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 - 吴皇万岁

　　张起灵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卧室门。

　　目及之处是铺天盖地的碎纸片，红红绿绿不知从哪剪下来的，从床头撒到门口，仿佛是狂风过境后的受灾现场。一片狼藉中，张起灵瞧见三个抱枕中间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紧接着一只肉团子爬出，伸出手臂举着剪刀冲他咧嘴笑。

　　这可了得。张起灵一个箭步冲上去，赶忙夺过剪刀，顺势把人从纸屑里捞出来。肉团子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他圈在怀里，嘴角挂着糖渍，晶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
　　“吴邪，”张起灵用手简单拂了把碎纸，让团子坐在床上，自己半蹲在他身前，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不许玩剪刀。”
　　“好。”吴邪不太情愿地应了声，小手摆弄起张起灵衣襟上的扣子。张起灵揉了揉吴邪的头，而后轻车熟路地抄起扫帚立在床边，拎着空塑料袋爬上床清理纸屑。
　　这不是他第一次到吴邪家来，却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在吴邪家收拾残局。

　　张起灵今年十七，在附近的重点学校念高二，自打五年前搬来时就与楼下的吴家结识了，那年吴邪才半岁，是个不折不扣的奶娃娃。小小年纪的张起灵独自租房住，深得吴家爸妈的关心，平时经常叫张起灵下楼跟他们一起吃饭。后来吴邪会走路了，跑腿的事就落在他头上了。后来邻居都习惯了，什么时候只要听见楼道里扑通扑通的响，不出五秒钟，软糯的“张起灵哥哥下来吃饭啦！”准会响彻整个楼道。

　　五年时光匆匆溜走，张起灵已成功升入高中部，昔日青涩稚气的男孩长成了高大挺拔的俊朗少年，而那个只知道嘬奶嘴儿的小家伙也逐渐学会调皮捣蛋了。家里给吴邪养了条小金毛解闷，小小的人牵着小小的狗，每天神气活现地在家里溜达。

　　中秋佳节本是团圆的日子，吴邪爸妈却突然收到了出差的通知，当天下午出门，一个礼拜后才回来。吴爸吴妈望着满地乱窜的吴小邪发起了愁：他俩是外地过来的，亲属都在老家呢，照顾孩子自然是指望不上他们。左邻右舍大多是流动的，为了上学搬来，孩子念完书就搬走，许多都靠不上。吴邪爸妈想了半天，只好亲自上楼，敲响了张起灵的门。
　　虽说张起灵年纪也不大，但这么些日子看过来，怎么说也算知根知底。小孩沉稳得很，让他照顾吴邪应该是当前最合适的人选了。
　　于是正在写作业的张起灵停下笔，拎着书包锁上门，下楼照顾起小家伙的饮食起居，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小奶爸生涯。

　　可算打扫完卫生，一瞄时间已经五点多了，张起灵马不停蹄地系上围裙闪进厨房做饭。冰箱里食材足够，张起灵乒乒乓乓地做了一堆吴邪爱吃的，香味早绕屋三匝不绝如缕了，端上桌却迟迟不见吴邪出来。张起灵纳闷地进了卧室，正好瞧见吴邪倒腾着两条小肉腿蹬蹬瞪跑到电视机前按下开关，再蹬蹬瞪跑回床上按了几下遥控器。动画片刚好开演，吴邪悬着两条小肉腿在空中来回晃，喜滋滋地开看，甭提多惬意。张起灵唤了两声，见吴邪没反应，只得叹了口气，在床上支了张小桌，将吴邪的小盘子小碗小汤匙放到他旁边。吴邪看得正热闹分不出空隙，指着自己的嘴“啊”了一声。
　　张起灵认命，用小汤匙舀了饭菜，一口一口地伺候着。吴邪满足地眯着眼，俨然一个小皇帝。

　　别看吴邪在张起灵面前牛气冲天以为他是个娇生惯养的熊孩子，其实不然，吴邪在父母和长辈面前是典型的乖宝宝，不吵不闹又懂事，除了淘气点儿之外其余堪称同龄小男孩的榜样。不过男孩淘一点实属正常，吴邪又没调皮到上房揭瓦的程度，这个小小的美中不足还是可以包容的。也就是说，吴邪的“熊”只在张起灵面前，小家伙知道谁宠他惯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所以在谁面前趾高气扬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熊小吴就这样张嘴接着，直到动画片结束，张起灵也刚好喂完最后一口。吃饱喝足的小家伙精力旺盛，登时就下地玩去了。
　　张起灵速速解决了晚饭，刷完碗回到卧室。书包就丢在写字台上，张起灵扭开台灯，默默取出书本。
　　他一下午没学习了，高中生时间宝贵，即便是节假日也不能浪费。这边张起灵刚写了一个字母，“哥哥哥哥！”的声音就又响起来了。张起灵一偏头，只见吴邪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身边，正扯着他的衣角仰脸望着他：“你陪我玩嘛。”

　　灯光柔和地倾泻下来，映照出小家伙又长又密的睫毛，下面是苹果一样圆滚滚的小脸，从张起灵这角度看去脸蛋鼓鼓的，像是在撅着嘴。
　　准奶爸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如果较真来讲张起灵不过大吴邪十来岁，奶“爸”这个称呼实在太牵强，可不叫奶爸叫什么？奶妈指定不行了，奶哥？奶叔？还是奶大姨夫？张起灵捏了捏吴邪的小脸蛋，最后看了眼练习册，然后合上，关了台灯。

　　小吴邪见状兴高采烈，连拖带拽地把人领到客厅。
　　张起灵看了看被硬塞到手里的鞋拔，又看了看搬来小凳的吴邪，只见吴邪大喊了一声“上朝”就坐在那儿不动了，张起灵这才明白过味来，双手握着鞋拔在身前一举当做笏板：“……吾皇万岁”。最近宫廷剧热播，小孩儿热衷于看这个他是知道的，陪他玩玩角色扮演也无伤大雅。
　　“众卿平身。”吴邪小手一挥：“徐爱卿有什么事吗？”
　　子虚乌有的徐爱卿自然不会搭腔，可吴邪却像听见了似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那赵丞相呢？”
　　……
　　小家伙摸着下巴装模作样学人捻须，目光最终锁定在张起灵身上：“最近敌军来袭，朕特派张将军出门迎战！”
　　“……”虽说张起灵耐心足够，可陪孩子过家家有时真的让他力不从心。
　　吴邪看张起灵不答以为他不满意，眼珠骨碌碌转了转，随即道：“张将军是因为没有马吧，朕就把朕的马驹亲赐给你！”说着往脚边一指。
　　吴邪脚边是那只小金毛，被吴邪这么一指腾地就站起来了。半岁的小狗和五岁半的男孩，淘起气来往往不分伯仲。

　　张起灵有点头疼。

　　好在小家伙也没折腾个没完没了，见好就收的他早就困得不行，张起灵上趟厕所的功夫就见他已经窝在沙发上睡着了，手脚都蜷起来更像个肉团子。
　　张起灵小心翼翼将他抱回床上，盖好被子。脸贴在吴邪的鼻尖附近，专属于小孩子的气息扑到张起灵脸上，甜甜的似乎还带着奶香。确认吴邪睡得安稳，张起灵轻手轻脚地捡起书本去客厅，临走还不忘关掉了卧室的灯。

　　第二天吴邪醒得早，可张起灵醒得比他还早。吴邪趿拉着拖鞋，边揉眼睛边来到客厅时，面包牛奶已经准备好了，张起灵正在喝牛奶，吴邪注意到他的书包就搁在身旁的椅子上：黑色，大么老大，死沉死沉的。
　　对于学龄前儿童来说，每天都像是过节，不过对于高中生而言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们的假期只有短短一天，张起灵必须回去上课。好在住得近，午休时他还能买饭回来，吴邪不至于挨饿。

　　于是小吴邪在门窗紧锁，桌椅棱角全被碎布包好的情况下安稳地过了一上午。
　　俩人围着餐桌吃午饭，饭后张起灵收拾完碗筷，看时间还够，就抱着吴邪一起午睡去了。
　　张起灵缺觉，几乎沾枕头就睡了过去，可吴邪精神着呢！上午闲得无聊基本都让他睡过去了，此刻正是不甘寂寞的时候。他慢悠悠举起张起灵搭在他身上的胳膊，眼神始终盯着张起灵的脸，见他没反应，这才舒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跑下地。

　　张起灵仍然在熟睡中。

　　小孩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张起灵的手，那只手比他的要大上很多，指头又细又长，骨节分明又不突出，和吴邪好几个窝的小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吴邪趴在床边凝视他的脸。张起灵哥哥生得很好看，像他这么好看的大哥哥吴邪找不出第二个。这样想着，鬼点子突然上身，吴邪四下里张望了下，最终来到书桌前，抽了支笔回来。

　　写什么好呢？吴邪咬咬笔杆想了半天。他还没上学，认识的字不少，真正会写的却没几个，写得最熟的还属自己的名字。哎名字！吴邪灵机一动，凑上前去在张起灵的脸颊写下了“吴邪”二字，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还得经常提防张起灵的动静，写完后那字迹别提有多难认了。
　　嗯。吴邪挺高兴，乐呵呵地瞅着吴邪俩字在张起灵脸上占据大大的面积。正当他打算抬腿下床，忽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在张起灵脸上写“吴邪”，那他张起灵不就变成吴邪了吗！自己可怎么办呀！小吴邪跪坐在床上绞尽脑汁，刹那间福至心灵，爬到张起灵身边，在他额头上落下个“的”字。
　　吴邪的！吴邪附视着张起灵，觉得自己还是很聪明的，他瞅着张起灵傻乐了一会儿，倏地溜下床，藏好作案工具就跑去玩了。

　　不一会儿张起灵醒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的挂钟。
　　迟到了！张起灵心内暗叫一声不好，急忙跳下床，匆匆跟吴邪打了个招呼就回去了，连立在客厅里的镜子都没来得及瞧一眼。
　　糟糕！张起灵哥哥没洗脸！意识到这件事时张起灵已经跑远了。万一张起灵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回家后生气揍他怎么办……吴邪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连玩都心不在焉的。

　　五点一刻，学校晚饭时间，吴邪惴惴不安地迎来了张起灵哥哥。只见后者背着书包进了屋，脸色阴沉，脸上还残留着吴邪的“大作”。吴邪缩在床脚，怯怯地打量张起灵，谁知张起灵只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看见吴邪似的，闪身进厨房了。

　　吴邪竖着耳朵听。哗啦啦的水声刚消失，打蛋，搅拌，下锅。油嗞拉一声，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吴邪用力吸了吸，终于躲不住了，轻手轻脚地溜到厨房门口，巴着墙偷偷往里看。
　　张起灵手艺娴熟，翻炒着锅里的菜。他的腰间扎着吴邪妈妈的围裙，高个子还是使围裙局促了点，围裙底下掐出的一溜花边贴在大腿上。小金毛在他身边摇着尾巴徘徊，湿漉漉地大眼睛盯着张起灵的动作，时不时发出急切的呜呜声。

　　“哥哥……”吴邪试探性地喊了喊。
　　张起灵关了火，将菜盛到盘子里，没往吴邪方向看一眼，也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的。
　　吴邪吐了吐舌头，抢在张起灵之前爬到座位上，低头用余光瞅他。
　　饭菜摆到二人面前。张起灵坐在吴邪对面，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吴邪看了看手边的碗筷，又看了看张起灵，小手迟疑地就去抓筷子。
　　没洗手就动筷可是大忌，吴邪故意作势欲抓，余光偷偷瞥张起灵的举动。就算张起灵不搭理他，看见他这样不讲卫生也该管了吧。

　　结果张起灵眼皮都没抬一下。

　　吴邪特意清了清嗓子：“我要吃饭啦，就不洗手了。”

　　张起灵的筷子顿住，眼神在吴邪脸上淡淡地扫过，而后继续吃他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吴邪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小手悬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整个人愣在当场。“哥哥……”他又讨好地叫了几声，见张起灵是真不搭理他了，这才悻悻然去洗手。

　　平常虽说张起灵话不多，但自己每次主动跟他说，他都会认真地听。现在肯定是自己做了错事惹他生气，所以他不喜欢自己了。小吴邪闷头扒饭，心里难受得要命。
　　除爸妈外，就属跟张起灵最亲了，他怕以后也不能找张起灵玩儿了；不能在他进屋的瞬间扑到他身上，把手伸进他裤兜里掏吃的；也不能在被爸妈责骂的时候藏到张起灵身后让他求情了。小家伙越想越害怕，吃完饭默默下去洗自己的空碗。

　　为了重新赢得张起灵的喜欢，吴邪决定好好表现一番，将功补过。

　　水池台设计得比较高，吴邪站在前面只能露出脖子，只好把手举高仰头洗。水顺着胳膊流到身侧，吴邪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洗法没用上多久就把自己弄得湿淋淋的。
　　忽然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夺走了吴邪的碗。吴邪往后一靠，直接贴在了张起灵的腿上。“哥哥……？”

　　“嗯。”张起灵终于应了声。把碗擦净摞进橱柜里，俯身摸了摸吴邪的头。

　　熊小吴心里乐开了花，屁颠屁颠地尾随着张起灵进屋换衣服；小金毛吃饱了，屁颠屁颠地跟在吴邪身后，一大一小一毛球，要多和谐有多和谐。

　　在吴邪家这一个礼拜，张起灵硬是翘掉了所有晚课，本该十点多到家的他五点刚过就会出现在吴邪家楼下。吴邪踮着脚，壁虎一样趴到窗子上，小鼻头贴在玻璃上压得扁扁的，一看到张起灵就使劲招手，目睹张起灵进了楼门后，迈着两条小腿嘭嘭嘭地跑去开门。

　　周六傍晚，张起灵带着吴邪在楼下玩。吴邪家是本市最著名的学区之一，附近从幼儿园至小初高应有尽有，因此小区内孩子特别多，不少是跟吴邪年龄相仿的，吴邪跟其中一个小男孩玩得特别开，那小男孩比吴邪高点壮点，虎头虎脑的长相挺讨喜，就是一说话总结巴。

　　“吴、吴、吴邪呀，那棵树、树、啊树上有个鸟窝。”小男孩抬手一指，吴邪果然看见了那个鸟窝，若隐若现地藏在枝叶间。
　　“咱俩上去掏、掏、掏鸟蛋吧。”小孩把唇凑到吴邪耳边小声嘀咕。

　　吴邪犹豫。
　　“里面还有小、小鸟可以养。”小男孩边说边比划。
　　吴邪动心了。小男孩见他表情有变，拉着他就往树底下跑。二人跑到树下，那小男孩已经蹭蹭开始爬了，吴邪本想紧随其后，一扭头看见跟在身后的张起灵，动作马上停下了。

　　“老痒让我跟他爬的。”吴邪抬手指了指。被称作老痒的小男孩刚爬开一小个身位，撅着屁股吭哧吭哧的。
　　“别总跟他玩。”张起灵半蹲下，贴在吴邪耳边轻声道。
　　“好。”吴邪答应。他爱欺负张起灵是没错，但也特别听张起灵话。五岁小孩的认知还很简单：谁对我好，谁说的就是正确的，就得听。张起灵对他好，这毋庸置疑。

　　张起灵坐在长椅上，旁边是满满一大袋零食。吴邪坐在张起灵大腿上，翻出一小包薯片，撕开，把第一片递到了张起灵嘴边。
　　张起灵歪头接住，表情依旧是淡淡的，一直在目视前方，只在吴邪递上来薯片时才略微动一下。
　　吴邪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得可开心，正当他再次将薯片送到张起灵嘴边时，张起灵却没有像预料之中那样接住。
　　咦？吴邪疑惑地瞅了瞅张起灵，发现他的神色似乎不如往常轻松。紧接着身子一轻，自己就被抱起来了，因为不清楚张起灵的意图，仓促中吴邪赶紧抓住了零食袋子。
　　直到树下，张起灵才把吴邪放到地上。此时吴邪也看懂了——老痒爬到不到一半的地方突然害怕了，抬头一阵晕眩，低头又是一阵胆寒，抱着树干动弹不得。
　　“跳。”吴邪听见张起灵说。他的双臂已经张开，做好了迎接的姿势。
　　老痒死命摇头，吴邪看见他眼泪都要下来了。
　　“跳。”张起灵再次命令。
　　老痒抱树抱的更紧了。

　　“你就跳吧，有哥哥接着你，摔不着的。”吴邪开始做老痒的思想工作。实际老痒爬的不算高，可在孩子眼里那个高度已经很了不得了。吴邪仰头瞅着老痒，老痒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存在，谁知区区一次爬树就让他怂成这样，这样吴邪稍微有点意外，老痒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瞬间矮了一截。

　　许是吴邪说话起了点作用，老痒呆呆地望了望吴邪，又望了望张起灵。眼睛一闭，咬紧嘴唇从树上跳了下来，然后稳稳当当地落在张起灵怀里。
　　小男孩安稳落地，挠了挠头，低头小小声说了句“谢谢”，飞也似地逃了。
　　他跑远后，树下的一大一小对视了几秒。

　　“我再也不跟他一起玩了。”吴邪拍着胸脯向张起灵保证。手指还残留着薯片的油，一拍全蹭衣服上了。
　　张起灵点了点头，抓过吴邪的小爪子，掏出纸巾蹭了蹭。

　　那个时候，他以为张起灵会一直在自己身边，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伸出双臂，就像他接住老痒那样。天色将晚，吴邪仰望着张起灵，许是晚风冲散了些许暑气，让人逐渐沉淀，沉迷，产生不切实际的妄想。

　　张起灵是在第二年夏天搬走的，那天天气很热，阳光毒辣，偶尔有风于鬓角掠过，空气中像是出现了透明波浪，处处涌动着烦躁的气息。
　　吴邪赤着脚坐在张起灵的整理箱上吃冰棍，看着他安静且迅速地搬空了一个屋子，而后朝自己走来。

　　他曾天真地觉得只要自己坐在箱子上，张起灵搬不动，就能留下来。

　　“哥哥。”吴邪喊他。清脆的童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张起灵附身抱起吴邪，拎着他一双小拖鞋往楼下走。吴邪把冰棍举到他嘴边，他摇摇头，却淡淡地笑了。脚步停在吴邪家门口，张起灵放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巧克力塞到他手里。
　　“吴邪，再见。”他说道。
　　吴邪听见楼上的门关上了。张起灵搬着箱子下来，行至楼梯转弯处时，吴邪扑到他身后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要回来看我，我会乖。”他的头埋在张起灵后背上。张起灵没制止，他也就这样抱了好久。

　　当他第一次听说张起灵高考后要搬走的消息时是抵触的，他完全不相信朝夕相处的哥哥竟然会离开他。他捂着耳朵跑开，执拗地抗拒这个消息，认为大家都在骗他，就像他们之前骗他吃掉西瓜籽会在肚脐上长出西瓜秧一样。而后在铺天盖地的“谎言”里，他开始害怕，开始使出浑身解数阻止张起灵的离开。

　　于是熊小吴再度发威。张起灵高考完隔天，吴邪就顺理成章地赖在了他家。起初是些小手段，例如偷偷藏起张起灵的拖鞋和衣物；故意在张起灵出门前制造麻烦；或是事事指使他伺候。电风扇呼呼地扇着，吴邪口水流了一凉席，大背心掀在肚子上面，汗不住地往外淌，却仍旧维持着树袋熊的姿势紧紧黏着张起灵，后果就是二人双双热到失眠。

　　提心吊胆的日子没过多久，吴邪从爸妈跟张起灵的言谈中得知了张起灵搬走的确切时间。爸妈前脚下楼，后脚张起灵家就遭了秧。“我就是不让你走！”熊小吴叮叮咣咣把张起灵桌上的钱包钥匙床上的衣服全都塞进那个黑书包里，拽着书包带气呼呼地钻进了大衣柜，任张起灵在外面怎么哄他也不出来。

　　“不许走！”张起灵接住从衣柜里飞出的一件又一件衣服，耐心地将它们叠平整摞在一边。吴邪躲在黑漆漆的衣柜里往外丢东西，晶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张起灵，活脱脱一只小熊，躲在树洞里奋起抗敌。
　　那天张起灵一直守在衣柜旁边，等着小熊撒够了气累得睡着了才将他抱出来。小脑瓜伏在张起灵肩膀上，口水蹭在他衬衫上，手里还拽着书包带。
　　真是个固执的小孩，张起灵笑笑：“我会回来的。”他稍稍偏过头，在睡熟的小熊耳边轻声说道。
　　再后来，软硬兼施仍旧无济于事的吴邪学会了接受现实。从此后吴邪每天等着盼着，听见往楼下走的脚步总想冲出去开门。楼上的房客换了一拨又一拨，张起灵的面目也在记忆中逐渐模糊。

　　巧克力攥在手心里舍不得吃，最终化掉了。
　　吴邪就是在那个夏天发现，张起灵留给他的，也只剩下回忆而已。

　　岁月悄然无声地划过第十个年轮。
　　小金毛成了老狗，每天下午都要趴在西屋地板上晒晒太阳。它还是会摇着尾巴迎接主人回家，只是不会扑上去了。楼下那棵树更茂密了，风一吹叶子沙沙地响，被突如其来的夜雨打落了不少。翌日清晨，吴邪踏着满地落叶朝学校狂奔，手上拎着没来得及吃的早点。
　　抢在打铃前一秒坐到座位上，吴邪拍着胸口好容易喘匀的气，在早自习结束后的第一秒就又差点没提上来。

　　他从未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度遇到张起灵。
　　他愣愣地抬头。老师的声音就在正前方，平静、低沉。
　　“我叫张起灵，你们物理老师。”

　　童年的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惹得吴邪顿时感慨万千，几乎要在课堂上喊他。可张起灵似乎是没认出他来，眼神从未在他身上做过多停留。
　　认识张起灵时他已经是少年，自己不过是个小屁孩。少年到青年，容貌不会有太大改变，可幼童到少年就未必了。吴邪觉得张起灵应该是认不出他来了，也有可能张起灵根本不记得他了，一想到这，心里免不了有些失落。

　　失落情绪并未持续多久，下课后吴邪刚从厕所出来，就被张起灵叫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个。挂钟秒针摆动的声音很大，桌上摆着不知是凉是温的茶。吴邪站在张起灵旁边，惊异地发现自己竟与他身高差不多了。
　　张起灵正浏览着班长送来的点名册，匆匆从头扫到尾，然后抬头注视吴邪：“还记得我吗？”
　　吴邪微笑着点了点头。“哥……”刚发出半个音节突然咽下去了。小时候叫哥哥还算正常，现在还哥哥哥哥的叫未免有点奇怪。可张起灵摆明是要来跟他叙旧的，喊“老师”又太疏远，思前想后吴邪决定给张起灵换个新称呼。

　　“小哥。”他笑道，“你什么时候来我们学校的？”
　　“前两天。”
　　“怪不得上学期没见你。”吴邪若有所思。“你现在住哪？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一大堆问题接踵而至，结果才问个开头就被张起灵打断了。“吴邪，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一句抵千言。

　　所有怀疑，不解，揣测，此刻都毫无意义了。仅仅这一句话就把他打回十年前，没吃完的冰棍一半化在地上，一半化在手心里，把离别弄得黏糊糊。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小小的自己，鼻尖抵着张起灵后背，怎么也不愿意撒手。
　　“不走了？”
　　“嗯。”
　　吴邪的嘴角还来不及咧开一个更大的弧度，就听张起灵继续说了下去：“你物理成绩不太理想。”
　　被戳到软肋，吴邪讪讪地笑了。“哦、哦……是啊，感觉高中物理难了好多，经常听老师讲挺明白，自己一做题就都不会了。”
　　张起灵点点头，踱步到窗前，兀自眺望窗外的景致。

　　“你家没搬？”
　　问题跳跃性太大，吴邪险些没转过弯来：“嗯，没搬。”
　　张起灵又是没说话。

　　起初吴邪还对办公室里莫名其妙的谈话摸不着头脑，可后来他就全明白了。不仅明白，简直就是大彻大悟。

　　每逢物理课时，吴邪都会把书翻开，立起，脑袋往里埋埋，争取做只鸵鸟，只可惜还是逃不过张起灵的提问。
　　“吴邪。”
　　他只得在众目睽睽下起身上黑板答题，接过粉笔的瞬间还不忘狠狠瞪张起灵一眼。这下好了，风水轮流转，人家成了自己的老师，自己的头儿。小时候调皮捣蛋，把人家欺负得那么惨，现在可好，全还回来了。

　　“别溜号，吴邪。”
　　“吴邪，醒醒。”
　　吴邪头刚沾到桌面，经张起灵这么一吓，魂儿差点从嗓子眼飞出去。
　　“吴邪说答案。”
　　“错了，下课到我办公室。”
　　公报私仇！吴邪忿忿地想着。每逢周末或节假日却还是乖乖地准备好桌椅书本，时间一到就趴在窗台上，等待着张起灵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他家楼下。

　　这段时间，一贯给总成绩拖后腿的物理成绩突飞猛进，吴邪成绩一路飙升，其中张老师的谆谆教诲功不可没，尤其牺牲了自己的空闲时间，深入学生家，有针对性地给学生补课，真可谓教师之典范。
　　吴邪以为这样的日子高中毕业后就到了尽头，实际上他还是太天真。从小跟张起灵斗智斗勇，哪一次自己真正赢过？吴邪揉了揉酸痛的腰，不得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顺便狠狠地推了一把躺在身边老神在在的家伙。“做饭去。”

　　还真赖上了……早知道当年就不再他脸上写那仨字了。
　　吴邪望着张起灵闪进厨房的背影，叹了口气。原来那只金毛不在了，卧室门口是它的幼崽，被张起灵的脚步惊醒，眨着湿漉漉的眼睛，汪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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