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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庭院几许
锦央溜回相府时,才刚刚到摆午饭的时辰。摆饭和定省是相府里一天之中最为忙碌的时候。趁无人注意到她,锦央顺着小花园一路贴着深秋开得尚好的各色菊花,脚步轻盈,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藏书楼。
这相府的主人,便是当朝丞相萧循。萧家是这中洲大地上少有的门阀大族,其家史渊源据说比四国分封都要长久。自分封四国以来,萧氏在东鄞代代为相,更有忠烈名臣不知凡几,深受国君礼遇尊敬。而萧氏更为重要的财富,还不止于此。
四国分封之前,“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百家之中,尤以儒、道、法、名、墨、医、农及阴阳、纵横九家最为突出,九门圣贤论道不休。萧氏当时的掌门人师从儒家却也对百家学说心有赞服,于是,他敢冒大不韪,率先提出了:“为学者,当纳百家,读千言。必先知百家之长,而后得一家之精。”并将这些各家各派的耋宿鸿儒请到一起,共同教授弟子。由此,成立了百家同言的论道堂。几百年来,由论道堂教授出师的文人学子遍布四方,他们或是一生治学,桃李天下,或是出将入相,光耀门楣。直到如今,论道堂已隐有四国师门的意味,四国间处处都有论道堂的鸿儒开设的讲坛,撇开门第之别,广纳学子,将他们教授成各家精英。
除此之外,因论道弟子影响力颇大,论道堂也有一则铁律,门下弟子,不得结党营私,不得攀诬妄言。学成之后即便行走四国,权倾天下,也一生受师门教诲。
萧氏一门虽然创立论道堂,却深谙盛极必衰的道理。除了将本家弟子送入论道堂治学,并不随意干预其间诸事,而由论道堂在九门之中各举一人,由他们共同主事。
锦央去的藏书楼,便曾是第一代的百家大宿齐聚论道之地。
那是一座五层的八角阁楼,高高地伫立在一片扶疏花木之后,幽静中透着庄严与肃穆。中洲大地几百年来沉淀的智慧,都静静地躺在这座楼中,供后人继续瞻仰研习,衍生出更加开阔的思想。锦央走到藏书楼的最顶层,见自己的两个侍女并一个嬷嬷仍然侍立在桌旁,默默的低下头笑了笑,看不清是愧疚还是窃喜。只见她垂手片刻,摊开左手掌,赫然一只褐色的小虫虎头虎脑的躺在掌心,摇摇晃晃慢慢立了起来。锦央噗嗤一声笑,道:“没出过门的家伙,还不快把他们喊醒。”小家伙抬起两只前足,发出“嘤——”的一声虫鸣,便又摇摇晃晃挪回了锦央的袖子里,锦央无奈地摇摇头。嬷嬷眨了眨眼走上来,见锦央一副迷茫样子立在窗边,心疼道:“姑娘看了这么久,累了吧。前头怕是快传饭了,嬷嬷下去打水给你净面,好不好?”
锦央见从小照料自己的嬷嬷温柔的关怀备至的样子,有点心虚地不敢与她对视,赶忙点点头:“嬷嬷去吧,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的。”见嬷嬷走下楼去,锦央刚舒一口气,就见侍女织香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姑娘,您这样心虚的样子,我们刚才是不是又被你......”
锦央赶忙转过身去:“刚才我一时困顿,就打了个盹儿,你们怎么了?”织香笑着并不答话,锦央只觉得四周都是她的目光,干脆定下心来,也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道:“对了织香,昨天我上去跟太太请安时,她忧虑大爷房里没有个懂事得力的大丫鬟。我一想啊,我一个姑娘,又日日关在这藏书楼。平日里有嬷嬷和沏香照顾就够了,织香你冰雪聪明又大方懂事,大爷房里没有嬷嬷,你去掌事最是合适不过,你说呢?”
织香瞥了自家姑娘一眼,正要说什么,就听见楼下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说老爷从前头回来,让大爷和三姑娘都去书房。
萧府的老爷,自然是当朝丞相萧循。此时,他正和长子萧定围在案前。萧定今年二十八岁,一袭半旧的宝蓝色方纹直裾穿在身上,连这微微亮眼的颜色都被他通身的温和与沉静所染,显得沉稳。萧循看着这个长子,满心的满意夹着一些遗憾,似是感觉到父亲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萧定转过头来,目光空茫:“爹,您怎么了?是儿子的话有什么不妥吗?”
萧循回过神来,负手咳了两声:“这件事不止表面看来这样简单。这个逆子出去几年四处惹祸,也不知究竟得罪了谁,要这样处心积虑的致他于死地。这几天你看好锦央,不要教她乱跑。”
萧定弯了弯唇角,心想只怕父亲您叮嘱的太晚了。正当此时,锦央踏入书房:“义父,大哥。义父唤锦央来,可是有事?”说着从侍女手中接过托盘,亲手将茶奉给萧循,笑道:“义父公事繁忙,锦央也有好几日没给您请安了。您请喝茶。”
萧循接过茶啜了一口,上下打量了锦央一番。同与儿子谈话的严肃完全不同,萧循笑的无比慈爱,微微向椅背上靠了靠:“锦儿,你早上背着你大哥,去哪儿了?”
锦央心里震惊,下意识望向大哥萧定,一脸懊恼。见他面朝自己,瞳仁一片灰蒙却笑的温文尔雅,仿佛这灰蒙蒙的秋色都因他而透出一丝温暖的阳光:“锦儿你可不要看着我,今日你身上,可不只有藏书楼墨水纸张的味道。况而,我虽看不见你穿了什么戴了什么,不过听着叮当作响的,若是只去读书不出门,又是做什么?”
萧定十岁时不慎被火灼伤双眼,从此眼盲。然而他生性坚韧,并不以眼盲而消沉,转而将情志寄于百家杂学。藏书楼的万卷书册,在论道堂师弟的诵读协助之下,一一编修造籍,几年下来,已完成十之八九。而萧定本人,也在这些先贤文墨的侵淫之下,益发英华内敛,面上却日益温和凝定。
锦央听得萧定闲闲的含着笑意的解释,心知必然瞒不过义父与兄长,索性低头道:“锦央今日并不在藏书楼,而是去了大将军府。”见萧循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萧定却是皱眉轻轻摇了摇头,不赞同的样子。锦央有些不安,但进来时明明听见义父焦急担忧的语气,心下也是喟然。又道:“您说过,不准再跟他联络,锦央不是有意要忤逆您。只是心里担心......”
萧循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锦儿,义父非是要责怪于你。只是你想想看,对手正在虎视眈眈想抓住他的把柄,他一直按兵不动,你贸然从相府去找他,可能会打乱他的计划?”
锦央这才从见到萧护的喜悦中晃过神来,急道:“我担心他不知道那些消息,才会去找他......义父......我会不会,反而害了他?”萧循见她少有如此惊惶之态,心中有数。萧定有些不忍,安慰到:“别急,锦儿。他是那样谨慎聪明的人,今日你去,他既和你见了,必然不会有隐忧。”
萧循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抚须沉吟半晌,问道:“锦儿,自你修习蛊术以来,幼时的魇症大有好转,可有什么新的不适?”一旁的萧定眉心一跳,心中涌起疑惑。
锦央仔细想了想,方才试探着道:“义父,我在藏书楼了解到,您让我修习的蛊术,是巫家最为神秘复杂的术法,分为药石蛊与虫蛇蛊。虫蛇蛊术之中多有阴邪毒辣之法,是以百年来,巫家都受到百家诟病,其弟子不得不隐居于西南边陲。原本更为高深,多用于祛除病邪的药石蛊,因鲜有人重视,渐渐失传。书上说,巫家术法艰涩隐晦,极难修习,可我却觉得......”锦央停顿少顷,仿佛一时不知如何措辞,萧循盯着她,心中喜忧参半,接道:“是不是觉得,这些术法,仿佛原本就刻在你的血骨之中,虽然闻所未闻,但极为熟悉。并不需如何钻研理解,只靠典籍中只言片语,便可运用自如?”
骤然被萧循说破,锦央却没有惊讶,反而抬起更加迷茫的双眼看着她的义父:“可是,这太奇怪了。”
她没有问出口的是,义父,你您明知蛊术被世人视作邪术,为何还要教我修习,难道论道堂真的容纳百家到如此地步?
萧定悄悄握紧了拳头,在他的感官里,四周原本微凉而运转不休的气流,似乎有片刻的凝滞。然后,他听见自己的父亲含着鼓励意味的话:“魇症本就是玄奥的病症,你幼时受它多番折磨,恐于寿数有伤。是以要你修习蛊术,是为治病。然而,你生于巫家祖师巫晟的故地安溪,可能正因此,你于此道才颇有天赋。”
见锦央仍是将信将疑的样子,才明白她心中疑虑,心里叹了口气,道:“蛊术本无正邪之分,一切端看你用于何处。为父相信,你不会走入歧路。罢了,时辰不早了,到后头去陪太太用午饭罢,我同你大哥还有事要议。”
听得锦央脚步声渐渐不可闻,萧定才开口问:“爹,您早就原谅靖之了吧?如果锦央的魇症能够痊愈,您会同意他们成亲吗?”
萧循看着这个云淡风轻的长子,心里有些酸涩。这个孩子幼年多舛,本想让他在这富贵乡中安乐一世,不想他慢慢长大,却长成了这样不动声色却万事底定的通透性子,所谓慧极必伤啊......
未曾听见父亲回答,萧定亦不在意,自顾自道:“锦央的巫术修习的这样出色,她的身份恐怕是瞒不住的。到时候靖之能不能接受,爹,您有什么打算?”
萧循有些惊讶儿子居然能想到这一层,答道:“老二的性子,你当兄长的也知道,他何曾将这些礼法放在心上过。”说到这里,又有些怒气升腾起来,拧着眉怫然道:“他和锦儿的事,暂且放一放。哼,这个逆子......安之,近来一定要看好锦儿,暂时不能再让她跟靖之见面。”
萧定点头,眉心一蹙:“爹,您准备做什么?”萧循坐回椅子上,年近五旬的丞相眼中似有精光轮过,仍然清明而睿智:“他这是自作孽,也莫怪旁人要将他往死局里带。为父只好抢一步,先亲手把他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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