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酒

　　胡人开始行动了。
　　营昌关在同时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大范围调动起兵力和军备，上下都陷入了一片忙碌。杜陵更是跑上跑下，因为他没有实质的权力位号，无法直接发号施令，只能逐一去请求帮助。

　　最后，杜陵整整衣襟，忍不住苦了下脸，再迈开步子的时候就连衣摆靴底都带上了赴刑场的凛然，毅然走向了周真登居住的地方。

　　周真登心情不错，正屏退了左右坐在榻上跟曹不留下棋。杜陵进去的时候，周真登刚刚赢上一局，正大声揶揄曹不留。杜陵余光往棋盘上带了一眼，曹不留显然就如同他粗犷的外表，是个实打实的臭棋篓子，恐怕要不是在之前和宋子轲的交锋中伤了筋骨不好动弹，这会肯定宁可上校场练兵也不会坐在这儿跟人下棋，周真登能找着个这种水平的对手也实属不易。

　　杜陵一连拜见了两次，周真登这才看见杜陵似的，春风满面地招呼道：“哦，是茂关来了，快来坐。”
　　杜陵道：“谢周将军。杜陵来此并无他事，只是眼下大战在即，尚缺些物资，急需将军您过目点头。”
　　话未说完，心头先咯噔一声，眼见面前周真登的眼神左飘右飘就飘远了。
　　“茂关啊，你上次拿来的玉可真是好玉，只可惜单有玉却没有美人，就像白玉微瑕，岂不是憾事一桩？”
　　“是，但……”
　　“我听说你有个婢女啊，千里迢迢跟你到这边塞之地，可谓忠心啊。好像叫什么秀的？我日前偶然见了她一面，倒是生的人如其名的水灵。”
　　“……将军，惜秀并非婢女，实乃故人所托。杜陵不能替她做主。”
　　周真登拈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轻敲，似笑非笑道：“哦？区区一个丫头罢了，也不舍得？莫不是跟你私奔的小情儿？呵，杜陵，难道你不想要朝廷赏赐、不想要将军之位了吗？”
　　杜陵道：“恕我僭越，周将军，现今是国家有难而非我个人私怨，我一个低微之人只盼能略尽绵薄之力以全大节，绝无半分私心。这是所需物资清单，请您过目。”

　　说罢也不管周真登伸不伸手来接，也不再看周真登脸色，抽出怀中清单往周真登面前的棋盘上一放，说了声告辞当下转身就走。

　　看着杜陵自己拉开门又关上，周真登冷笑道：“呵，乳臭未干，气性倒还不小。”
　　曹不留若有似无地瞟了周真登一眼，摸着自己身上的绷带，轻轻咳嗽了一声：“老周，这胡人已经快要打到关下了。没了这小子，你打算让谁上？”
　　周真登随手把那份清单从矮几上拨拉下去，看着棋盘，嘴角又浮起一抹笑来：“不，老曹啊，我可没说不让他上啊。”

　　翌日，杜陵领兵主动出击。双方于关外对峙，都颇为谨慎，相对叫骂了几阵，互相试探了虚实，方才派遣了先头部队短兵相接。然而交锋时久，数日之后，杜陵一方便隐约暴露了后劲不足的弱点，似乎是后勤难以跟上。
　　胡人部落联盟推举出的总帅正是不久前被杜陵大败的乞塔将领耶律第的大哥，耶律雄，他观阵几日，敏锐地注意到对方军中隐隐的不对，也随即调整了方针，下令尽量拖住来打。

　　杜陵用兵最大特点便是快，最头疼的也正是这稳扎稳打的“拖”字诀。一时无有良策，也只得暂且将士兵分部退入关内，另图对策。
　　西羌首领羌豹道：“这小子用兵有两下子，退而有序，丝毫不乱，恐怕追击也难以讨到便宜。”
　　耶律雄道：“无妨，眼下看来他们内部出了问题，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正好也让我们的勇士们好好休整，以逸待劳。”

　　曹不留在城门前找到了杜陵。
　　杜陵背靠着城墙坐着，拎了桶水正在擦自己被鲜血溅的斑斑驳驳的甲胄和头盔。有胡人的血，也有自己人的血。他们就死在他身边。
　　曹不留在他身边蹲下，低声劝道：“你就服个软吧。他这人，素来好背后捅人刀子。”
　　杜陵冲曹不留笑笑，只是摇了摇头。
　　曹不留又劝道：“你还年轻……”
　　杜陵低声道：“曹将军，曹叔叔，我知道你一向对我好。只是如果我也为了利益和权力就可以没有底线，就可以推自己身边的人入火坑，那我和他又有什么分别、和我现在豁命对抗的胡人又有什么分别？”
　　“……”
　　“没关系，”杜陵笑道，“没有那些，我一样可以，我的弟兄们都相信我，我也必不负所望。”
　　曹不留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总有一种能感染人的坚定自信，好像就算处于劣势，也总能发光似的，无论何时总能让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靠近他。
　　“照原计划来吧。”沉默良久，曹不留说，“那些东西，我来替你办。”
　　然后他看到杜陵的眼里瞬间闪出了光，一下跳起来搂住了他，一张尚带稚气的脸上又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来。

　　周真登站在城楼上远眺城外震天的厮杀。杜陵几乎已经连着战斗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即使中间有少许两家暂时罢兵修整的时间，他也只是擦把脸，吃口饭，就又得投入战局之中。并且由于自己刻意的克扣，军队的后勤补给也渐渐陷入了转圜困难的境地，又要花掉他更多的精力。
　　这是自己刻意控制平衡的战局，不让任何一方得胜，自己倒要看看，杜陵这样跟自己对着逞强能硬撑到几时。
　　城外，己方的部队又一次不得不撤退了。恐怕杜陵是真的撑不住了，这一次，退的几无章法，空门大开。
　　他带着一丝嘲笑，正要走下城去嘲讽灰头土脸败退回来的杜陵一番。他的一个亲信蹬蹬地跑上城楼来，火急火燎地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周真登的脚步停了，他几乎是带着颤抖的回过头去，表情充满了难以置信。

　　城外，胡人正抓住了这良机追砍着仓皇而逃的汉人，不知不觉追到一处峡谷前的空地。空地上一层枯草败木，其间横七竖八散落了不少圆木，大概是杜陵布置用以阻挡骑兵的。
　　耶律雄生性谨慎，想起自己的弟弟正是死在杜陵的诱敌深入和借用地利之下，当下便在空地停步，下令停止追击，正发令的功夫，忽然一个满身是血的哨骑睚眦俱裂地倒在了他面前，声嘶力竭地吼道：“杜陵带兵暗袭我营寨，粮草库已经烧起来了！”
　　耶律雄暗叫一声糟糕，正要下令回兵去救，余光忽然瞟到什么一闪。待反应过来，他头皮一麻，大叫一声快撤，只见峡谷两侧的山上火光闪动，瞬间无数火箭倾射而下。
　　再看身边那些哪是什么阻敌的圆木，分明是浸透了火油的催命符！

　　耶律雄惨笑道：“原来杜陵早带兵绕我后方，我竟没发觉。好一招调虎离山，好一招诱敌之计！”他深吸一口气，巨吼一声：“所有人都不要慌！你们的主帅就在这里！不要自乱阵脚，慢慢撤离！”
　　但他带的终归是个多部落的联盟，他稳住了乞塔的将士，却稳不住其他部落的人。一时间，火光中依旧惨嚎不歇，多是仓皇间互相推挤践踏，死伤惨重。
　　待他收合了残部赶回大营，大营已是一片狼藉，杜陵连口锅都没给他留下，能烧的全烧了，能砸的全砸了。他正怔忡间，废墟里竟然猛地又冲出一支骑兵来，为首的正是杜陵，当下将他猝不及防的残兵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杜陵率骑兵追击，斩首三千余级，胡人余部尽数向西北方逃散。

　　又一场大胜。在如雷的欢呼声中，杜陵精疲力竭地松了口气，三天三夜的疲累一瞬间都浮上了身体。
　　就在他刚刚卸下这口气的当口，一个在战场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夹杂在士兵的声音里传到他耳中，他脑子还不及反应，只是身体本能地挥动长槊一挡，正挥下了一支飞向他后心的箭。
　　然而几乎同时，另有一箭正中他胯下战马，只听那马痛不欲生的一声嘶叫，前蹄猛然腾空，瞬间发了狂地奔了出去。

　　心知在疾驰的奔马上被甩下肯定要落个骨折筋断，杜陵只得用尽最后一点体力尽量伏在马背上紧紧地抓着缰绳，等待受了惊的马平静下来。但是那马没有丝毫平静的迹象，反而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扎进山里，很快就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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