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前燕

作者:琥珀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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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我沦亡


      李舜铭走得有些踉跄,他强迫自己不再去回忆棠前燕的脸。
      仓促间他甚至没看清他的表情。
      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觊觎着棠前燕呢,李舜铭苦笑一下,应当是,不会再见了。
      方又出了一个胡同,李舜铭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他去冯家公馆的次数并不多,而且坐得都是黄包车,但此时凭着印象倒也找到了路。
      自己就这样身无分文,两手空空的去看冯文,李舜铭笑了一下,不过冯文他应当是不介意的。
      冯文从来都不会介意他和何笙干的蠢事,他总是能保持一幅温润儒雅的模样,说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李舜铭犹记得初见冯文时那日,自己和何笙在与同级同学争论着是否该全面接受民主和共和。
      冯文穿着旧式的校服,带着金丝眼镜,一声不吭地在旁边听着李舜铭和他人争辩了一会,然后走到了李舜铭旁边,冲着对面只说了句:“你是白痴吗?”
      李舜铭当场展颜而笑:“你叫什么?我们结个朋友吧。”
      冯文应当是不爱参与酒饭聚餐的,但是只要是李舜铭和何笙的邀请,便必然到场,舜铭也曾说过他,不喜欢就不强求参加。
      但冯文只是说:“不是不喜欢聚会,要看是和谁一起。”
      冯家是书香门第,前朝冯家靠着科举踏上仕途为官,到了民国,废了科举,便逐渐败落了下来。
      但那传承的礼教和书香之气却不曾败落。
      李舜铭曾去过冯家几次,才知道了原来冯文有个娇美可爱的未婚妻,两人是青梅竹马,感情颇好,为此何笙还曾羡慕不已。
      下个路口拐过去便是冯家了,自己要好好和冯文道个歉,李舜铭这么想着,加快了脚步。
      很多年后,李舜铭回想起这一天,所能回忆起来的,只有漫天无边无际的白色和黑色。
      白色的挽联,白色的纸扎,白色的葬服都好似冬日的皑皑冷雪。
      这日似乎是在出殡,李舜铭听到无数人在哭泣,一声接着一声,喧闹嘈杂,像极了魑魅魍魉的嘶叫。
      白烛一寸一寸燃成灰烬,香火烧了锡箔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味道,裹着一缕青烟,缭缭地升了上去。
      然后李舜铭便看见了冯文。
      黑白的颜色,镶在相框中,笑得一如既往的温润儒雅。
      他听到有人对着他说话,好似拼尽了一生的力气,穿过漫漫的时光,声音轻得几乎不可闻:“我叫冯文,我结你这个朋友。”
      李舜铭转身,想要逃跑。
      磕磕绊绊间,那些黑与白和葬礼上所有的一切便被甩在了身后,愈来愈远。
      然后一步不稳,双膝着地,跪在了冰凉的地上。
      李舜铭捂住额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些血色便又浮现了出来,宛如黄泉路旁的彼岸花,妖冶地绽放。
      “冯文……”李舜铭喃喃一声,终于是撑不下去,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从此阴阳相隔,不见君颜。
      眼泪弄湿了衣衫,直至再也流不出泪,李舜铭才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腿如同灌铅般沉而重,脑海一片空白。
      回家去罢,一个轻轻浅浅的念头冒了出来,暴风雨来了,你还有那个庇护所。
      李舜铭死死咬住唇,寻了回家的路,走得艰难。
      此时他不知的是,一个火折,沾满汽油,落入了李家公馆中。

      李舜铭走到胡同口才发觉不对劲。
      有人匆匆跑出胡同,口中喊叫着:“着火了着火了。”
      李舜铭抬头,看到稍远处的漫天上卷的滚滚黑烟,心中不由得一悸,那边似乎便是自家公馆的方向。
      周遭的房屋大多由木制而成,一家着火,殃及鱼池,越是往里跑,众人便越是慌乱。
      窜逃者有之,呼救者有之,提水者有之,李舜铭一概不理,逆着人流奔跑起来。
      父亲、刘妈、老张……应当都是在屋里的,李舜铭加快了步伐。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李舜铭跑得踉踉跄跄,每一步都踏得比平常重了几分。
      再拐弯,便是李家的公馆。
      李舜铭觉得自己至死也不曾忘记面前这副景象。
      大火熊熊燃烧,包裹着整个李家公馆,灼灼的火焰燃尽了一切,舔舐上苍白的天,焦黑的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带着浓烟与灼热,火中夹杂着肆意妄为的呼啸声,那种剧烈的烧焦的味道近乎令人窒息。
      李舜铭听见从心的最底端传来尖厉的嚎叫声,一声接一声,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像着大火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李舜铭走得很平常,像是要走进地狱的深渊。
      他看到被烧得焦脆的门楣轰然倒下,任灼热的烟把眼前熏成黑色,他想着应当要先去正厅吧,去向父亲请安……
      有人一把拦住他:“救不回来了,你和我走。”
      李舜铭偏头,看着那张陌生的脸:“什么救不回来了?”
      那人一愣,面上是复杂之色,停顿了片刻才说:“我去过里面了,火势太大了,有人反锁了大门……”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李舜铭皱眉打断他:“我要回家了,你自便。”
      说罢,便不管不顾地往大火里走了进去。
      却不料后颈遭一重击,李舜铭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
      棠前燕坐于屋中,抬着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唇,晨光微曦的时候,李舜铭吻了他。
      最初的慌乱赧然都已经渐渐平复,棠前燕垂了手,阖了眼。
      他要他从此再不登台唱戏。
      棠前燕的思绪渐远,他记得自己刚被卖入戏班时是冬天,大雪纷纷扬扬地下,滴水成冰,他被师父割破了手指,再戏班子的契约上画了押。
      他听见一声冗长陈旧的叹息,响在古老的戏楼中,师父说:“入了梨园行,以戏为生,待戏如命。”
      他被迫脱了夹袄,只穿一袭单衣,站在点点的白雪中,站在偌大的庭院里,打着哆嗦一遍一遍地念:“入了梨园行,以戏为生,待戏如命……”
      冷得近乎绝望,师傅却说,只有这般才能记得牢。
      以戏为生,待戏如命……
      他当真是铭记到了骨子里,再不曾忘。不论是在豢养的戏班里,还是在清末的残垣中,亦或是民国的急剧变革时,他都孜孜不倦地始终寻找着一方戏台。
      登台,演着别人的人生,唱着别人的话语。
      戏是一个戏子的生命,棠前燕笑了笑,他想,自己应该是可以为了李舜铭放弃的。
      他遇见他,爱上他,然后他吻了他,仿佛是奇迹。
      世间独此这一人,自己可以为之卸下世间的枷锁,褪下戏服,摘下盔头,从此再不勾眉描唇。
      棠前燕执了笔,摊开纸,慢慢写下几字: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放了笔,将纸张收进信封中,唤了荣福过来,叮嘱道:“将这封信送去李家公馆,就说今日李家少爷的请求,我愿允诺。
      荣福答应一声,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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