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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将到达的下一站是……”巴士的报站声,轮胎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车与车相撞而产生的撞击声,还有人们高分贝的惊叫与辱骂声,各式各样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显得杂乱无章。公路上一辆绿色的大巴车倒在一边,对立着的一辆私家车更是干脆地“仰躺”在马路中央,挡住了后面的高速。
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数十个人从自己身边踏过,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伤口,在衣物上印出了斑斑血迹。从他的角度看来,这些人的表情几乎都是一样的,眉头皱起,眼中透着恐惧与急躁,手脚没有规律的在空中比划着,好像这样就能得到救助。
他眯了眯眼,耳边嘈杂的声音使他烦躁,却无奈自己的身体一点也都不在自己的控制中。疼痛,是他唯一还能感受到的。浑身上下除了痛,已经没有再多的感觉。
他浑浊的双眼中透出一丝无奈、一丝无助,涣散的眼神投向泛白的天空,屏蔽了四周慌乱的人群,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么?
就像上天开的一个玩笑一般,这是他清醒之前最后的记忆,也是现在唯一还能想起来的记忆。看着医院里白得刺眼的天花板,他不禁想起了那泛白的蓝色天空。
“早啊,今天感觉怎么样?”一名拿着一本病历的医生打断了他的神游,一边微笑着,一边走进他的病房。
“还好,没什么特别的。还是没有人联络你们么?”他有些艰难地坐起身子,看到的是笑容变得有些僵硬的医生。
他垂下了眼帘,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了,明明寻人昭示已经贴出去了,却迟迟没有回应。
“别这样,如果接受了手术的话你还是有很大可能性可以想起来啊。”医生如此安慰着他。
他没说什么,只是抬眼笑了笑,苍白的脸上笑容有些勉强。
他知道,接受了手术有很大的机会可以恢复自己的记忆,但却也有很大的可能性会直接死在手术台上。他的主治医生已经很清楚的这样告诉他了,他所需要做的就是选择。就这样的两个选择,他却一直没能下定决心。
这已经是意外发生后的第四天了。这三天对普通人来说只是漫长生命中短短的三天而已,很可能什么事情都没做,光是躺在床上玩着手机,就这么过去了。但对他来说,这三天却是他人生中的一切。
又有谁能预想到,这样的一场车祸,就真像狗血的电视剧剧情一般,使他失忆了。
可是这终是现实,而不是电视剧。现实中并没有在病床边苦苦守候的男主角,也没有看到自己醒过来,喜极而泣的亲友。事实上,他除了自己,别无他人。
在醒来后,他就像一名新生儿,对自己的过去毫无认知,一个没有历史的人,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份的人。他有的,只是想象。他会怔怔的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想象着自己的来历。自己的脸型并不像多数男性那般棱角分明,可能是遗传了自己母亲的脸型;自己的眼睛倒是十分深邃,可能自己的父亲也拥有着同样的眼睛……这样的想象,是他这三天中打发时间的唯一渠道。而唯一支撑着他度过这三天的,也就是这样的想象。
这时,他隐约听到了病房另一端的患者与亲友的对话。他们正在谈论上次一起聚会时的趣事,聊着他们的过去。男男女女轻柔的谈笑声从那边传来,听起来却如此刺耳。
过去,他所没有的东西,听起来是如此的美好,令他憧憬并渴望。
他揉了揉忽然倍感酸涩的双眸,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女孩,一名与他同样在那一场车祸中幸存的十七岁少女。
少女床边的椅子上只坐过一名青年,别无他人。青年在医院探访的时间并不久,隔一天来一次,一次也就几十分钟,每次来时二人也从没有过多的交流,有的只是静静的相伴。
听医院里的护士们八卦说,这名少女与青年曾是一对情侣,由于得知少女怀孕,家人成为了最大阻力,二人不得不私奔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为了想在这个人声鼎沸的城市中找一片立足之地,青年也只好加倍努力地工作,为了他们的未来而打拼。不料,这场意料之外的车祸使少女流产,十七岁的少女与青年就这么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二人爱的结晶。
护士与护士口口相传的故事很是煽情,让人不禁怜惜起这对苦命的鸳鸯,连声叹着可惜。每当听到护士们提起这个故事时,他总是会偷偷地观察少女的反应,可他却从没见少女抱怨、哭诉过。少女只是静静的,静静地望着窗外。
少女的一头青丝散在床上,望着外面泛白的天空,望着窗外的绿荫,望着窗外一幢幢的高楼大厦以及偶尔飞过的候鸟。没人知道少女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可能在思念着自己与家人一起欢笑的那种归属感,可能在幻想着抱着自己与所爱的孩子时的那份满足感,也可能在憧憬着未来在这座城市中立足的那种成就感……不论是什么,这名少女的那份沉着与淡然看起来都与她的年龄不符。
“怎么了么?”少女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将他拉回了现实。
“啊,实在抱歉,我不是……”他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没事,我没介意。”少女清澈的双眼带着丝许好奇打量着他,“你也在那辆公车上吧?”
“恩。”
“你当时是要去哪呢?”
“……”
“不好意思,我不该问的……”少女感到自己的冒昧。
“我……我不记得了。”他犹豫道。
少女沉默了良久,“……对不起。”
“没事。”
就这样,气氛又尴尬了起来。正当他以为少女不会再有任何反应,准备下床离开房间时,少女开口了。
“我坐上那辆巴士本是想去看看我家人的。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去看看了。本来说是离家出走,但我还是会每隔两个月回去一次,问问周围邻居家里的情况,看看家附近的变化。”少女说话的时候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依旧望着窗外的风景。
窗外的天空依然泛白,看上去像是要下雨。风吹着树叶产生了瑟瑟的声音,伴随着虫与鸟的嗡鸣,协奏出一首挽歌,一首令人平静、却为寂寥的挽歌。
而就当他正准备开口接话时,那名青年进来了。他看向青年,少女也明显听到了动静,却并没有回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头青丝,看不见少女的表情。
青年走到病房门口前便停了下来,站在门口轻轻叫道,“婷婷……”
少女没有反应。
但就在这时,从青年身后急急忙忙地跑出了两名灰发的中年人。
“小婷……”妇人的脸上留下了两行清泪,千言万语也只会成了一声轻轻的呼唤。妇人小跑到病床前,用颤抖着的双手将少女拥入怀中,泛白的灰发垂下,搭在了少女的肩上。
少女也终回过头来,表情并不再平和,有着惊讶、惊喜,还有一种压抑着悲伤的激动。
那一晚,妇人与中年男子都守候在少女的病床旁。妇人与少女聊了很多、很多,几乎谈了一夜。月光洒在少女的脸庞上,女孩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轻声细语的与母亲高谈论阔,与母亲相互倾诉着心中的想法,不时还传来几声轻笑。
他轻叹一声,看着这一副家庭团聚的情景,别开了双眼。他一翻身,将自己埋进了被子深处。
他躺在手术台上,温暖皮肤贴着冰冷的手术台有些不自在。手术室里地仪器哔哔作响,一阵阵声音都提醒着自己,自己还活着。
不得不说,这样的感觉很是怪异。
这时,他感到眼前一黑,刺眼的手术灯光被一个黑色的身影挡住,这是他的主治医生。
“您准备好了么?”拿着10号手术刀的医生站在手术台边,声音透过白色口罩传出,对他来说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他准备好了么?真的准备好了么?他眯起双眼,尝试着看清楚黑影的面孔,但最后却因为泛白刺眼的灯光而放弃。
口鼻间带着传送着麻醉剂的面罩的他不方便说话,只是坚决地眨了一下自己的双眼,然后便昏睡了过去。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有着怒发冲冠的父亲的怒吼,有着泪眼婆娑的母亲的抿泣,也有着弟弟诧异与排斥的眼神。一幅幅画面飞闪而过,旋转着、摇晃着,应接不暇。
梦中的他在那之后便离开了自己长大的城市,离开了自己过去的一切,数年没与家人联系过的他现在早已不记得家里是什么样的了。
记忆终于回来了,就像是个在外面玩的忘了时间的孩子,只是回家晚了一些罢了。
以前的一幕幕都映在了眼前,总是严厉地管教自己学习的父亲,对自己轻声细语对自己讲道理的母亲,在外面和自己一起闯祸淘气的弟弟,这些都是他在这四天内一直期望着的回想起来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他又想到起那名少女,那名离开了双亲、失去了腹中的孩子的十七岁少女与家庭团聚时的情境。他也想起了少女曾问他的那一个问题,问他在巴士上的时候要去哪,他想起来了。
而那辆在车祸中“丧命”的大巴,就是他回家时的车乘。家,就在车祸地点的下一站,就差那么一站,就能回到家了。
他本已下了决心,下了决心要回家。
他原本已经决定了,他要回到那个数年没有问津的家,回去。
就算有父亲的怒吼、母亲的抿泣、弟弟的排斥,他也要回去。那是他最珍贵的家人。
他要回家。
没人注意到躺在手术台上本应被麻醉的男人眼角下的那一条泪痕,没人注意到他颤抖的眼皮,因为手术室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不稳定的生命体征扣住了。机器开始造出一些令人反感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警报器一般令人心烦。房间内的医生与护士的手忙脚乱、大声叫喊,与房间正中静静沉睡着的那名男子产生了巨大的反差感。
那名男子睡得很香,就算是身边有着那么多嘈杂的声音都没有被吵醒,一点感觉都没有的熟睡着,一点痛觉也都没有。
没有疼痛的世界,真好。
医生最终还是放弃了与死神的抗争,默默关掉了身旁的仪器,世界终是安静了下来。医院中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件这样的事情,他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
“……死亡时间,15点46分。”
这又是一个美好的晴天。天空的颜色像是能滴出水一般的湛蓝色,阳光洒在公路上,洒在了在公路上穿梭的车辆上,温暖着世间的一切。
他伸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看到了路的一端的大巴
等车,停车,上车。他的动作一气合成。
刚乘上这列巴士,就听到广播响了起来,甜美的女声报站道:
“您将到达的下一站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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