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星与花

　　满天无条件地答应了南岚觉的所有条件。
　　但这位心理医生并没有立刻就开始他想要的交谈，而是让他冷静了一天。

　　第二天，满天站在南岚觉的面前。
　　他尝试地问许岚盛的下落，南岚觉只是笑了笑，避开了这个话题。

　　“跟我来吧。”
　　心理医生如此说，满天却只是跟着他上了一层楼，到了楼上。这里是一栋别墅，心理医生在第三层，而他之前在第二层。
　　“这就是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这里看到许多生活的痕迹，这说明南岚觉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他还看到了一整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和相框。

　　“你和他相处的时候，会不会问过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大学。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在这里。他不是为了上大学而来到这个城市，而是为了就医。而我选择这个城市恰恰是因为这里风景还算不错。”
　　南岚觉笑了笑，伸手请他坐下。问他什么饮料，满天只要了茶。

　　他喝的出来，这是和楼下一样的茶叶。

　　满天觉得镇定了一点。他还记得这个问题，他当然想过。
　　只不过他当时觉得会有一天得到答案的，于是就没有追问。

　　“许岚盛需要我长期监护，因此，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他绝对不是你所想象的样子。所以，还要继续吗？”
　　南岚觉坐了下来，他摆弄着茶杯，没有看满天。
　　“当然。”满天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又紧张了起来，但心中却有莫名的激动和悲伤。

　　一切都像是梦幻的爱恋终于褪去了梦幻感，始终未落下的靴子终于落下。

　　南岚觉点了点头，他转身，端来一张相册，放到桌上，反转，抵到满天的面前。

　　满天看到了这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生得粉雕玉琢，却面无表情。最为吸引人的是一双静如深水的双眼，黑沉沉如墨夜。

　　“这是许岚盛八岁的照片。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时候他已经失声十天了。”

　　南岚觉轻声开口。
　　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看见许岚盛的那一天。

　　魔都的盛夏，艳阳满天，他看到那个孩子的瞬间，遍体生寒。

　　正常的孩子看到生人是会被吸引到的。但那时的许岚盛没有，在父母的引导下看他时，也是平静无波，像是看到了一个物件一样。

　　凡是正常人，接触这样的目光都会十分不舒服。而南岚觉作为一个刚修学归来的心理学博士，对此则十分兴奋。他很清楚，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挑战。

　　“他的问题可以分为外因和内因。两者缺一都不会引发如此棘手的问题。他就不会长成你认识的这个许岚盛。

　　外因就是他受到了很强烈的刺激，这些本来已经超过他的承受上限了，但他都承受了下来，只是说的话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说不出来话。他的爸爸才意识到出了问题。
　　他的爸爸你或许能够听到他的名字，许凤麟。十年之前，火遍大江南北的影星。而后突然就隐退。其中的原因，正是许岚盛。
　　那个时候，许凤麟想要冲击影帝，偶然之间，他拿到了一个剧本。
　　剧本很好很好，很有冲击力。只是其中一个儿童角色要求很高，并且无法取代。
　　许凤麟答应以许岚盛担任那个角色，并且成为投资人。于是这个片子顺利开机。”

　　一切错误的开始。

　　“你也知道，要冲影帝大多都是文艺片，而震撼人心的文艺片又大多有黑暗层面。这些黑暗层面是不该卷入孩子的，而很多时候出现孩子是因为孩子的天真纯善会让那黑暗更加黑暗。
　　这就是外因。
　　而内因则正是因为那个孩子是许岚盛。
　　其实，如果那个角色是别的孩子应该不会有问题。
　　因为大部分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根本不会明白演戏是什么，也不会明白这部剧所需要他做的角色，更不会知道他所遭遇的。家长只要说这是假的，这是游戏，就好了。
　　很多儿童演员直到演完他的戏份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会觉得是一个很多大人陪他玩的游戏。
　　但不幸的是，许岚盛足够聪明，他理解这是在演戏；他足够共情，理解他的角色。他什么都明白，他理当是一个大人了。可他偏偏没有大人的调节能力，疏解能力。
　　他把这个剧本中很多让成年人都凛然生寒的恶都吃了下来，可他却没有办法排解出去，而当时他的身边人，还没有意识到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满天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这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他扮演的是一个聋哑小孩，他不需要说话，只要静静地站在那里，做一些动作就好。这角色是一个遭遇了很多事情的孩子，但仍然有孩子的天真纯洁。最后那个孩子是死了。
　　而许岚盛自小就很沉静，不爱说话。
　　许凤麟等到孩子都失声了，才意识到出了问题。而那个时候，整个剧最惨的一幕已经拍好了。
　　是许岚盛在黑暗矿洞中死去的一幕，很冷漠很残忍的一幕。
　　这就是许岚盛遭遇的巨大冲击。”

　　南岚觉点了点照片，叹息说：“而许岚盛是很坚韧的人。也许是因为自小受到的教育，他有着强烈的自我观照感。这是非常少的。
　　在心理上，大部分孩子是在十到十二岁才会开始觉醒自我意识，建立自我同一性，也就是说，在十二岁之后，他们才会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个体，走上独立的道路。整个青春期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在此之前，也就是六到十二岁，大多孩子对于世界的认识都是很简单，会有万物有灵，物我同一之感。
　　自我观照这种意识，是在觉醒自我同一性之时的过程之中会有的感受。它的作用是慢慢地将个体和世界剥离开来。
　　这就像是分娩，世界是母体，个体意识是胎儿，胎儿要从母体之中分娩出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分娩之前，个体意识和世界是一体，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分娩之后，他会有个体意识，他会清楚地知道世界和个体的不一样。我会知道，我就是我，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
　　而自我观照就是把自我和世界分割的刀。它会割断胎儿和母体的脐带，让自我意识更好地成长。

　　在许岚盛身上就是，这把刀还没有把他和世界割裂开来之前，就先把他的世界割裂开了，把那还在母体里的胎儿割得遍体鳞伤。

　　这种情况之下，你想要回到一个正常人的状态，就已经很难了。”

　　南岚觉苦笑了一下，他动了动手指，似乎想点一支烟。
　　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许岚盛的自我观照感大约是起源于日记。
　　他曾有记日记的习惯，他那个时候已经可以写出一篇千字的日记了。而对于生活中很多的问题，他习惯记录而不是直接问，对很多感受，他也是记录而不是宣泄。

　　但很多东西如果一开始不能说出来，他就很难再说出来了。

　　我之前遇到的很多来向我咨询的人，只要顺藤摸瓜，找到他们记忆之中没有说出来的隐秘感受，把堆积的情绪释放出来，就会好很多，大部分的问题都可以得到缓解甚至痊愈。
　　但许岚盛不一样。
　　他的自我观照告诉他他不一样，他病了，他感受出了问题，出了哪些问题，他其实……都能知道。”
　　说到这里，南岚觉顿了顿。

　　“自我观照是一把刀，把他和他的世界都割烂了，但却终也让他自我意识早产。他早早地拥有了独立的个人意识。这让很多对于他的治愈方法可以开展，却也让这些方法没有很大的用处。
　　他的伤痛没有办法被抚平，他心理上的孤独沉寂没有办法被释放。
　　自我意识在他受伤的表面敷上了厚厚的血痂，他终于可以不疼。
　　但却也不可以说没有受伤。

　　这样的情况，一个心理医生又能做什么呢？
　　面前的孩子只有九岁，我可以把他全身的伤口撕开吗？鲜血淋漓之后他还能成人吗？我和他沟通对他伤口的愈合会有他自己对自己做的更好吗？

　　这些都没有办法保证。我比之前所有的医生只高明了一点，那就是我领着他走出了他的治愈屋，让他能够开口说话了。

　　而这一整个过程都应该归功于他自己的努力。
　　他努力找回正常的心态，努力去做一个好人，努力去看世界好的一面。
　　而这样的孩子，你又能再要求他做什么呢？”

　　南岚觉喝了一口水，继续讲下去。

　　“自从那一次之后，他的感受已经和很多人不一样。其中的问题在于——他说，他没有快乐了。并且人群使他疲倦不安。
　　他不能持续地与人交往，他不能长时地待在人群之中。
　　对于他而言，他人已成地狱。

　　既然如此，他已经离正常人很远了，但他似乎继承了他父亲的演技，他在扮演一个正常人待在人群之中。
　　但是演员是要出戏的，而许岚盛一直扮演是要出问题的。所以我一直要在他身边。我的要求就是让他诚实地对我诉说。诉说可以减轻甚至消除他在人群之中的压力。

　　你知道吗？很多人的心理问题的根源都在过去。
　　如果他们接纳了过去发生的事情，就能回归平静的心理状态，可以展望明天。因为自我意识那个胎儿会有很强的治愈能力。
　　但许岚盛不一样。

　　我们对于他的期望，就是维持这样的平静。跟我谈话就会释放他生活之中感受到的压力，维持他平静的心境。

　　而一直到你出现之前，他的压力都不是很大。可以说，维持得很好。
　　或许他可以成为大部分人眼中的正常人。
　　或许他可以继续大部分正常人的生活。”

　　南岚觉笑了笑，又递出了一张照片。这仍然是许岚盛的照片，就在下面的公寓里。许岚盛正在书架边看书，似乎察觉了拍摄者的走近，抬眼看来。他眉眼都是满天熟悉的冷淡。

　　“这是遇到你之前的许岚盛。”

　　比起那个不说话的眼里死寂的孩子，很多人对于这样的许岚盛很满意。虽然仍然离普通人很远，但他不会去伤害别人，也不会伤害自己。这样就很好。
　　对于父母而言，要的就是那么简单。
　　他们要许岚盛好好地活着。

　　“而你知道吗？
　　你是不一样的。
　　你对他，你对于许岚盛，是不一样的，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那个陌生人。”

　　那一天，他在九月的炽热阳光下看见了你。
　　你躲藏在人群之中，他却一眼就看见了你。

　　他看见了你无所适从，看见你茫然不安。

　　“他说，你是他的同类。”

　　一个庞然却满身伤痕的巨兽遇到了它跌跌撞撞懵懂幼小的同类，它暗中观察，它小心翼翼地靠近，它虚虚围着爪子，要把幼兽的小地盘围住，它要监护着，监护着幼兽长大。
　　它看到幼兽蹒跚前行，好像在哭，好像很伤心。

　　它不知道是哪里伤害到了它圈养的幼兽。
　　但它不想，不想再看到同样的满身伤痕。

　　所以他来了。
　　他要小心地介入满天的生活。
　　他想做那个长腿叔叔，满足满天全部的愿望，只要满天不再低沉、悲伤、难过乃至绝望。

　　这不是无缘无故的爱，
　　不是莫名降临的梦境，
　　这是想要对你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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