手腕和心肠,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将我们合葬了罢”,萧珑挣扎着推开昭帝的怀抱,偎依着他。长宁,长宁。。。一生难宁,却终于在这一刻在永恒的岁月中在爱人的身旁,长宁。
身后帝王蓦然僵硬。
多年以后,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连同人那日帝王霍然变色,惊慌失态的模样,被尘封于厚厚时光下,无人敢谈起。
那一页,史书未写下。
开元二年,史书记载,清远王白炎暴毙。同年,长宁长公主萧珑薨,因皆不详。
清远王白炎,一生忠于皇室,在永宁末年的变乱中勤王护驾,此后一直长护君侧,与长宁长公主萧珑协力铲除奸佞,肃清朝纲,更力挫戎狄,保住大夏八百年的江山。同为当世传奇的长宁长公主萧珑,更以弱女子之身担负起一国之责,临朝辅政,期间政治逐渐清明,百姓逐渐安居,奠定了大夏昭帝中兴之治的基石。
然而,正如繁花终将谢去,红颜迟暮,而英雄老去,传奇也不过变成一帧纸质泛黄的画面,留在浩瀚史书里,陈旧惊心。属于帝国双壁的时代过去了---一个是王侯之尊,一个是金枝玉叶,于乱世之中携手并肩,平定江山,书写一代传奇。后世敬称双壁。在此后的岁月中,共同存在于世人心中,不可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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