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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小鬼
一个月攒300元,那么一年就是3600元,五年就是18000元。梁建国夫妻俩对自己如此要求。为了每月按时攒够数,酱油和咸菜的用度也精确地计算在内,经常能在梁建国的餐桌上看到一碗米饭和一碗飞过水的芹菜叶拌酱油。这样的饮食搭配并不稀奇。在那个院子里有个一楼的住家,年轻的爸爸为年幼的儿子从小开始攒钱,偶尔儿子随妈妈回姥姥家吃饭,爸爸的晚餐就是一个馒头就着一根大葱蘸大酱。院子里有大婶眼尖看到这个场景,于是四处宣传,为其树立起了当代好爸爸的形象。
现在,梁建国夫妻已经攒了两万块了。原本,这笔钱足够给梁亦秋交四年大学的学费了。而今,梁建国突如其来的这场病,大约就要花费一万多元。妈妈倒是看得开,只要丈夫没事,钱的事以后再想办法。毕竟姥姥和姥爷也曾经在家庭聚会上发话,“谁家孩子考上大学,我们就会帮助谁!”而梁亦秋作为最大的孩子,一定会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妈妈现如今对姥姥会帮忙这件事信心十足。
梁亦秋从来也不知道家里的财政情况,只知道家里并不富裕。所以从没主动管父母要过钱或者央求他们买什么东西,倒是妈妈很大方,常会三五十元的给他留着零花。“毕竟这么大小伙子,兜里没点钱让人笑话!”爸爸的兜里也不过才揣100元钱而已。梁亦秋不攒钱,但也不乱花钱。冯雨帆请他吃包子、煎饼果子,他也回请他,一来二去,虽然两人请客往来频繁,倒也没花多少钱。妈妈的大方,打下了他与朋友平等相待的坚实基础。“这种消费你得舍得。”虽然爸爸有时候嫌儿子乱花钱,但妈妈有自己的教子哲学,何况疼爱儿子是广大妈妈的专项嗜好,儿子越大越心疼。
他周日陪妈妈去银行取钱,确切地说,是取了一万元,妈妈在银行柜台取完钱,手里赚着那摞钱,“啧啧”地叹息着,让梁亦秋心里“咯噔”一下,他最受不了妈妈的无助与叹息。虽然这只是妈妈下意识的表现,却在他心头形成挥之不去的阴云。他近来神经变得脆弱和敏感。他现在急切地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才能赚点钱?!像一个不会水的人在泳池里套着泳圈玩水,泳圈突然漏气。他急需要自救。
他看着黑板上老许画的电路图,把它看成了方形的泳圈。各种物理符号都成了美元的标志。他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试图不让这种杂乱的心绪侵入大脑,但那些信息就像一团浓黑的蜜蜂紧紧地围住他。他觉得头有点疼,左手支撑着脑袋看着黑板。冯雨帆在后面杵了一下他脊椎,他慌乱地转过来看他。“信。”冯雨帆把杵他的那个叠得方正的信纸递给他。
他拿过信纸就转过身来,双手在书桌下沿上把信纸懒散地打开。清秀的字迹展开在眼前。他快速地读完最后一个字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没记住前面的内容。就好像那些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全然不在心里停留过。但好像谁过生日来的?他静下心来,又仔细地读了一遍。才知道,原来周日,也就是昨天,他陪妈妈取钱的那天,她过了一个愉快而丰盛的生日。
庄思研一整天都在等待着他的回应。他除了上厕所之外,一直在座位上坐着。那支掉到地上摔断了芯的圆珠笔写不出流利的字迹,断成一截一截的字像古籍文物一样呈现在梁亦秋的眼前。他没换笔芯流利的笔,就这么凑合着写回信。他现在的心事就像这断了线的字一样含混晦涩,难读难懂。忽然觉得学习是个很漫长的行程,自己知道得越多就越感到一种看不见前方的恐惧。思妍的小情调,和自己现在的情境多么地不协调。他又想起那个精神抖擞、举止稳重的中年医生,他的眼睛里蕴藏着一种言语无法表达的安全与温暖。为什么他就没有那样一个亲人?是叔叔或者是舅舅?他写了好几个开头,几乎都是从祝贺他比她早两个月过17岁生日开始的,虽然他明知道自己没有这份与君同乐的心情。
这些才写了一行就团成球塞进课桌里的纸在黑黑的桌洞里发出白光,让他感到不安。他又拿出来撕成纸片,重新团成球,扔进课桌里,准备等到放学的时候再拿出来扔到垃圾桶里。
他一整天都在一种凝重的沉默中度过。临近放学也没写出回信,他想也许不用写吧?或者回家再写吧!总之他并不关心她此时的感受,甚至觉得不回信是对她如此完满人生的一次小小打击,自己心里一阵暗爽。他是她最大的快乐源泉,但自己凭什么总为她欢快地流淌?他也没想好该如何关心一下自己,他的想赚钱的幻想也只是那么想一下而已,并没有实质的举动和计划。
回到家,他放下书包就跑到厨房的水槽前,打开水龙头。只有这个时候,才觉得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他喜欢听水哗哗流淌的声音,没有了姥姥的唠叨和檀檀咿咿呀呀的学语声,那些他不想听到的声音全都屏蔽了。内心涌现出从未有过的踏实感,一整天都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姥姥在屋子里听着水龙头流水声,不停地唠叨着“水龙头开小点儿。”那边完全听不见,还是用哗哗的声音回应她。她正往厨房走,外孙子从厨房走出来,脸洗得没有血色一样的白,冬天的自来水太凉了。
“快吃饭了!”姥姥抱着檀檀折回到屋里。他坐在靠近屋门的桌子旁,看了一眼菜,炖刀鱼。闻着鱼腥味,他忽然感觉自己饿了,端起饭碗,一双筷子像永动机上的两根轴线一样,不知疲倦地往复着,腮帮子充盈着大块米饭。
“都吃了吧,我都吃过了。”姥姥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他旁边指挥他。
“噢。”他嘴里含着饭含混地答应一声,内心却涌出一种被摆布的感受。他受够了被关怀、被摆布,自己却没有能力抵制,只能郁结在心里,把那些闷在心里的气吹成一个很大的气泡,他不敢吹破却还在不停地吹。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他现在还记得暑假在家惬意地看着奥运会。妈妈每天都买半个西瓜,他就用勺子挖着吃。妈妈端坐在桌前,拿出一封刚收到的信,认真地看起来。妈妈大概每半个月就能收到一封爸爸的来信,爸爸总在信里讲起那边的事。那边的天气异常湿热,北方人去了简直就是遭罪,当地人讲话也听不懂,去地摊买点东西都要比划半天才能弄明白,而那边的人根本不会还价,称了几个水果,1毛钱的零头都不会让的,哪像北方人这么好说话的,3毛钱都可以抹了。虽然如此,每周末只要不忙,爸爸和同事们都能从郊区搭乘摩托车或者公交车到市内转转,偶尔还能买到便宜的水果吃,说到那些味道很怪,吃起来却香甜的水果,爸爸总是描述得很详细。亦秋边挖西瓜吃边嗔怪道,“光说也不给我们寄过来几个尝尝。”
“如果你爸爸明年回来,我们可以寒假去那边玩。”这是这个暑假里,妈妈送给他最深刻,最美好的承诺。妈妈还一度曾经计算过去那边坐火车硬座大概需要多少钱。一切都朝着这个半年计划稳健而周密地进行着,直到爸爸在十一前突然来电话说会在一周之后回来。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妈妈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却让梁亦秋喜忧参半。那个半年计划就这么搁浅了。
现在看来,爸爸回来也是对的。否则若是病在异乡,家里岂不是更荒凉?想到这些,他就释怀了。想起这些,他忽然觉得自己一整天都在想什么呢?怎么忽然就迷失自己了呢?
他现在应该给她写回信,虽然他并不是那么关心她的生日。姥姥的生日都不过了,还顾得上对朋友嘘寒问暖吗?这个逻辑好像没什么不妥,但不写一定是不对的,何况她那么在乎他,他还是怕辜负了她的这份在乎。又一次,自己有一种“被绑架”了的感觉。他在笔记本的最前端按住格尺撕下来一张纸,闭上眼睛像祷告一样地对自己说,这次要好好写。
思妍:
先祝你生日快乐!我真没想到,你会给我写信。真的谢谢你,能把你的快乐和我一起分享。周六那天我去医院看爸爸,遇到了你爸爸。我相信你爸爸的医术。
写到思妍爸爸,就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他停顿了一下,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爸爸的情景,自己像演戏一样,那不是真实的他,是理想中的他,主动、对女朋友有担当。在一个爱女儿的爸爸面前,他也成了爸爸的化身,有保护她的责任。他喜欢这样一个他,而不是遇到事总踯躅不前,等着思妍做他开路先锋的窝囊人。他回想起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医生。他是全面的权威,在他面前,爸爸是需要救助的,他们一家也需要集体向他求助。在那个午后的病房里,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给他打回原形,沉默不语、犹豫不决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你是多么的幸运。
他写不下去了。写她有一个好爸爸,有一个好家庭么?自己的爸爸和家庭不好么?他的笔在纸的上空颤抖了一下,滑落在桌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心里落差。思考了半天,他接着写了下去:
所以你才拥有那么明媚的笑容吗?希望你永远都是快乐而美好的。
亦秋。
想不明白的事,还是留给时间去慢慢寻找答案吧!纠缠在低沉的情绪里,那不是男生所为。他拿起纸仔细看了一遍信,觉得自己写的很好,没有错别字,语句通顺,思路也清晰,一句牢骚话都没有(本来他有很多牢骚要发的,但是那不是男生所为)。回信内容如此有分寸,他觉得自己写得很体面。想象着思妍读信的表情,自己不禁飘飘然。这不正是他想要呈现在她眼前的那个自己吗?深沉的、自信的、果断的。这么想来,他也沉醉在这种积极的主观里,一整晚都处于亢奋之中。物理题解题思路异常清晰,背英语单词比以往轻松许多。这就是理想的自己在鞭策现实的自己吗?自从他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就为这种新发现而深感惊奇。深夜的书桌前,那个积极的自己跑出来安慰自己不安的灵魂。而白天,他就跑掉了,他是惧怕热闹和阳光的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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