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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 北有凤徕
北梁皇城,凤徕。宫城,章宁城。
凤徕城位于北梁西北方,虽是深秋季节,气候寒冷,却正是一种名为“霜蝉”的虫生长最为旺盛之时。这日午后,北梁帝楚龄洵正在长信殿午睡,内侍总管于海忙吩咐了二十个内侍将附近鸣叫不休的霜蝉粘走,以免吵了楚龄洵。
长信殿的四角各有一只同人高的黄铜飞鹤烛台,鹤嘴之中,又各衔了一只紫砂三足阴镌福寿永昌纹香炉,俱都点了上好的安息香,正从鹤嘴处袅袅冒着青烟,令人闻之息心。于海蹑手蹑脚地进了内殿,靠在龙床前的脚踏上亲自守着,挥退了屏风外的小徒弟。皇帝午睡,长信殿数里开外均都寂静无声,于海渐渐地点着头,很快就耷下眼皮,睡了过去。
外头旋进来一丝微风,鹤嘴中徐徐吐着的烟雾似乎跟着荡了荡,于海猛地睁开眼——
嘘。
来人一身月白直裰,披着湖水蓝的鹤氅,也未曾束发戴冠,只将头发随意一束,垂散着,似笑非笑地将左手食指放在唇边,向于海示意噤声。仔细瞧去,那人右手衣袖空空,随行动微微荡着。于海堪堪将冲口而出的惊呼咽下,向来人打了个千,便爬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唤道:“陛下,陛下。”
楚龄洵睁开眼,看也没看眼前的于海,而是微微向外侧头,看像那悄然进入的男子:“青衣来了。”
于海悄悄退了出去,那独臂男子取下风帽,露出被帽檐遮住的一双桃花眼,这样轻佻的长相,却跟他通身的随意装束恰好匹配。他只微微躬了躬身:“陛下。”连声音都是雌雄莫辨的妖娆。
楚龄洵却对这样的声音习以为常,站起身来踱到他面前。也不计较他擅闯内殿仪态不整的失仪,只严肃问道:“怎么样?看你形容间犹有余怒,没跟上?”
白衣男子哼了一声,径自在凭几旁坐下:“跟到阳平,丢了。”
“阳平?”楚龄洵闻言皱紧了眉头,一丝阴鸷从眼中闪过,“阳平之后,就没有人继续跟?”
“半个月前,我的人在那儿突然遭到清洗,去了九成。这次准备跟进去的人,也都莫名犯了事被扣下来,切断了消息。”
“你的人做事,几时也这么不小心了?”楚龄洵嗤笑一声,立马感觉白衣男子沉了脸,那人脸色莹白似玉,偏生双唇色如红莲,如今这张脸上全是隐忍未发的怒意。楚龄洵在心中骂了句“妖孽”,却缓和了脸色,倾身道:“段楼主此番损兵折将,当知这笔账应当算到谁人头上才是。”
段青衣眨了眨眼,转而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掩袖笑了笑,悠然道:“武贤王自阳平进入北庭都护府治下,转而没了踪迹,青衣会再想办法盯紧北庭都护府,请陛下放心。”
楚龄洵摇摇头:“北庭都护府可弃,最重要的是武贤王离开驻地,究竟目的在哪。”
段青衣听皇帝意下要自己继续追查武贤王,心中不快,却也只能颔首:“诺。”忽地转了语气,慢悠悠又道:“陛下,青衣观先前诸事,颇有所感,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龄洵适时作出感兴趣的样子,挥挥手:“青衣有话直说,孤恕你无罪。”
段青衣掏出张湖蓝色手帕拭了拭脸颊,将之小心叠好拢入右面空袖之中,方道:“武贤王奉命带兵驻守凉州,本应自凤徕往正南方行军,且有大队人马,然而武贤王却能甩开将士和青衣的探子,直入北庭都护府,这似乎,不易啊。”
楚龄洵眯了眯眼,他知道段青衣想问的究竟是什么,也绝对不相信他不知道答案。这是一场试探,试探他这个皇帝究竟对他投入了多少信任,他要根据这试探的结果,来决定究竟为他卖多少力气。
于是,楚龄洵装模作样作为难取舍一番,艰难开口:“唉,不瞒青衣,你也知我这皇三子武贤王,也是个有本事的孩子,上马可为孤定国,下马能助孤安邦。”
段青衣连忙配合地点点头:“不错,武贤王品貌正如其封号一般,整个大梁无人不晓。”
楚龄洵叹了口气,接着说:“孤对他寄予厚望,他羽翼渐丰后却是狼子野心!唉,这些朝堂争锋,青衣身为江湖中人,想也不懂。未免他继续结党营私,搅乱朝政,只能将他调往凉州驻守。而为防止他离京之后带兵叛乱,孤事先将兵力分散开来,先一步派往凉州。武贤王离京之时,只有王府的长史仆从跟随。”
段青衣静静听完,心里不禁有些同情起这位皇三子。几年前武贤王奉旨离京平乱,楚龄洵不仅在军中安插了心腹监军,还暗地里命他派遣待月楼秘谍,一路跟踪。据他手中情报所知,北梁皇三子武贤王楚言悫,可最是个文韬武略又忠直无私之人,难得梁帝说起“狼子野心”来毫不心虚。
“此乃天子家事,青衣不敢僭越,唯有鞠躬尽瘁而已。”压下心中嘲讽,段青衣行了一礼,以表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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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龄洵点点头:“青衣做事一向令人放心。这一次,孤定要掌握武贤王的行踪,才能放心。另,听闻你派了一批人去东鄞?”
段青衣心中一凛,本以为自己便是梁帝的耳目喉舌,没想到自己的行动,梁帝居然也是一清二楚:“是。”
楚龄洵皱了皱眉,似有不满:“东鄞与我大梁一向颇有积怨,眼下孤正缺人手,青衣还把人派出去,是要做什么?”
“回禀陛下,您可还记得当初在涂州的靖安军主将,现在的东鄞大将军,萧护?”
“当年就是这个萧护,将我大梁军队赶至通海对岸,居然犹不满足,竟屠戮我典州城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孤又怎会忘记这样一个人。”楚龄洵那张极力压抑的脸上,每一条细微的皱纹都洋溢着显而易见的愤怒与不甘,语气也变得极为沉重,仿佛夏日雷雨欲来。
“是青衣贪功冒进,未曾事先奏请陛下。青衣此番派人去东鄞,乃是想要在除夕送给陛下一份大礼,报答陛下任用提携之恩。”段青衣心中嘲讽之意更胜,心想当年也不知是谁先起屠城暴行,若非如此,萧护又怎可能愤怒之下一路强逼,追过通海。
“哦?那是青衣有心了。不知青衣这份大礼,是否能安我典州亡魂啊?”楚龄洵语气中忽地充满了期待与玩味,死死地盯住段青衣,“孤听闻,青衣曾经多次潜入东鄞刺杀萧护未成,还将一臂留在了大将军府。”
段青衣咬咬牙,连一向含着笑意的眉眼都几不可查地颤了颤:“彼时是青衣年轻气盛,认为杀了萧护才能为君上分忧。然而断臂之后,青衣仔细思量,当有更加痛快的办法。”
“更加痛快的办法?那可是东鄞的兵马大元帅,青衣可不要托大。”
“陛下试想,萧护作为萧氏子孙,被逐出门墙还能如此嚣张,不过是得了东鄞皇帝宠信重用,若是他君臣离心,这所谓的一品大将军,也不过是条丧家之犬罢了。”说到此处,段青衣觉得右臂断口处似乎还有一阵隐痛,也不禁沉了脸,语气里是难得的狠戾与阴鸷。
不得不说,楚龄洵被这一席话深深打动,连跟丢了武贤王的怒火都不禁散去了十之八九,他看着通身婉娈却表情狠戾的段青衣,心满意足地想,好在这样一个掌握秘密的人,还是握在自己手中的。
带着这样的满足,楚龄洵跪坐于主位的凭几之上,轻松地甩了甩衣袖:“青衣有这份忠君爱国之心,孤心甚慰,那就等着这份大礼了。”见段青衣的神色也有所缓和,又道:“不过,武贤王此去,直入北庭都护府,孤甚为忧虑啊,还要请青衣不辞劳苦,为孤分忧。”
“陛下,放心。青衣定不计代价,摸清武贤王行踪。”段青衣抬头,视线穿过长信殿外重重殿宇,远远地望向南方,楚言悫最后消失的阳平方向。
楚言悫过了阳平与北庭的最后一道关卡排查,再次将事先准备好的官凭路引揣入袖中。扮作药侍的长史走上前来,低声禀报:“殿下,待月楼的人已处理干净,可以放心上路了。”
这里,便是北庭了。虽只是一道城门相隔,但这里的风貌人情却与另一边大不相同。北梁人多数尚武好斗,街巷之中多有逞凶斗狠之人,贩夫走卒往往惧于此祸,畏畏缩缩。而北庭民风却是温和有礼,百姓丰衣足食,走在宽阔方正的街上,吆喝声,玩闹声,还有鸡鸭的鸣叫声,处处都是平静的烟火气息。
楚言悫并未停下步子,只是剑眉一舒,连带着一双疲惫的眼眸,也都染上了淡淡的笑意,似银河之水在其间温静流淌。由于扮作大夫,他的青灰葛布深衣上泛着淡淡药香,却都丝毫掩盖不住行止间的涵养与贵气,好在医者侵淫医道,大气沉静,普通人也就很难分辨。
渐渐远离了城门岗哨,楚言悫才状似随意地招来长史:“先生慎言,虽然到了北庭,还是得小心为上,不能掉以轻心。”与这一身温和装束截然相反,楚言悫的语声昂扬干脆,去上平仄间皆是铁血刚毅。
长史点点头,颔首道:“是我失言了,公子,往后一定会多加小心。只要顺利到达都护府,见到霍大人,这一路的辛苦也能暂且告一段落。”
一行四人脚步不停,日落之时终于到了都护府门前。
北庭都护府由府兵看守护卫,门口六名纯黑甲胄的兵士执了长戟,似铜铸一般一动不动,令人望之生畏,不敢靠近。
长史上前几步,离他最近的一双兵士果然将手中的枪戟横在身前:“来者何人,此处为北庭都护府,不得擅入。”
长史面上堆起笑来,也无瑟缩之态,大方地向他们抱拳道:“军爷,这一位是阳平有名的楚大夫,在下是楚大夫的药侍。半月前霍大人曾派来信使,请楚大夫到北庭为府上贵人诊疾,还请劳烦军爷帮忙通报。”
那两名兵士低语一番,其中一名转身进了都护府,另一位收起长戟立定:“请来客稍候,待通报过主人,再请贵客上座。”
不过片刻,之前进去通报的兵士便跟在一名深青色直裾官服的青年身后向府门走来。
青年人声音不如楚言悫那般刚毅,却精神洪亮,还未至门口便一边行走一边拱手道:“楚大夫长途跋涉,一路辛苦,在下有失远迎,还望贵客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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