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

　　景龙二年，烟花三月。
　　江南古城苏州，正是杏花纷飞的醉人时节。这昔日的吴国都城，钟灵毓秀，风光旖旎，小桥流水间，无不透着丝丝温婉。太湖边上细柳低垂，柳枝将阳光引向湖中，仿佛天上星子倾洒于水面，灿烂耀眼。风过拂柳，湖面上碧波粼粼，当真是柔媚到了极致。
　　城中有座园子，门面十分雅致堂皇，从外间向内望去，可见园内树木郁郁葱葱，树间假山林立，亭台楼阁若隐若现。这家主人姓孟，祖籍平昌，原是当地望族。他们这一支在隋时迁至苏州，兴建此园，至今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百年间，已在苏州扎根，发展壮大，当下不仅算得上是名门大族，更是书香门第，族长孟经平一手楷书颇具神韵，他的夫人更是出身于兰陵萧氏，虽然如今门阀世家已逐渐式微，武后时萧氏又极受打压，但毕竟是昔日的顶级门阀，此番联姻，多少为孟家添了一丝清贵。
　　这一日正是孟经平掌上明珠出嫁的日子，孟家园子里设帐摆宴，款待宾客，排场甚是宏大体面。
　　婚仪在女方家中举行，在唐时并非稀奇事。孟经平这位女婿姓冯，名筠，字子澈，长安人氏，眼下正着了大红的婚服，随同岳父母在席间招待。这新郎面目俊雅，一表人才，行止端方得宜，引得众宾客赞叹不止。
　　孟园内锣鼓齐鸣、宾客如云，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孟府上下笃信佛教，孟经平嫁女亦不忘行善积德，特意在后门安排了家丁，凡是路过乞讨的叫花，都能被舍上一碗粥。
　　几个十二三岁的小乞丐捧了刚讨来的粥食，围坐在孟园后院外墙下。其中一人边吃边道：“这位孟家小娘子乃是苏州第一美人，这等容貌家世，竟便宜了姓冯的那穷小子，当真是……唉……”
　　另一人笑道：“小田，你这是叹哪门子的气？那冯大郎虽然父母双亡了，可人家祖上在长安是有名望的医家，还曾入宫去给宫中的贵人诊治呢，他自己更是素有神童之说，听说是青出于蓝呐！自从来到咱们苏州，投靠了他舅父回春堂的顾大夫，这些年名声也渐渐响了。去年孟家娘子生了重病，眼见着是不行了，硬是被这舅甥二人给治好了，你说这孟小娘子不嫁他，难道要嫁你吗？人家这叫以身相许！”
　　众丐听了不由哄笑起来，将那姓田的小乞丐臊得满脸通红。
　　又一人道：“莫要来讥讽，小田虽说是乞丐，可是没做乞丐之前，他家大人还是做官的呢。”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若不是因为得罪了当今皇后，哪至于如此？咱们小田是正经念过书的，识得字，见识高。你们知道这孟小娘子芳名叫什么吗？”
　　众丐均摇头，齐问：“你知道？”
　　那人得意道：“小田告诉过我呢，说是叫什么……什么玉的……”
　　那姓田的小乞丐站起身，啐道：“什么玉啊，人家单名一个珺字！人如其名，倾国绝伦……”顿了顿足，嫌弃道，“说了你们也不懂。”
　　众丐一愣，又嘻嘻哈哈对他指点起来，说道此人已经沦为乞丐，还当自己仍是旧时那官宦人家的少爷，这般作态，莫不是癞蛤蟆想吃那天鹅肉？
　　正笑闹着，忽听对面一声冷哼，几人抬头一看，只见道旁一个青年白衣胜雪，长发漆黑如墨，面孔白皙，剑眉星目，俊朗非凡，身后是满树桃花，落英纷纷之中，仿若谪仙。
　　那人手持一把折扇，冷冰冰地道：“你们手足俱全，却不思进取，吃着白食也就罢了，反而还要对人家女眷议论纷纷。”声音低沉雍容，看向那姓田的小乞丐，“不识好歹。”
　　那小田见了这般光景，心中有些害怕，却是不服气，向后退了两步，颤声斥道：“这……这与你何干？”
　　那人一阵轻笑，双眼眯成两道细长的缝儿，浓长的睫毛之下流光溢彩。众乞儿只觉脑中空白一片，双腿发软，一个个恍恍惚惚地跪在地上，口称“仙人”，咚咚地叩起头来。
　　这番情景委实过于怪异，一旁的孟府众人及前来讨食的乞丐纷纷停了手头之事，观望议论。孟府舍粥的管事生怕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有人闹事，匆匆遣了人入内通传，不一会儿，便有一人出来，带了那管事径直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白衣青年闻声，向来人看去，见对方也在盯着他看，眼神中充满了疑惑。那也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面容清雅，身姿挺拔，锦衣玉面，一表人才。腰间挂了一块鱼形檀木佩，雕刻精细，浑圆饱满，润泽细腻，一望便知不是凡品。众乞儿此时渐渐回过神来，站起了身，对来人一揖道：“齐郎君好。”
　　那姓齐的青年颔首道：“今日舍妹大喜，还望体念。各位既已领得了粥食，这便散去吧。”
　　众乞儿忙道了谢，依言而去，先前发生之事，头脑里浑浑噩噩，却已记不大清了。
　　白衣青年却是不动，仍是倚着桃树而立，缓缓摇扇，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姓齐的青年上前抱拳道：“在下齐悯，此间主人孟公乃是在下义父。这位郎君是外乡人罢，不知如何称呼？”
　　白衣青年缓声道：“我姓白，名瑞。”
　　齐悯道：“原来是白君。相见即是缘分，齐某本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奈何今日实在是不巧，还请见谅。”
　　白瑞道：“初来乍到，恰逢贵府办这大喜事，我也想去凑个热闹，可否？”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摊在手心，“这是薄礼一份，算是给新娘添箱。”
　　孟府管事上前接过白瑞手中之物，登时呆了，失声道：“夜明珠？！”
　　齐悯偏头一看，见管事手中拿着一颗拇指大小的宝珠，虽在白日间，仍可见散发着莹润光芒。他毕竟出于富贵之家，尽管夜明珠十分稀罕珍贵，却也不至于教他在人前失了分寸。只不过心中难免疑虑：此人仪表堂堂，一出手便是如此珍宝，到底是何来历？又意欲何为？
　　苏杭一带风景秀丽、物产丰富，历朝历代都是富庶之地。正所谓地灵人杰，这样的地域，自然也是人才代出。拿齐悯来说，他自幼生长于此，又常在外游历，近一两年更是频频跟着商船出海，算得上见多识广，自然也接触过形形色色之人。饶是如此，如白瑞这般人品风姿，他也是未曾见过的，更何况此人素不相识，竟欲以夜明珠相赠。
　　“不知白君从何处来，驾临此地所为何事？”齐悯瞥了一眼那夜明珠，任由管事捧着，却并不接过。
　　白瑞道：“我乃青丘人氏，游历至此，见此地景色秀美，贪恋风光。途经贵府，瞧见这等场面，便想去沾沾喜气，实在是唐突了，还请见谅。”
　　“青丘？”齐悯闻言，不禁嘴角上翘，“可是山海经中记载的青丘？”
　　白瑞道：“正是。”
　　齐悯微笑道：“白君是在与我玩笑了，青丘是虚无缥缈之地。这夜明珠太贵重，还请收回。”说着将手向管家捧着夜明珠的手上一搭，推向白瑞，又盯住了白瑞的双眼，想要看出什么来。然而白瑞一双眸子幽暗深邃，没有一丝慌张，齐悯不但什么也看不出，自己反倒像被摄去心魄一般。
　　齐悯禁不住眨了眨眼睛，一颗心砰砰直跳。只听白瑞道：“白某所言句句属实。我见齐郎君十分面善，很想结交。方才齐郎君也说了我们相见即是有缘，白某虽为不请自来，却并无恶意，这颗宝珠，是我偶然得来，明珠当配佳人，想来赠与新娘是再好不过了。”
　　说话间暖风徐徐，片片桃花随着风飘落下来，落在白瑞墨一般的长发上，缓缓滑至肩头，春光明媚，更衬得他俊朗非凡、笑意盈盈。
　　齐悯仿佛被蛊惑了，心中理所当然地想，此人风采出众、言辞恳切，又送上一份厚礼，足见诚意。况且义妹大婚，苏州官员、当地有头脸的人物皆被邀请出席，到时只消说白瑞是孟家远房的亲戚，再加上有自己陪同，料想无人会细问。似白瑞这般如玉的人品，坐在席间，也只有给孟家脸上贴金，给义妹撑势。
　　想到此处，齐悯双手一拱，道：“如此，却之不恭，那我便代舍妹收下了。白君请随我入园，贵客远道而来，方才有所怠慢，待会儿席间我定自罚三杯赔罪。”引着白瑞绕至正门，进入孟园。
　　孟经平夫妇正带着冯筠招呼客人，忙得不亦乐乎，也没留意齐悯带了个人来。齐悯对此正是乐见，安排白瑞入席，引见了相邻几位客人，众人听闻是孟府远亲，果然均无疑心。安顿好白瑞，齐悯道个失陪，便向内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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