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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令
东寿行宫，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所有从平阳都皇宫中来到这里的人，都会有种，依然置身皇宫中的错觉。
一殿六宫的大小，结构，朝向，布置，甚至颜色，都与她们曾经深居的后宫，一模一样。
而这种错觉出现的原因，皆因为一个家族，木作康家族。康家人世代供职于工部司梁房，皇宫中的一草一木，都经过康家人的手。
先皇曾有言：生死同居。
康家人便在东寿陵又造了个一模一样的后宫出来。
夏侯世嘉独自呆坐在空旷黑暗的大殿中央，刺骨的山风从四周涌来。
她抱着双肩，脚上依旧没有穿鞋。
“天黑了，为什么不点灯……”
她喃喃道，目光无神的盯着大殿门前映照进来的冷月。
四周无人，只有凛冽的风声，但她却不再像白天那样，只要寻找丝毫机会就想往外跑。
她知道，只要她的脚，碰到那片月色半步，黑暗中，一定会有一把冰冷的刀锋，指向她的脖子。
他虽然离得她很远，但那把刀，快的很，眨眼便至。
忽然，夏侯世嘉打了个冷颤，脖颈后的肌肤汗毛倒竖，她不敢回头看，但却听到了窗帷后，隐约传来窸窣的声音。
她的宫人早被左尚宫带离，偌大的殿堂内，只有她一个人。
或者，还有先帝的亡灵，以及追随先帝而去的鬼魂们……
夏侯世嘉竟然出了汗，她抱着头，仿佛无头苍蝇般，往大殿里跑去。之前的她，多害怕殿内的黑暗，现在的她，就多么期望埋没于黑暗之中。
“不，不是我，别找我，不是我害你的！”
夏侯世嘉语无伦次的叫着，跑着，忽的右脚被一道怪力绊住，她收力不及，跌了下去。
但迎接她的，不是冰冷坚硬的地面，而是一个略微颤抖，带着尘土腥气的怀抱。
夏侯世嘉的惊声尖叫，被男人用手掌捂得严严实实。
这里是一座侧室，地上，隐隐的摸到些许水渍，不知是用来盥洗，还是用来烹茶煮汤。
“别叫，是我。”男人低声道。
夏侯世嘉借着纸窗外朦胧的银色，缓缓看清了眼前男人的脸，她呆住了。
他为什么在这儿，祁灵修，怎么会出现在东陵行宫内？
“我知道太后想问什么，太后应该知道木作康，也应该知道揽玉台。揽玉台有一条密道，可从主殿通往宫外，皇宫、揽玉台和东行宫皆是木作康的杰作，自然，也少不了这一条密道。”
夏侯世嘉现在只知道点头，纵然此时的她，根本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时间紧迫，接下来，你只需听我说。”
祁灵修唇色发干，他舔了舔嘴唇，整个人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如果现在有个人突然从背后吓他，他恐怕要丢个三魂七魄。
“太后，游勇夫屯兵于东陵山下，如今想要回平阳都，已是难于登天。我劝太后随我从密道下山，走东寿小径，阴阳谷，直到洛水郡。洛水郡刺史是国公旧部，太后届时便可调集军马，向女皇发难，等待时机救回国公。”
祁灵修说罢，见夏侯世嘉情绪稳定了下来，缓缓撤回手掌，放开她的唇。
夏侯世嘉猛地呼吸了一口，语气中带着万分艰难，道：“洛水郡离东寿山有三十里路，我们怎么去的了？”
祁灵修道：“不是我们，是你。”
夏侯世嘉连连摇头，道：“我不行，怎么可能？我怕是刚刚下山，就要被那些士兵发现抓住了。而且，我又不认路，不行，不行！”
祁灵修连忙再次捂住夏侯世嘉的嘴，压低声音，拼命道：“密道出口有一匹青头马，它认得路，太后只需要拼命往前跑，我会留在这里，替太后拖住追击的人马！”
被连着捂了两次，夏侯世嘉渐渐不悦起来，她盯着祁灵修，质疑道：“你，就凭你一介书生，能拦得住带兵打仗的人？”
祁灵修无奈道：“关键时刻，只能赌一把了，快，太后，我给你带路。”
夏侯世嘉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冷笑，道：“你给我带路，带去哪儿？”
祁灵修尚未发觉夏侯世嘉的怪异，答道：“当然是下山，茶室后面是一道夹墙，进到夹墙里，往东走，只有一条下山的路，一共一千五百三十三个台阶，太后走到尽头，就能看到——”
青头马三个字，尚在舌尖打转，祁灵修便看到了夏侯世嘉身旁的一道身影。
月光找不到他的脸，但照出了他的小腿和鞋子。
“到时候，太后就能看到，女皇陛下的人马，就在洞口恭候太夫人的大驾！”
夏侯世嘉尖叫了一声，往祁灵修背后钻去，但却被那人一把抓住了肩膀，腾了一下，将她拉起了身。
“游将军，她好歹……是妇人，您何必如此！”祁灵修跟着起身道。
游勇夫把夏侯世嘉拉到身后，冷冷道：“这句话应该反问祁大人才是，太夫人本是妇人，女皇圣旨说的明明白白，只为凤印，不会为难太夫人的性命，祁大人倒好，直接煽动太夫人谋反，太夫人若听信了祁大人，不多时，便会身首异处。夏侯家亦是下一个司马！”
祁灵修侧过身不看他，道：“成王败寇，由君言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侯世嘉忽然扬起双臂，一边缓缓转着圈，一边放肆大笑起来，完全不顾任何仪态，癫狂至极。
一旁，早有士兵过来，将人压往别处。
游勇夫望了一眼祁灵修，见他双眼闭着，整个人如战俘般，脸色苍白无力。
“祁大人，我来时，陛下亦有一言，命我讲给你听。”游勇夫道。
祁灵修缓缓睁开眼，凄惨的笑了笑。
游勇夫继续道：“女皇陛下说，你遵守诺言，为她诏安了公孙长秋，她也会遵守当初的诺言，让你心想事成。”
不是预想中的死路，祁灵修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游勇夫口中的心想事成，指的是什么。
“陛下手谕，祁灵修假借箭令，擅闯城门，本该当斩，但念在他对夏侯氏一片痴心，所犯罪行并未造成严重恶果，故将死刑改为终身幽禁。”
说罢，游勇夫一挥手，士兵便涌上前，将祁灵修双手反剪于身后，竟是压着他，往刚刚夏侯世嘉离去的方向而去。
祁灵修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心中莫名的情绪在胸口翻涌着，最后，终于说了出来——
“公孙长秋，不可信……游将军，千万告诉女皇陛下，莫要再信公孙！他背叛了司马恭，背叛了王太师，亦背叛了平原君，此人天生反骨，绝不可相信，绝不可委以重任！游将军——”
游勇夫斥责道：“闭嘴，你一个区区阶下囚，哪儿来的胆子诽谤太傅大人！”
祁灵修突然也发出了类似于夏侯世嘉的大笑，他亦笑亦哭，大声叹道：“我悔，我悔啊！悠悠苍天，知我罪我！”
祁灵修的声音渐行渐远，游勇夫轻嗤了一声，道：“又疯了一个。”
五日后，大军返程。
东陵山脚下，夏侯千从关了他多日的木屋中出来，眼睛已经无法直视光线。
他捂着眼睛，急急问道：“太后，太后可在那儿？”
游勇夫上前扶住了夏侯千，把他的手掌按到自己的小臂上，道：“不是跟国公说过，太后已经变成了太夫人么？”
夏侯千努力睁开眼，终于看清了周围，一水的黑衣黑裤，全是游勇夫的手下，却无一个是他的女儿。
夏侯千微怒，道：“游将军之前答应过老夫，只要老夫交出辅政大臣的令牌，就让老夫见女儿最后一面，为何，为何突然变卦！”
游勇夫抬手指了指重山叠嶂中，半山腰的一道凉亭，笑道：“国公抬头看，那道凉亭中的白色身影，不是太夫人，又是谁？”
夏侯千忽的气血翻涌，头晕目眩，若不是游勇夫扶着他，他怕是要跌倒在地。
狂风从山脚呼啸而起，山林摇曳，每个人身后的披风，都被吹得凛凛作响。
夏侯千望着凉亭中，那道孤独白影，年过半百之人，突然泪流满面。
苍老褶皱的双手，在宽大的袖中，死死握成了拳。
手掌中，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肌肤，血液顺着指缝，沾湿了内衫。
风中，突然传来了阵阵琴声。
琴声不大，却破了风势，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中，唯有游勇夫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情。这首曲子，他曾听女皇陛下弹过，名为《江山吟》。
祁灵修……
宣政殿内。
游勇夫并着杜陵，身着御赐的金甲红袍，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双双跪倒在女皇面前。
杜陵手中，捧出一枚凤印，游勇夫手中，捧出一枚金印。
众臣一见凤印，立刻如炸锅一般，纷纷议论起来。但唯独翟太傅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枚金印。
内侍走上前来，将凤印和金印取回，分别放入盒内，命人收好。
翟太傅的眼睛，甚至一直追随的内侍的身影，直到他发现女皇正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
“翟太傅有话要说？”女皇笑道。
翟太傅一步上前，道：“臣恭喜陛下。”
女皇道：“朕何喜之有？”
翟太傅道：“众星归位，天地咸和，库粮丰盈，风调雨顺，陛下登基的第一年，便有如此祥瑞之兆。臣当然要恭喜陛下。”
女皇心道，算你这次识相。
女皇就坡下驴，道：“都是众位爱卿的功劳！”
众人齐齐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王太师养病，夏侯千称病，翟太傅再这么一打岔，夏侯世嘉被禁东寿陵的事，就这么如清风过堂一般，未在宣政殿中留下一丝痕迹。
夏侯府中，原本称病的夏侯千，端坐在书案前，写下几字。
身边，下人手捧着信鸽。
太师府中，王太师已是病入膏肓。王贵的突然被杀，夏侯世嘉突然被囚禁，让他陷入了无限怀疑的恐惧当中。
而这个关头，公孙长秋却频频进出皇宫。不仅如此，他一个郡太傅兼太学博士，竟然几次同文武高官一起进入宣政殿，陪女皇议事，甚至女皇还多次采纳了他的建议。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王昭去公孙府求见，却被公孙长秋的小厮，扔了一身的铜钱。
王太师几乎可以确定，从散步童谣，到他自首，再到出主意请夏侯世嘉离开完全安全的洛水郡，回到皇宫，到女皇的陷阱中……
这一切，是公孙长秋费尽心机，裹挟着女皇与几位辅政大臣内斗的，私人报复。
“袁大人到！”
王太师艰难的挣扎起身，他模模糊糊的看着门口迎面而来的袁文璋，某个瞬间，竟无法将他，和自己那个胆小愚蠢的女婿联系起来。
眼前这个男人，比起记忆中的那个轮廓，竟莫名高大挺拔了起来。
“文，文璋，快，到父亲身边来。”王太师看不到，因为病气而早早皱起鼻子的袁文璋，还一厢情愿的叫他。
袁文璋本不愿靠近，但无奈女皇有令，他只好近前。
袁文璋坐在了王太师床头，却连寒暄的话都不愿多说一句，直接道：“女皇陛下有令，彻查上一科陈氏兄弟案，其中，牵扯到了王昭。”
王太师一听，连忙扯住袁文璋的胳膊，赤红着脸，道：“昭儿，昭儿会如何？”
袁文璋嫌弃的抽出胳膊，道：“岳父莫急，女皇此番让本官私下前来，便是想为了岳父行个方便。不知岳父，是否能明白陛下的好意？”
王太师忽然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很快，眼中最后一点亮光也熄灭了。
“没了，没了……”王太师喃喃道。
袁文璋猛地坐直身子，也顾不得恶臭，靠近王太师逼问道：“什么没了？！是不是，是不是金印？！”
“没了……什么都……没了。”
袁文璋示意左右，在屋子里搜，但搜到一半，王铁珊突然闯了进来，拼命一般的拦住了搜屋子的人，冲袁文璋喊道：
“你若还挂念我爹的好，就离他远点！你要的东西，早就不在这个家了！”
袁文璋一改往日小男人的做派，站起身抓住王铁珊的胳膊，狠狠道：“他给了谁？！”
王铁珊脖子一梗，道：“丢了！”
袁文璋把王铁珊往旁边一推，高声道：“给本官搜，搜个底朝天！”
太师府偌大，若真的要搜个底朝天，哪里是三五天的时间能做到的。
袁文璋急着复命，只命人搜到傍晚，便停了手。
“最后问你兄妹一遍，你不要不识抬举，金印去了哪里？！”
王铁珊冷冷一笑，道：“你不要再痴心妄想，通过这块金印邀功。它早已飘江过山，去了那个女人最痛恨的人手里！”
王昭瞟了一眼妹妹，道：“住嘴，不准乱说。”
但话已说了出口。
袁文璋双眉一挑，竟然笑了，道：“好，去的好！来人，押王大公子回刑部受审！”
王铁珊一听，连忙上前阻止，但一拳难敌四手，不一会儿，就把王昭五花大绑，押了出去。
王铁珊也被推倒在地。
袁文璋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心里顿生一股快意。
他从娶她进门的那天，同房花烛中，看到她身上那些男人的痕迹，便恨不得将她处以极刑。
今日，算是上天给他的大好机会。
“来人，将王铁珊一并带回刑部！”
但袁文璋并没有得意太久，原本令出必行的手下，这一刻，却突然聋了一般。
袁文璋瞪了一眼领头之人，喝道：“本官的话，尔等没听到吗？”
领头人清了清嗓子，道：“大人的话，下官都听到了，但陛下的旨意，只是要抓王昭，没有说要抓他妹妹。”
这一刻，在太师府八面威风的袁文璋，突然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他忽的明白过来，皇宫里那位，才是真正赋予他可以八面威风的权力的人。
而平原君，背后虽然有个亦神亦鬼的公孙长秋，但终究远在昌地。
他今后的路，怕是还要斟酌而行。
背后，突然传来咚的一声。
袁文璋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就看到王太师竟是从床上跌了下来。在他之前，王铁珊已经赶了过去。
“父亲，父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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