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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乐园
起来该有五年了,我离开韶中那年刚好十七。十七岁的年纪,记不得任何深刻。若谈及那几年,出现在脑海的反不是学习,而是那片灰色窄小的操场,那方永远白蓝两色的天空,以及辨不清真假的隐约打闹声。仿佛三年的细密时光,只是一瞬的长度。
说来這些是极遥远的事了,然而重新踏在这片黄沙泥土上,又发觉这些不过是昨日之事,又从这昨日之境中恍恍觉察出几缕细密密的悲戚了。故地重游,用物是人非来形容倒是不对了,人不是当初,物也非原来。
林荫道上落了一地碎叶,极为安静的时刻,脚踩上面还发出清脆脆的枯吱枯吱声。偌大校园也只有在这假期之时方有这番静谧。
本是信步闲走,忽听得一阵踏踏踏的细碎脚步声,抬头方见一人迎面走来。酒红色西装小外套,里套衣领宽大的白衬衫,下身一件黑色小西裤。只肖片刻便认得,是她无疑了,明着看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喜好。然而,让人认出她的毕竟不是穿着,而是她那清清浅浅的酒窝。
有酒窝的女孩笑起来总是无端让人温暖。她还是和以前一路人,清俏俏的一张脸,嘴唇一有弧度,连眼睛也弯弯地忙跟着笑起来。她那样对我笑着,我故意放慢了脚步,等着故人相逢的一刻,可她打我身旁走过也没怎么认出我来。
“淑贞”我终于忍不住轻唤,她停下步子回头看我,仍是那样美美地笑着,像是认得我又不言语,只两个酒窝却端端更深了些。时间一长方从这酒窝里露出痴傻的意思来。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最后才戚戚然晓得了,她原来已成了个痴人。
淑贞那会儿也和我们一样,在韶中读中学。我和她原在韶小便是一班,因此比别人要早些认得她。我是按一般年龄正常入的学,因她不知何故要晚些,看起来要比我们年长,身体上与我们一干女生的差别也大。以前2班男同学盯着她常捂嘴偷笑,背地里都唤她“大兄”。但一翻信息表才发觉她也只不过比我们大两岁而已。
起初我也和男生一般,看着她也在心里咯咯笑,为着年轻的两岁颇自得,哪知道后来竟和淑贞成了前后桌。
她坐我后面倒也安安静静,从不扰我。就是会问我数学题,时常拿着练习册子拍我后背。钟家钰,帮我看看这题?钟家钰,这个x是这个解吗?钟家钰……
她是个极固执的人,一道题可以反复问几遍,也不怕我恼。若计较起来,我那时真花了很多心在上面。也许是这个原因,我的成绩倒提高了不少,而淑贞的数学却一直上不去。
后来她开始找老师提问,老师自然比我高明得多,也耐心得多,但暗里也不免有些怨责:这女学生脑筋也太直了些。这话给同学知道了,自然又招来了一堆嘲笑。淑贞心里是知晓的,但我说过,她是个固执的人,且这固执里还带着一往无前的倔气。同学笑话她,她撇撇嘴哪里会往心里去,只偶尔气急了也免不了要非常凶暴地还嘴。
淑贞的火气我们极少见着,可一旦喷发,那也是地动山摇的骇人之势。有个男同学竟当她的面骂她:你妈的x。我们一干人不责怪男生嘴皮子贱,不为班级和谐充当和事佬,却都静默在一旁。表面执笔捏纸端的是专攻学业不受干扰的派头,实际上皆侧身扒拉开了眼珠,竖起耳朵都等着看好戏,还恶意地想着要是能打起来就更好了呀!
淑贞那时刚好伏案写作,听了那句极不入耳的话,顿时横眉,劈手过去便是一瓶墨水外加支钢笔狠狠砸他脸上。我们惊呼一声,见男生咬牙捂脸,面色惊怒。
男生脸上肿起来的包足足花了两个星期才消下去。颧骨处却被钢笔戳破,落下了极不雅的伤痕。导师大怒,停了淑贞四天课,罚了三百元。淑贞冷眼却不反抗,领了责罚在奶奶房门处跪了一天才把钱讨来,交了钱自消失了三天方返校。她为此啃了一月馒头,旁人一阵唏嘘,好惨!哪知淑贞仍不悔过,旁人问她好否,她不答只咬牙狠狠撂下一句:他活该!自此淑贞排上了2班的恶人排行榜,没人再敢惹她了。
我原以为淑贞不喜闹,但后来发觉,淑贞其实很喜欢和别人斗嘴。有时只是意见不和,解题方法不同,她也要与人争,目的是非赢不可,好胜心极强。
她伶牙俐齿总有她的道理。当然这中间还带着点无理取闹的味道,偏激得连语气上都咻咻地冒着炮火味。说出来的话也极为刻薄,刺刺的落到别人耳朵里总是伤人。
人家不说话了,自动退出,在心里骂她毒舌。她却仰头,自以为稳稳赢了,眨眼努嘴,眉间皆是压不住的得意。只对方看了她这般神情真是气急,面色赤红地拿眼瞪她,可还不是拿她没有办法。她很得瑟地哼了一声算是告捷了。我叹,她这般不饶人,以后必定独行无友了。
果然,后来,很多人碰过她的钉子。既知道了她的性子,那是万万不愿和她讲话的,平白惹一肚子气,何苦。说来,那时候的老师,似乎也烦腻了淑贞的那一套学习态度,上课也不愿提她问,怕她又起长篇大论来驳,说出一堆自有她道理的话来,他们亦懒得费口水与她争辩。这样的时间一长,淑贞茕茕而行便越发孤独了。在学校的日子难过了起来。
别人只当她自作自受,丝毫不予她同情。这点我是同意的,可究竟不忍,淑贞的枪口从未对着我,也不曾使我难堪。凭这点,我还是对她抱着三分同情的。许是这三分薄薄的同情,我才渐渐关注了她罢。
淑贞在学校处讨不到好,可她在家的日子更不好过。我爸当时还在四十一枝花,穿着衬衫仍飘飘然的年纪,她爸已经过了五十,在广州给人砌房子。家里只留下一个七旬老奶奶和淑贞两个。奶奶这般年纪,于淑贞早是累赘,何来帮扶!
开家长会时,一班人都把位置让给了爸妈,自己立在一旁。唯淑贞一人,孤孤伏在位上,导师在上面讲什么,一概不听,成绩品行无论好坏都没个人议论。等到放假,我们的被褥衣物等物都是爸爸开车拖载回去,唯她,苦苦地踩着脚踏车,车龙头挂着一红色的桶子,车后座上斜斜地绑着被褥凉席,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掉下。
我见淑贞脸上汗水密密地渗出来,蹬脚踏板蹬得很吃力。又从后视镜中看得她瘦伶伶的肩膊兀自上上下下,那模样实在零落。我不忍,鼻头溢出酸意,易地而处,若我和她换个身份,我未必能做到淑贞的程度。
还有一事是她一直瞒着我的,她妈在她年幼时进了精神院,是她爸亲手将她送进去的。到这时我才有些悔意。我爸妈即便闹一次,我都当是世界末日般,骇然不止,何况淑贞呢。我几乎能够想象年幼的淑贞一人提着书包下学校,一人面对满室狼藉是怎样的孤苦无依了。可她从来不与我讲这些,大约最痛才最难启齿。她妈妈那个样子,家庭又是那个样子。于她那不晓得该是怎样一件痛事呢?又该如何与人讲呢?
自那以后我对淑贞才稍好些,有意收敛了高高在上的姿态。下了学校也约她一块儿离开。我们回家是同路的,不过我近她远而已。她问我可愿意和她交朋友?我答,好的欸。她把这当成我的真话,很开心,两个酒窝又露了出来,极言我是个好人。她这般开心,我亦不敢与她讲真话,可对她,自以为也算得上是尽心了。
我知淑贞喜唱歌。她唱时,我不给她好评价,连连捂耳说吓人,实则心里到底还是觉着很好的。她未曾受过声乐训练,运气、提气和压音都有缺陷。但嗓子却原始干醇,古朴清脆,别有韵味。我欲让她表现,因此迎新晚会征集节目时,我偷偷地为我俩报了一个节目。我吹尺八,她唱歌。
那日晚会,我们是第四个,但从节目开始,淑贞便一直忐忑不安,面色苍白地抓着我的手臂颤抖。第三个节目开始时,淑贞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拉我的衣角,问我可不可以不上去。我自然摇头拉着她没让她走。
上台时,淑贞露出不愿,我以右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才稍放松。曲子是《林间晚风》,挑了她最拿手的一首,但愿淑贞不负我意。
所幸,虽吹出的前几个调,淑贞一时未跟上,但反复回吹那几个调后,淑贞便与我一起进入状态了。
我登台已有几回,大家见得多,自然不觉惊奇。但淑贞不一样,她是新大陆,台下有很多低年级的男同学高声喊她名字。淑贞终于露出欢颜,眉眼弯弯地朝观众热烈挥手。表演完毕,迎来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我目视台下人头攒动,心已了然,这赞许大概都是为淑贞而来。一齐朝台下鞠躬时,淑贞忽回身抱我,轻声说谢谢,我拍她颤抖的肩膀,察觉到她滚烫的泪一滴滴落在我的颈窝。
自那次后,淑贞仿佛真把我当个知心人般极粘我。与我讨论学习,占座点到,吃饭玩笑,流连于我常去的麻辣铺子,还一口一个家钰唤着。害得班上男生也跟着她唤我家钰家钰。男生捣乱的性子,捏着鼻子故意极甜腻地把尾音拖长,说出来的家钰又怪又搞笑。我听了起一身疙瘩,连连讨饶,他们不依。后来还是花钱请他们吃了一顿炒蚬方作罢。
不过,淑贞很多时候不清形势,贸然为我大动干戈与旁人争,别人用方言骂她,她听懂了,也学他们拿更不入耳的话回骂……她本就人缘不佳,又为我得罪了那些人。可叹,我们两个,也不知是谁累着谁,竟都被人落下话柄。好在淑贞并不介意,且我向来与人交好,旁人多说几句自觉无趣也就罢了,我亦未放在心上。两人倒没受什么闲言碎语的影响。
我与淑贞上下学用的都是脚踏车,我用宜安,她凤凰。她的车子比我的要大上一号,是前头还有一条横杠杠的那种。我晓得那类车着实难掌握,幼时学车即是拿那车学的,杠子没上去过,踏板也只能踏个半圈。若是个子不高,坐不上坐板,那骑车的模样会极滑稽。淑贞比我高上半头,算是班上数一数二的高个子,她骑着车总是很稳当。
但她自认不满,常怨叨叨,说这车又大又旧,骑着难受又难看,总是花脑筋想与我调换。我偶尔依她,不过她倒是很贪,骗了我的钥匙后常将我的车骑走,也不知会我一声,我唤她她也不回头。自己一人骑出老远,单单等在那为看我骑车的滑稽样,她笑得夸张,连腰也弯了,哈哈……家钰,瞧你的样子,多难看,哈哈……
她的两湾酒窝很深,我忽然觉得原来淑贞也是极标致的人儿,仿若戏文里着红衣展颜一笑的梨涡美人。不曾想,原来淑贞也有这纯真幼稚的一面。她该是把我真当朋友了,否则也不愿在外人面前使性子露短处。
有回在路上,我一时玩心大起叫她“大兄”,她忍笑佯怒道,好啊。你笑我!当下使坏便要来摸我,那我得看看你的是不是小兄?我见她架势,心里笃笃,大感不妙,急忙闪身躲开大叫道,不要,淑贞,别乱来……后来还是没躲开,着了她的道。
她一脸得色道,是32吧,我看还是A?我面上飞红了脸,心里却觉得很好玩,她原知道这么多。我道,那我打赌你一定是34B,婚后若生子定增至38。她轻掩胸口,两湾酒窝明艳至极,哎呀,那我好怕呀!她的模样实在做作,我一时笑得厉害,不多时,两人便笑作一团了。
然而,如此欢乐,毕竟少数。
临近中考那几个月,我和她玩在一起的时间明显压缩了,都满心满意地扑到学业上。我妈下了死令,分数达不上重高前三十就给留级。我不愿倒退,因此越发努力了。这样,两人也就自动忽略了对方,几次模考成绩我排在年级前十,她却到了百名之后。我听见她压抑的哭声,但也没法子,什么安慰话也没说。这种时刻,我只能顾着自己了。
中考成绩出来,我如愿考上了重高十九名,而她,没达到重高分数线。拿毕业证那天,我没见着她。听说已动身前往广州,有说她不愿读了,还有说她爸已无钱供她读了。我虽怜她却更气她,竟未与我道别便独自离去,心想着以后再也不理她。然而,我那时不知,我们已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高二那年,即2010年,听旧日同班讲,她家已日渐穷困,三月份她便已有夫家,且与他爸爸几乎同齿。我心酸,只觉时光沉钝如铁,眼前颤颤浮现出她明艳的酒窝。我还记得以前淑贞讲过,她最不喜忘年,与她一起的必是长身玉立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若是老男人,定不嫁他。她说得笃定,连我也不曾怀疑,想不到世事多变,才两年而已,她终究还是未熬住。
想来红尘滚滚,俗事三千,谁又真正保得事事都熬得住呢?她亦不过是无奈取舍罢了。
2012年,我考上大学,茫茫然踏上了离乡求学之路。此一别,大家分得很远了,再没处听得到她的消息。只偶尔回头,会忽然照见那些黄昏,夕阳拖她共她两道细长身影,长风自巷陌而来,轻轻捧起两人细长直发与青色裙摆,单车后是望不见尽头的深巷老树。柿叶飘落,风情冶艳。
我以为,两人已不会再见了。
那年大二,正上课,忽觉手机一阵嘟嘟响。拿来一看,正是淑贞的短信,也不知她从何处知晓我的号码。她问我在大学怎样,我自觉混混却答,还行。她说,真羡慕你们可以上大学。
也许这正是她的痛处,我不敢细问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想到她已为人妻便问,家里还好吗?以为她也会敷衍一句,还行。可她却悲凄凄道出了她的心酸处,爸爸上工时伤了手,奶奶中风了,丈夫不爱她,只余儿子尚能给些安慰。早知当初实在不该那么早结婚,那时什么都不懂……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只还当我是那时的钟家钰。我不忍,只拿要上课匆匆敷衍了她,放了手机却再不能一心听课。怔怔不知今昔是何,当下只觉一颗心空空然矣,往日是何时逝去的?我何时认得淑贞的?淑贞怎么成了这般模样?一概不知。只一项确信,她再不是从前的淑贞了。
此番相遇,也是意料之外,淑贞果已不是从前的她了。她傻了,不认得我了。我心酸,几欲掩面,垂首间只觉湿漉漉的凉意自下而上,一点点爬满了心窝。只消看她一眼,便觉有千头万绪兜上心头,仿佛张开血盆要将我整个吞没了般。我苦笑,收了满心满意欲吐的凄然,与她安安静静一道走。
两人都沉默不语,持寂静时光缓步前行。她一直痴痴笑着,也未曾吐过什么胡话,脸上表情像极了小孩子,看着与正常人亦无甚两样。可我还是要极力忍着不去看她,任凭心中早已掀起的海浪四处吐舌,只盼它将我们全番淹透了才好。她何时痴的?为何痴的?她的丈夫孩子呢?她如何还会到这来?此一串疑问,都争着要脱口而出了,然最终还是咽下了。
是慨然?是天运?淑贞啊淑贞,你如何落到这般田地,钟家钰还抱着当初的心,可陈淑贞,已无心无望!可叹,回望灯如旧,浅握双手。这话说的怕就是我们吧?
往日的我们哪会料到,你我竟还有这样重逢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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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写短篇就是好,刷刷的就完结了,感觉超级好。
这篇文章其实是为了一个初中同学写的,文中的淑贞就是以她为原型的。我们初中算是挺好的朋友,不过初升高时,她没有考上我们那边的重点高中,因此她也就没有再读了。
刚去了外面不到两年就说已经结婚了,唉,当时我还在高中读书呢,听到她结婚可难过了,在大学时偶然发现她在□□上找我聊天,说的也正是文中的“心酸”。只能说女孩子结婚太早还是不太好啊。没有知识,没有经济实力的女孩结婚太早就更不好啊,多半是在家带孩子,带完孩子发现自己好像连青春都赔上了。
我们是在小乡镇念书,那个时候,还未成年的十四五岁的小孩如果没有考上重点高中,一般的家长是不会让他读的,就是当时的小孩自己也没有那个意识,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只觉得读不了书就继续打工,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初三时,连我自己都有如果考不上就去打工的心。因此,我们那读完初中便去打工的人很多很多,我竹马初三那年去了深圳打工,我堂姐初二还没读完就去了打工,另一个堂姐是六年级还未读完便出去了。他们现在大都以为人妻为人母。只有这个时候才真会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感叹时间无情。难过是有的。
想在想想,那个时候若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了,想必人生已是另一种可能了。
其实,我们那边有很多那样的小镇,小孩很早就去了外面闯生活,成了资本家大工厂里被榨取剩余价值的无辜者。然后刚二十出头就早早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嫁人为妇,好像一辈子除了这么几件大事就没有其他波澜了一样。生活何其乏味。
还是觉得国家在教育这方面做得很不好,没有为懵懂无知的孩子们提供更多的机会,而且他们自身的意识还不够强,明明身在其中却不自知。有多少人被“不读书去外面闯江湖”这句话给毁了呢?
诶,一点内心想法,可能略显啰嗦了,嗯,那么就这么结个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