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的皇后们——盛放与凋零、荣宠和孤寂

　　光武帝这个人，其实总体上看来，是一个对自己的道德要求还算蛮高的人。你说他是做戏也好，是真有良心也罢，反正在行为表现上，他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力求道德上的完美的人。

　　可是啊，他理智上虽然想要一碗水端平，但是他感情上却从立后之后就已经倾斜得厉害了。虽然他可能也曾不住地告诫自己，要理性地对待这段三角关系，可是人不是机器，人的感情尤其不是可以通过理智长期控制的。

　　阴皇后温柔体贴，刘秀是十分喜欢的。可是其实郭皇后也不是悍妇，更不是毒妇。

　　郭皇后的性格，除了刘秀最后的废后诏书，没有直接的记载。但是我们可以从一些侧面资料，结合废后诏书上涉及到的罪名来进行分析。

　　人的性格的形成有先天的部分，但更重要的是后天的环境。郭皇后的性格，从她母亲，她亲弟弟，她儿子的性格其实可以推测一二。

　　郭皇后的母亲：“郭主虽王家女，而好礼节俭，有母仪之德”，就是说郭皇后的母亲虽然是王家女，却谨守礼仪生活简朴，有母仪之德。简而言之，郭皇后的母亲是真正出身名门非常有教养的大家闺秀。

　　郭皇后的亲弟弟郭况：“帝善况小心谨慎，年始十六，拜黄门侍郎”（建武元年），“以后弟贵重，宾客辐凑。况恭谦下士，颇得声誉” （建武二年）。也就是说郭况一直都是个谨慎谦恭之人，即使是在他姐姐还很受宠，贵为皇后的时候。

　　郭皇后的长子刘疆：刘疆本是太子，绝对是郭皇后的重点教育对象。刘疆的一生那如果还不算恭谨的话，没人能算了。有人可能说这是因为郭皇后被废，所以他才如此。当然不排除这个因素，但是人的性格那哪是说变就能180度大转弯的？他一直都无过，到最后也是自己让出太子位，这难道不足以证明在郭皇后被废之前，他即使不够恭谨，也绝对不是飞扬跋扈之人吗？

　　郭皇后的母亲，亲弟弟，长子的个性都是谦恭谨慎那一路的，虽然不能由此就得出结论说她也是这种类型的性格，但她张扬跋扈的概率能有多大呢？

　　再看光武帝废后的诏书：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节，其上皇后玺绶。阴贵人乡里良家，归自微贱。‘自我不见，于今三年。’宜奉宗庙，为天下母。主者详案旧典，时上尊号。异常之事，非国休福，不得上寿称庆。

　　该诏书大意：皇后心怀怨恨，多次违反教令，不能安抚其他皇子。在教训诸皇子的时候，经常在不同的地方，亲疏有别。宫门之内怎么会有这么凶狠的人啊。她不但没有关雎所歌颂的后德，还有吕、霍之风，我怎么能把放心把孩子们托付给她呢？而阴贵人从我于微贱之中，各种美好，应该由她来母仪天下。唉，这换皇后的事也不是什么好事，大家就不用上表庆贺了。

　　我想，许多认为郭皇后是泼妇的人应该就是从这诏书来看的吧？

　　可是，哪有废后的诏书不扣帽子的？所谓的吕霍之风，具体是指什么？这份诏书里面有具体而实际的罪行吗？有，且只有一条，那就是教训皇子的时候亲疏有别，不在同一个地方教训。

　　这就叫有吕霍之风，全汉朝所有的皇后都可以废了。

　　千万别说什么郭圣通一定是犯下什么大罪，光武帝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为她遮掩。废后乃是国之大事，没有足够的让人信服的理由就废后，本身就是丑闻。

　　我们看看西汉被废的皇后：薄皇后——无子；陈皇后——巫蛊（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霍皇后——意图谋害太子（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许皇后——巫蛊（虽然是被陷害的，好歹还是有具体罪行）。

　　这些皇后哪个被废的理由遮遮掩掩了？谁不是有几条拿得出手的具体罪行？也就郭皇后，被废的理由居然是心怀不满，教育儿子不在一个地方。。。

　　刘秀这道废郭氏立阴氏的诏书一下，郅恽进言道：“我听说夫妇之间的情爱，做父亲的尚且不能干涉儿子，何况我们做臣子的，如何能干涉君王呢？所以，我不敢说什么，但我希望陛下您考虑清楚，不要惹人议论。”

　　刘秀答道：“你很擅长推己及人，你知道我一定会好好处理的，不会不管天下人的看法的。”

　　由于史书记载的很简略，所以从当时人们的一些反应去推测废后的真实理由，应该也算是一个可行方法吧。从郅恽的话来看，明显就是刘秀因私情而废后，而刘秀也并没有否认。

　　而且一般说来，废后和立后应该是分两道诏书的。立后和立太子都是国家大事，按道理百官是要上贺表的。刘秀这里把两件事搅在一起，特意让大家不用上贺表，可否解读成：我知道我这事干得不地道，我也不要你们上表说我新皇后立得好，立得妙了，你们也别唠叨我旧皇后该不该废了行不行？

　　对应的，郅恽的话能否解读成：我无语！你自己想好，屁股擦干净。而光武回答：谢谢你的理解，放心吧，我会擦得很干净的。

　　关于私情废后，还可以从后来光武帝为新太子选太傅，他属意阴食，而博士张佚那句“今陛下立太子，为阴氏乎，为天下乎？即为阴氏，则阴侯可；为天下，则固宜用天下之贤才”得到印证。反正就是光武帝那点闺房私意，大臣们都看出来了。

　　许多后世史家，他们长期浸淫在史料中，对于废后这类事情中所涉及到的信息哪些是套话，哪些真有价值，比我们更懂得甄别。

　　蔡东藩曾评论道：“光武帝能容功臣，独不能容一妻子，废后之举，全出私意，史家多讥其不情。”

　　后汉书的著者范晔对于郭皇后被废一事发了一通很长的感叹，其中一句是：当其接床第，承恩色，虽险情赘行，莫不德焉。及至移意爱，析嬿私，虽惠心妍状，愈献丑焉。

　　大意就是说，后妃受到皇帝宠爱的时候，就算她有邪心，皇帝却将之看做美德；不受宠爱，就算她善良美丽，君王也还是觉得她丑恶。

　　其实范晔这段话也并非首创，至少我最早看到类似的话是用来评论弥子瑕的。不过世间的道理总是相通的，这段话引申到阴丽华和郭圣通身上，大致上应该是同样的行为，在刘秀看来确有不同的意义吧。比如说阴丽华跟他娇嗔一下，他可能觉得楚楚可怜，让爱姬受委屈了；郭圣通跟他娇嗔一下，他就会想你又嫉妒了，你身为皇后，就该有容人之量，怎么就不能大度点呢？

　　简而言之，郭圣通占了皇后的位置，本身就让刘秀觉得不亏欠她什么了，因此对她的评判标准是严格的，甚至是挑剔的。而阴丽华由于让出后位，让刘秀觉得万般内疚，纵然有些无心之过，他也可以完全忽视。在这样的双重标准下，日积月累，刘秀的感情天平就倾斜得更厉害了。他越来越想让他心内更喜欢的那个女人坐上后位。

　　及至建武九年，郭圣通的失宠其实已经很明显了。那年，阴丽华的母亲和弟弟遇难，刘秀下旨追封阴丽华的家人，诏书是这样写的：

　　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因将兵征伐，遂各别离。幸得安全，俱脱虎口。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弗敢当，列于媵妾。朕嘉其义让，许封诸弟。未及爵士，而遭患逢祸，母子同命，愍伤于怀。

　　我看这诏书的时候，都替郭圣通气得不行。刘秀你封阴丽华的家人就封她家人吧，你扯什么让后位之事？你让现在正居后位的郭圣通怎么过？什么叫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那言下之意是不是说现任郭皇后其实没有母仪之美，不该立为皇后？当初谁逼着你立郭圣通了？难道不是你自己权衡利弊之后作出的选择？一个成年人，自己当年做出的决定，再后悔你也自己咽下去好不好？陈年旧事还翻出来唧唧歪歪哪像个有担待的男人？

　　可是就这样，刘秀还是拖到了建武十七年才废后。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战事未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郭圣通实际上真的没什么过错。我估计刘秀潜意识里其实都在期盼郭圣通干点啥天怒人怨之事，好让他有借口废后，他那道诏书很有故意刺激郭圣通，诱使她犯错的嫌疑，可是郭圣通她就是不让他如愿。

　　到最后，甭管郭圣通犯没犯错，反正刘秀是想通了。他这辈子，干了那么件混账事，搞得三个人都不尴不尬的。两个女人，阴丽华和郭圣通，谁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都是他的正室，可是后位只有一个，他势必要选择一个人来作为辜负的对象。多年前，他选择了阴丽华；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心怀愧疚；如今，他决定还阴丽华一个公道，那么，只能对不起郭圣通了，尽管她并无过错。

　　所幸光武帝不是一个渣到无下限的凤凰男，他至少没罗织罪名陷害她，之后他也郭圣通极力补偿。
　　郭圣通被废之后，光武帝将她封为中山王太后。这绝对是特例，哪有皇帝还没死后妃就封太后的？西汉元帝时代搞出“昭仪”这么个嫔妃等级来，不就是因为元帝宠爱傅昭仪，想让她比婕妤们高一等，又不能封她为太后么？

　　除此之外，光武帝对郭氏也多加照顾。对郭圣通唯一的弟弟郭况赏赐不断，“丰盛莫比，京师号况家为金穴”，还跟他亲上加亲，嫁了个公主给郭况的儿子。到建武二十六年，郭圣通的母亲死了，光武帝亲临丧送葬，百官聚集，又追封了郭圣通的父亲为列侯，也算尽了半子之宜了。

　　刘秀对郭氏心中有愧，阴丽华怎会不知？其实那些因为喜爱阴丽华而贬低郭圣通的人可以省省了，人家阴丽华自己都不恨郭圣通。郭圣通被废后，她的幼子中山王当时还很小，由阴丽华照顾。阴丽华待他特别宠爱，一直不舍得让他去藩国就国，老大年纪了才去。汉朝规矩，诸侯就国后是不能随意回京城的，只有他，因阴丽华想他，明帝特意下旨他可以随时回京。而阴丽华自己有个比他更小的亲生儿子啊，亲生的幼子都没这待遇。若说刘秀活着的时候她是装给刘秀看，那刘秀都死了，她亲儿子都继位了，还要特意优待郭圣通的幼子，那就只能是补偿心理了。
　　明帝也一样，继位后凡是阴家享受的外戚待遇，一定要公平地给郭家。他自己四个亲舅舅，其中两个他给了“特进”，同时也给郭况“特进”。郭况死后，他还亲临葬礼，反倒他自己的亲舅舅死了没见他去。如果郭圣通果然有“吕霍之风”，虐待庶子，明帝作为被郭圣通虐待过的对象，是失心疯了吗还要优待郭氏？
　　种种迹象都表明，郭圣通是个很合格的皇后，很好的嫡母。她做皇后的时候，待阴丽华和明帝应该都挺不错，不然无法解释刘秀死后阴氏母子依然持续的补偿心理。
　　我倒不觉得阴丽华有多么腹黑，多么装圣母。从她19岁了还在任岁月蹉跎任青春飞逝傻傻等着穷光蛋刘秀去娶她来看，这种人不会太功利太算计的，至少我所认知的朋友中但凡属于这种情种类型的，脑子里除了爱情很少想到那些现实的东东。而郭圣通在那种环境下，也从来没有过陷害阴丽华母子的行为，是她聪明也好，是她有道德操守也好，这都足以让她不至于怨恨阴丽华了。

　　其实整个事件就是刘秀很幸运（？）地遇上了两个都很不错的女人，他又犯了个错误将两位都明媒正娶为正室了。到最后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候，他在情与义之间左右为难。先辜负了阴丽华，过后越想越心疼，想挽回第一个错误，结果就又犯了一个错。为了让良心好过点，他就尽可能地补偿了一下郭圣通，而这种补偿行为，得到了阴丽华母子的充分谅解而已。

　　本来，这事儿从头到尾最可恶的就是刘秀。可是看在他还算有良心，总算没把事情做绝的份上，不说他什么了。尤其是跟他某些祖先相比，他真算是一个道德标兵了。他废了郭皇后之后，却对她家诸多照顾；阴丽华母子也对郭氏额外恩宠；郭圣通的儿子们也没有谁忿忿不平心怀不轨（反倒是阴丽华自己的儿子想煽动前太子刘疆造反），这种相互包容相互礼让的态度，也算是一段千古佳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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