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临天下

　　宇华殿内，或者说是整座玄空山，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原本寂静的后殿此时多出了许多人，来来往往地，或抱或拖为那三十六个弟子收尸；断断续续的低微抽泣声，让人心中不免悲痛万分。
　　叶邈面无表情，手中依然握着那个类似铜镜的东西——正是蛊毒占卜镜。两天了，镜里时不时传出几道古怪的光芒，映得叶邈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犹如死灰。他一言不发，似怔怔出神，又似是在为弟子们难过。
　　智真、肖菲有些尴尬地看着幻灵仙宗发生的一切，此番来这里，是因为海南诸岛和普陀寺以东最近都有魔教余孽活动的迹象，而一向负责此事的正道精英——屠魔会众人又有其他任务，便希望得到幻灵仙宗的强援，共同清除这些天下公敌。可谁也想不到，玄空山上竟出了这种事，恐怕是自顾不暇了，怎么可能派人支援？况且琉璃珠不知所踪，危机近在眼前，叶真人又怎会派出任何一员得力长老？想到这里，他们不禁愈发担忧起来，尤其是近年来形势渐渐衰微的普陀寺。
　　“师兄......”萧峰拉了一下叶邈的衣袖，低声叫道。
　　叶邈轻叹一声，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均面露忧色的众人，也许是不想让大家担心，他清清嗓子，微笑朗声道：“我们去我的天闲堂坐坐，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吧。”
　　见叶真人心情恢复了几许，大家顿感安慰，都连连点头，尤其是萧峰，不顾形象地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没心没肺到面上堆满了笑容，如果被死者好友看到，岂不是要闹掌门真人惩处“幸灾乐祸”的长老了？果然，欧阳敏凝重地嗔了他一眼，就连肖菲也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对萧峰提起爹爹这件事耿耿于怀。
　　萧峰立刻识相地收起笑容，心里却着实委屈：是我让师兄恢复正常的，你们还来怪我......
　　去天闲堂的路上，一路碧草茸茸，偶尔点缀着几棵白杨。麒麟峰不像玉颜峰和碧山那样森林成片，从峰顶宇华殿向下走，到处都是弟子们的居室，把山头围了好几个圈，而天闲堂就在最靠近宇华殿的中心位置。这个世人眼中如同神仙居住的地方反而更像农家大院，到处井井有条，亦充满了温馨气息。不过，在众居室的包围中，有一个相当碍眼的高坛，上面悬着一口大钟.......
　　萧峰一直惦记着小婴儿，开始心不在焉了，忍了几次，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问欧阳敏：“师妹，我的......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欧阳敏怔了一下，没好气地压低声音道：“还能怎么样？你那捡来的小孩就是麻烦，白天还很正常，和一鸣一起在床上舞来爬去，玩儿得开心极了；可不管他白天怎样，只要一到晚上，我和一鸣就倒霉了，他总是不安分，不是蹬腿就是哭闹，几次都把一鸣吵的也哭个不停......”
　　萧峰颇为惊讶：师妹脾气那么坏，怎么受得了这个？她不会还真的有什么“母性温柔”吧......想着就一下子笑了出来。欧阳敏顿时大为恼火，怒道：“你笑什么！今晚我再也不管你那麻烦的小孩子了，喂完奶就给你送去，让他好好烦烦你！”
　　“喂.....喂.....别呀，我怎么行......”
　　萧峰眼睁睁看着欧阳敏的背影随大家进入天闲堂，当真欲哭无泪，不过想想以后可以和孩子一起气气欧阳敏，又心情大好，也不再想抱怨什么了，乐呵呵地跟在后面进去天闲堂。
　　刚进堂内，一个巨大的“道”字映入眼帘，整个房间显得宽敞明亮，连叶邈用的桌子也是干净且朴素，与其他普通弟子的装设别无二致。看来叶真人也是个不拘泥外物的得道之人啊......肖菲和智真暗想。虽然以前来过玄空山，但只是在郑天霖处——五大主峰之一的白虎山上与叶邈共商大事，从未上过麒麟峰，更不用说叶真人的住处——天闲堂了。
　　叶邈微微点了点头，请两位掌门坐下，萧峰他们也很自觉地找了个位置。只是大家依然都不吭声，等待叶邈发话。
　　沉默片刻，叶邈略带苦笑对肖菲和智真说：“两位前几天说的，我想了很久，只是......”
　　肖菲、智真心中均是一阵莫名的紧张，但终于没有表现出什么，智真看了看肖菲，轻轻摇头，合掌道：“阿弥陀佛......叶真人，我们知道如今你们幻灵仙宗......也不容易，至于援助我们调查并消灭魔教余孽一事，老衲和宫主，都无意强求，还请真人不要放在心上。”
　　“智真上人说哪里话，老夫......并非此意，只是需要劳烦你们二位多留一天了。”叶邈慢慢端起茶杯，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欧阳敏。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肖菲、智真随即激动地站起来，郑天霖和萧峰也张大了嘴巴。只有欧阳敏看到叶邈的眼神后倒是明白了几分，有些失神道：“师兄......是不是想让传书召我夫君回来？”说完脸上一阵红晕，像个刚刚出嫁的大姑娘。
　　听她如此说，剩下的人已是全明白了，萧峰诡异一笑，道：“哦...原来师兄想让妹夫执行任务啊......”
　　欧阳敏瞥了一眼萧峰，并不搭理他，而是含笑看着肖菲和智真道：“对啊，还有我夫君在，可以让他带一些我们的弟子弟子随你们一起调查！”语调间丝毫不掩饰骄傲之情，引得肖菲窃笑不已。
　　叶邈赞许似的点头，又对欧阳敏和郑天霖说：“师妹，你这就去联络张俊小兄弟吧；至于郑师弟，你愿不愿去支援我们两脉道友？”
　　郑天霖显然没想到叶真人会想让他也去支援，便疑惑地看了看师兄，但他分明没有一丝不情愿，立即严肃地答应：“师兄既需我去帮助其他道友，天霖定不辱使命，诛尽魔教余孽！”
　　此刻郑天霖看起来竟平添了几分威严，智真却是脸色微变，肖菲更是眉头轻锁：郑天霖说的那番话，真是太不把南宫和普陀寺放在眼里了！分明有幻灵仙宗一人就胜过南宫、普陀寺无数的意思，只是他们都无法发作而已。叶邈却似浑然不觉，依然平和地笑着点点头，说道：“肖宫主，智真上人，那就让张俊小兄弟带门下三十精英去南海诸岛协助南宫，郑师弟带人去帮普陀寺，这样......两位意下如何？”
　　三十人？如果为了区区三十人，又何必大老远跑来玄空山？不过所有人都明白，这件事并不在于出动了多少弟子，关键要看主力是谁，派张俊和郑长老，幻灵仙宗实在是相当大方，要知道这两人，可谓是幻灵仙宗的中流砥柱啊！郑天霖道行自不必说，就连张俊年纪轻轻都已是天下人尽皆知的高手。肖菲、智真登时宽慰了不少，似忘了郑天霖有意无意的不敬，都是面露喜色。
　　“那老衲就替普陀山附近和海南的百姓，谢过叶真人了！阿弥陀佛.......”
　　“智真上人莫说客气话，快坐下，快坐下，老夫真是担当不起啊......”叶邈忙起身按诚恳无比的智真坐下，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淡然笑着，失去几十号弟子的楚痛似一扫而光。
　　萧峰一直想插插嘴，却怎么也插不进去，一看机会来了，连忙心急地问：“怎么回事？魔教余孽都干了什么？”
　　魔教余孽都干了什么？肖菲瞪着不识时务的萧峰，差点没问一句：你说他们能干什么？
　　叶真人没有回答，但这句话，却似触动了他心底的某些回忆：十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正魔之战！萧峰当年不在玄空山，他自然不会知道，为了逼退魔教的疯狂进攻，幻灵仙宗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惨重......叶邈的眼角微微抽搐着，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令人心惊的词语：暗影教、魔灵堂、重天门......
　　萧峰：“......”
　　为什么想活跃一下气氛都没人愿意理我？萧峰无奈了。
　　欧阳敏心中却惦记着另一件事，忍了这么长时间，经萧峰一问，她再也忍不住了：“叶师兄，那么五年前神医谷又是怎么回事？”不提倒也罢了，一想起这件事，欧阳敏顿时神情激动，一向开朗的她连声音都变了：“我们神医谷向来与世无争，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四人采药回去......就看到那样的事？”
　　叶邈眉头微皱，仿佛有些不确定地说：“恐怕，又是魔教妖人所为......”
　　“怎么可能？师兄不是说十年前一战，魔教妖人伏诛殆尽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个时辰不到就杀了我们神医谷一百多人？更何况我们谷主，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啊！”欧阳敏缓缓蹲下，抱住疼痛不已的头，萧峰分明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是啊，一个时辰之内......更加诡异的是，他们身上并没有伤，每个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平静地停止了生命，保持着生前的姿势......
　　这的确不像魔教中人做得到的事。残存的上古书卷中记载：魔兽饕餮食人心脏，化作人形后可用拊心锥在瞬间将人心脏取出......但就算是它，也没有能力让人莫名其妙地停止呼吸吧？
　　看到在场几个人的样子，萧峰头都大了，他眼珠转了几转，拍拍欧阳敏道：“小师妹，别难过了......”
　　欧阳敏猛地抬头，脸上竟全是泪渍，也许是想把积攒五年的痛全都宣泄出来，她便冲萧峰嚷嚷：“什么不难过？我怎么不难过？那天轮到我和颜颜去采药，拉了小雅静儿一起去，这才幸免于难......上天为什么不让我和我的同门死在一起啊......”
　　.......
　　萧峰满腹委屈：不就是安慰你几句至于这样吗？
　　“师妹，”叶邈低沉地叫了一句，把欧阳敏拉起来，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未曾见证十年前一战，可知那时场景？”
　　智真、肖菲、郑天霖均是一抖，欧阳敏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那些被封杀的往事，正在向她招手。叶邈的声音缓缓传来，把堂内空气，更压重了几分......
　　那是十年前，记得当时我们幻灵仙宗足有万余名弟子，除了麒麟峰、玉颜峰、白虎山、玄武山和碧山这五座主峰外，连周围八座护卫山峰上，都遍布我们的弟子，那时的幻灵仙宗，才不愧为千年巨派啊！我的师父玄麒身为掌门，更是励精图治，年近四百依然鞠躬尽瘁。他老人家时常教导作为大弟子的我：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以幻灵仙宗为重。
　　直到有一天，一向内讧不断犹如散沙的魔教三大派系联合起来，他们兵分四路，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取玄空山、南宫、北冥和普陀寺，并把大部分兵力集中在我们幻灵仙宗。师妹，也许你无法想象，当他们嗜血的法宝，打向我们毫无防备的弟子时，有多么可怕......暗影大帝、魔灵天王和重翼邪神径直来到麒麟峰，攻入宇华殿内的守灵堂，那几个丧心病狂的畜生，几乎摧毁了我们幻灵仙宗先祖的所有灵位！
　　不知为什么，一直守护玄空山的五位灵兽：麒麟峰的火麒麟、碧山的水灵龙、玉颜峰的碧凰、白虎山的乾坤伏昼虎和玄武山的利齿神龟居然约好了一样对这次大战不理不睬，没有一位出来帮忙......否则，那群乌合之众又岂是我们的对手！
　　那一战，把我们的怒火燃到了极点，经过近一天的厮杀，终于重创魔教，但是，我们这里情况更是不容乐观：万余名弟子只剩下不到两千人；我师父一人死死抵抗暗影大帝和魔灵天王；玄清道长、如梦大师为救幻灵仙宗，也出关迎战，但都身受重伤。我们几十位长老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我、叶城、天霖和净荷。若不是垂死的师父向神医谷谷主——独孤逸阳求助，只怕......
　　独孤逸阳！
　　听到这个名字，欧阳敏顿时一个灵激，谷主！
　　叶邈如何会不知她的心思？他默默看着欧阳敏，继续道：
　　独孤谷主听到我师父千里传音，很快赶来了，他对着师父微微一笑。我永远忘不掉师父当时的神情：他眼里含着隐隐的泪花，却又充满希望地笑看独孤谷主，轻轻点头。
　　谷主即刻会意，他御剑飘上云端，趁大魔头与我们打得激烈，投下稀世剧毒：销灵灭魂散......
　　就这样，魔教那三个恶魔自知大势已去，便匆匆率领剩余魔教中人逃出玄空山。至今，那三人依旧下落不明......
　　叶邈仰起脸，长舒了一口气，十年间，他从未向任何一个人说起过这些事。
　　即使是亲身经历者，也不愿想起吧？
　　欧阳敏听罢，心中波澜起伏，十年前血流成河的场景，一幕幕闪现......
　　又是一片死寂......
　　多少人数十年如一日，默默坚守着信念？
　　多少事历经浮浮沉沉，却终究不曾改变？
　　当尘封的记忆涌入心间，有多少次想却又无力改变？
　　“师兄......”
　　......
　　“嗯......掌门...真人？”
　　“说。”叶邈阴着脸，瞥了一下满脸疑问的萧峰。
　　听到回话，萧峰大喜：“呵呵，师兄啊，我想问......您师父后来怎么样了？”
　　叶邈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惨然一笑：“怎么样......死了。”
　　萧峰愕然，一时说不出话......
　　欧阳敏瞪瞪萧峰：真是太不会说话了！不过，想起神医谷时的痛倒也减了不少，只顾着想十年前......这大概就是叶邈目的所在吧。
　　肖菲此时却忽然想到了刚成立不久的屠魔会，忍不住问道：“叶真人，屠魔会的人都去哪儿了？他们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叶邈笑着点点头，颇有些得意地说：“他们啊，我让他们去找那两人了，这就是我的第二手准备，找到那两人，也许就能知道上古书卷里的秘密，这样我们才能放心啊......因为此事事关重大，便让他们秘密进行了......”
　　“哪两人啊......”萧峰一脸好奇地凑上去。
　　“听着就好了你急什么呀！”欧阳敏狠狠掐了他一下......
　　“啊——”
　　.......
　　“欧阳敏你这个泼妇！”
　　.......
　　肖菲愣了半晌，讶然问：“难道是......”
　　智真呵呵一笑：“不错，应该就是，十年前预言魔兽将至的那对夫妇......”说着，他脸上竟浮现出几许向往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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