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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土城
天蒙蒙亮的时候,在山洞口守了一夜的宋子轲起身,慢慢活动起冻得有些僵硬的四肢。
塞外数年的流浪,让他变得相当习惯于这样的不眠不休。这样的生活过的太久,久得他似乎已经忘却在后翰与家人一同生活的那些年少时光。
山洞里很安静,只有均匀的呼吸声。火堆旁的杜陵身上盖着宋子轲的衣服,肩上撕裂的伤口也已经敷上了些草药。他人早已昏昏沉沉地睡着,低垂的眼睫下两抹重重的青黑尤为明显。
宋子轲弯腰走进洞来,扬起一把土盖灭了火堆。他开口想喊杜陵,但是目光在杜陵惨不忍睹的身上逡巡一圈,想了想,终究没有把他叫醒。
杜陵这一觉睡得很沉,十分安稳,悠悠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正迷迷糊糊转着眼珠努力聚拢自己的视线,忽然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了一声:“醒了?”他这才发觉自己正趴在宋子轲的背上,脸颊贴在对方的耳侧。使劲甩甩发沉的脑袋,他抬起一只原本圈着宋子轲脖子的手揉了揉眼,才感觉出了自己的浑身酸痛。
他们已经不在昨天那个荒漠边缘的地带了,四周虽然仍然有些荒凉,但是已经比昨天的环境好上太多。
“正好你醒了,那就停下来休息一下。”
宋子轲把杜陵放下来靠在几块石头中间,扬手掷给他一个灌满了清水的皮囊,自己也在上风口坐下。
杜陵喝了几口水,清清凉凉的让他清醒了不少,他顿时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在熟睡中被宋子轲一路从山洞里背过来的,宋子轲背着他在根本没路的地方少说颠簸了二十里地,他竟然全无知觉,不禁破天荒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拿手背蹭蹭嘴角,又伸手去摸自己被绑的牢牢的脚踝,想看看是不是好些了,结果手一按上顿时就呲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宋子轲转过头来看他,冷静地说:“别碰。长歪了还得重新打断。”说到句尾,绷不住地带了颤,露出了一个看来幸灾乐祸的笑容。
杜陵也冷静地冲他点点头:“我睡着时没把口水流到你身上吧?”
宋子轲抽了抽嘴角:“好说。”惹起杜陵一串大笑。
两人又随意斗了几句嘴,杜陵忽道:“喂,对了,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宋子轲听到什么荒谬的问题似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当然是回土城了。还是你现在这副模样,还想一个人回营昌关看一看是谁暗算的你?”
杜陵道:“何止啊,我不止要一个人回去,而且还要越快越好,最好现在马上就回去。不止要回去,我还要杀了那位无药可救的周真登大将军,现在只剩请你借匹马给我代步了。”
“哦,杀周真登?你想过后果了吗?还是你也准备落草了啊?好,若你不是说笑,我随时在土城等你喝酒。”
宋子轲偏过头,看到杜陵在笑,笑的酒窝深深的,眼睛亮亮的。
那是专属于杜陵的,非常耀眼的自信。
“不,我会拿下营昌关。该我在营昌关等你喝酒才是。”
宋子轲苦笑:“该说你胆子大的过头了吗?”
杜陵和他对望:“彼此彼此。”
宋子轲站起身来,背冲着杜陵半蹲下,拍了拍自己大腿:“这离土城已经不远了,有什么事,回到土城慢慢再说。敢不敢来?”
杜陵单腿蹦跶着,猛地跳上宋子轲的背,放声大笑:“有何不敢?”
天空碧蓝如洗、浩渺高远,偶尔有雁行飞过,是个专属于秋日的好天气。
接近正午的时候,正守在土城箭楼上晒着太阳打盹的大叔忽然眼皮一跳,睁眼就看见北边一个慢慢向着土城走近的人影。
那个人看起来比常人高出一头多,身材一个顶俩的厚实,还走的相当慢。
大叔很惊异,以为又是北边雪山上跑下来的啥没见过的东西,可是这东西咋还穿着衣服?这衣服咋还挺有些眼熟?再眯起一双老眼仔仔细细瞧了又瞧,忽然跳起来大叫一声:“子轲回来了!”
本来还算安静的土城好像炮膛子一样,哄地一声就炸了。箭楼上一堆人晃晃悠悠直往前挤,吊桥也早早就放了下来。
小狗子还没满七岁,个子小看不到,急得团团转,直到被一边的大叔一把从人堆里捞起来扛在了肩上,这才心花怒放地咯咯直笑:“子轲哥哥怎么还背着个人啊?”
大伙儿被小狗子这么一提醒,心疼宋子轲背着个人怕他累着,赶紧纷纷都迎出了城去,七手八脚要接过杜陵来替他背。
杜陵被山民们对宋子轲的热情也是惊得直咋舌,自己主动跳了下来,马上就被一左一右地掺住了。
大娘一手掺着杜陵走,另一手揉着昏花的眼问:“子轲啊,这是?”
宋子轲忍笑道:“没事,附近的小兄弟,摔伤了腿碰巧遇上。帮我牵匹马来借他回家便是。”
大娘一听,张嘴说开了:“小兄弟,听大娘一句劝,带着家人来咱们这,我们子轲你还不知道吧,那可……”
宋子轲好气好笑地打断她,向周围簇拥的众人道:“谁帮我去牵匹马来?”
众人这才散了大半,宋子轲顺手又把杜陵接过来,扶他往城根下坐,还没坐下,只听一阵令人头疼的“子轲哥”、“子轲哥”又由远及近地像阵风刮了过来。赵齐已经嗵嗵地挤了进来,抓住了宋子轲说个不停。
“子轲哥我跟你说,大事,你走的这两天,那个杜陵把胡人打跑了。听说又是搞火攻又是搞抄底的,哼,净使些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他上次让杜陵噎得够呛,这会说到杜陵,不忿之情尤在,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这个白眼一翻,正让他眼神跟着一偏,看到了宋子轲手上还扶着个不大眼熟的人,这人还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赵齐猛地把眼睛一瞪,大叫出声:“啊!他、他、杜……”宋子轲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待到赵齐挣扎半天终于瞪着眼睛直点头,他才把手放下来。
“子轲哥,你、你怎么会和他、他……”赵齐眼睛瞪得比牛眼大,惊的说话都结巴了。
“其实我以前就认识他了,别多想。去,先帮我谢谢大家,把大家哄回去,不许乱说啊。”
“你、你要单独跟他在一起?不行,他、他可是……太危险了!”
“行了,你还不信你哥的身手吗,况且他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通交头接耳,赵齐皱着眉噘着嘴,一副老大不乐意的神色,狠狠拿眼刀剜了的确伤得颇为惨烈的杜陵一眼,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慢慢吞吞挪窝了。
看着赵齐哄着一群山民走远,宋子轲这才转头对杜陵道:“没想到你真的将胡人打退了,而且这么快。难怪那个素来嫉贤妒能的周真登对你下这种狠手。这鸟尽弓藏的效率简直堪称神速。”
“胡人很快就会杀回来。”杜陵说,“仅仅一场战斗,还不能伤及倾举国之力而来的他们的根本。况且冬天将至,他们除了来劫掠我们也无事可做。我很担心,不只担心现在这样的营昌关,也担心土城。等过一阵子胡人逃散的兵将都重新收合起来,必将兵临土城之下。”
“所以你才要争分夺秒赶着回去?”
“是,我必须在胡人再次大举进攻之前完全控制营昌关。重整旗鼓再来的胡人,不会还有这么容易对付。”
“……”
“我也希望你能劝这些人放下成见,带着土城重新回到营昌关的庇护之下,回到后翰。他们都是些淳朴的人,一腔热枕单纯地崇敬着你,不要辜负他们的信任,不要等胡人大军兵临城下时才知道散兵游勇力量的不足。我向你保证周真登放弃百姓的前事绝不会重演,只要有我一条命在,就有他们的命在。”
杜陵要的马牵来了。宋子轲沉默地接过缰绳,任杜陵拿自己的肩膀当工具爬上了马。
杜陵留下了一句:
“等我杀了周真登,希望你务必来找我。”
很快纵马走远了。
宋子轲仍在站在原地。他低下头,深深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那是从记事开始就经过了无数练习的双手,生着厚厚的老茧。无数次的握弓、无数次的持剑,怀着一腔报效家国的热血,日日夜夜。
这天生就是一双该用来杀人的手,没有人的手能比这双手更稳,没有人能比这双手出刀更快,没有人能比这双手射出的箭还要准。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他本想靠着这双手去与敌寇拼杀……
他还记得父亲去世的那一天,抓着他的手问他男儿当如何。
他说:“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建功立业,守土开疆。扶国家于危难,救社稷于水火。虽万死而无前。”
只是梦想的热血是那样脆弱,太快就被现实中权力的黑暗所无情击碎。
他并不想流亡在外,终日独自一人漫无目的的行走,可他却因后翰国家的混乱与官场的黑暗而有家不能回,是现在土城里这些山民重新让他体会到了有家的感觉。
杜陵说的好听,是不是只是为了兵不血刃取下土城呢?况且营昌关的将领和士兵都已在过去接连不断的大小摩擦中将占据土城的他们视为敌人,杜陵又凭什么能拍胸脯保下他们、接纳他们呢?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轻率失去了土城这个据点,他独自一人将不再拥有能够保护这些山民周全的能力。
他该相信杜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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