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酒

　　那是几块巨石下一道天然形成的深深缝隙，只有还不到七八岁的小孩才能勉强钻得进去。

　　小狗子颤抖着往后缩，他面前是一柄钢刀，正捅进他藏身的这条空隙里使劲地搅动。钢刀上还沾着血，有他爹的血、也有他妈的血，还残留着一丝新鲜的热度，现在刀尖又指到了他的鼻尖，只差一寸，就能把他们一家三口全都送上黄泉团聚。

　　又一次拼上性命的逃亡，这一次不再有之前的好运，爹妈只来得及把他塞进了这里，然后就被迫回头手无寸铁地直面胡人的铁骑和钢刀。
　　就在他面前，那些胡人大笑着，残忍地玩弄摧残着他爹妈的身体和精神，直到他们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仍不停止，那些人的脸孔在蒸腾的鲜血里如同恶魔般扭曲。
　　他很怕，又很恨……恨对方的灭绝人性，也恨自己的弱小，泪水不断地涌出，糊的他眼前一片模糊。

　　很远很远，宋子轲就看到了那两具横卧的穿着粗布衣裳的尸体。干涸的血迹上，七八个胡人一面放火烧掉带不走的东西，一面恣意地笑着跳着，炫耀着抢来的粮食和农家里微薄的物品，不止随意践踏着农家主人的辛劳，甚至连他们的性命也不放过。小狗子声嘶力竭的哭声隐隐从一旁的石头下传出来，反而令这些胡人更加兴奋。

　　宋子轲拈弓取箭，驰马上连发数箭，凡弓弦声响对方便应声倒下一人，从无虚发。他跳下马来奋力把巨石周围的火扑灭。小狗子哆哆嗦嗦从石头下爬出来，一头扎到宋子轲身上，痛哭不止。
　　宋子轲的心好像也被这么使劲而绝望的狠狠撞了一下，他半跪下来，伸手把犹在战栗不停的小狗子的脑袋搂在怀里，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面前是飘飞的战火和灰烬、冰冷的刀刃和尸体，小狗子撕心裂肺的痛哭像锤在他心口上，可他甚至没有办法把这两具还没有僵硬的尸体带回去好好安葬。就地掩埋之后，或许会被胡人再度掘出，也或许会被野狗吞吃果腹……但他却没有办法，他不仅没能保护视若亲人的他们的性命，甚至连保全两具尸体都没有办法！

　　宋子轲洒下最后一抔土，忽地直起身来，像听到了什么，骤然间脸色大变，伸手抄起还在抽噎的小狗子，一只脚已经蹬上了马镫。

　　土城周围烟尘滚滚，围困土城的胡人退而复返。
　　宋子轲隐在树后远远观望。
　　他自己如果想回到土城，千军万马也难以拦阻，可是他现在还带着一个孩子，一个如赤子般暴露在这个四处充斥着死亡的地方里的只有他能依靠的孩子。
　　宋子轲低头安抚道：“别怕，我一定能把你安全送回去。”小狗子双手只顾紧紧捂着眼睛，也不知听没到。

　　无声无息把一个胡人断了喉拖到树后，除下他身上的甲胄换上，宋子轲把小狗子包进麻袋里装成和其他胡人刚从农人家里抢的东西相似的样子横放在马前，不合尺寸的头盔压低，慢慢穿入胡人军中，不露痕迹地朝土城接近。

　　眼看走了大半，离土城已经不远，马匹踩到碎石一下颠簸，小狗子不由自主地一挣动，却将袋口挣开了，宋子轲起先怕他在里面憋着，本来扎的就松，这一下绳子直接就滑脱了。
　　袋口一落下来，小狗子乍见身边密密麻麻无数近在咫尺的胡人，心中只剩下了害怕，顿时“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宋子轲再去捂他嘴已经迟了，只这一声，周围胡人齐刷刷看了过来，冲宋子轲用听不懂的胡语大喊着什么，见他没有任何回应，不少人纷纷抽出了雪亮的马刀。

　　宋子轲咬牙，心道这会再回头也回不去了，不如趁乱一搏，竟然不退反进，只对小狗子喝了一声“抱紧马脖子”，回手在马臀上狠狠一鞭子，手上寒光一闪，已是瞬息砍倒身前三五个人，硬是冲开了一个豁口，一得喘息之机，立刻抄起马上一张硬弓来张弓搭箭便射，同时仅靠双腿御马左冲右突，胡人大军阵中一时不防竟给他硬生生冲开了一条道路。

　　像一滴水滴入了油锅里，一瞬间油花四溅，乱象丛生。

　　混乱很快传到总帅耶律雄所在的军阵，耶律雄身边的汉人翻译往那个够胆孤身闯阵，打得头盔都在激烈的战斗中掉了下去的人望了半晌，忽然“啊”了一声仰头对耶律雄道：“禀报大王，我认得他。他是我老乡，一手马上驰射的本领天下无双的宋越行。听说几年前得罪了大官被迫流亡，原来是躲到塞外来了。”
　　耶律雄沉吟道：“宋越行……宋……难道他就是那个很厉害的土城首领宋子轲？”这才定睛去细看。
　　以往来劫掠的人都说过土城有个宋子轲很不好惹，但是却好在从不会主动挑衅他们，故而耶律雄第一次率军前来的时候并没有轻率的进攻土城，而是先试探了从前的十年里都非常软弱好欺的营昌关。
　　耶律雄这一细看却觉出了相当危险的气息，这人虽然只有一个人，啊不，他甚至还要护着胸前一个小孩子，但是单凭他那手“马上驰射”，竟然使自己军中个个马术娴熟的勇士们一时没人能成功靠近将他斩下，而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逐渐向土城接近，其中不少人甚至是被他弦不虚发的箭术吓破了胆主动给他让出路来。

　　忽地宋子轲箭势一滞，耶律雄何等精明，立刻回过神来大声喊道：“他没箭了！”
　　众人缓过来见他箭筒果然已空，这才重又举刀催马就要冲上去。宋子轲快刀抹喉斩落了一个当先最不怕死的，往耶律雄处瞟了一眼，大约猜出了他喊的是什么，随即也喝道：“我还留了一支箭，哪个多嘴的、不要命的敢过来试试？”
　　他先前的拼杀在视觉上实在太过冲击，万军中夷然不惧的胆识也让人疑心是冥冥之中有腾格里眷顾，这一声喝即便不通汉话的人也被他的气势一时震慑住。
　　耶律雄吼道：“都退开，不是逞一人之勇的时候！”紧接着又道：“弓箭手准备，他一接近城下，一齐放箭！我就不信他身手再好能一手抱着个孩子躲过这么多箭！”

　　城外正乱成一团无暇他顾，土城城门忽地大开，一百多条汉子能骑马的骑马，没马可骑的骑驴，实在什么都没有的两条腿奔跑着鱼贯而出，末尾竟还跟着些老人和妇女，手里举着锄头和草叉，十分情切地呐喊道：“子轲，我们拼了命也要救你回来！”
　　宋子轲顿时急了，也不顾身后可能会来的袭击，纵马疾冲似要拦阻道：“你们傻了吗！快给我回去把门关好！”

　　此刻的土城在万军之中就像是一座放下防御完全暴露的孤岛，所有人都明白它不会有任何外来的救援。
　　这时候，不止宋子轲的命，土城所有人的命，乃至土城本身都等于是拱手送与了胡人，压倒性的兵力之前，再能打再多挣扎一会也是毫无用处，早晚也一定要被这洪流吞没，又况且那些从未受过训练的农人呢。

　　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耶律雄大喜，正要下达冲锋的指令。

　　他眼前白茫茫的天幕里，忽地只见箭如雨下，却不是耶律雄自己人的箭，箭矢的掩护下，一彪人马势如破竹从胡人侧翼迂回冲入，猛地冲散了胡人的阵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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