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七月初七日。
　　落日隐去，天边现出青黑的颜色，鼓乐钟罄慢慢响彻未央长乐两宫，丝竹管弦始终悠悠奏着。喜庆欢扬的气氛在前来赴宴的每个人脸上表露无余，三五成群说说笑笑。
　　刘彻接受了百官拜贺后回到内殿由人服侍着换衣。两日的平静，再无事端，刘彻始终憋着一股劲，怒气难消：便是太把她当回事，太纵容她了才会更加肆无忌惮了。
　　“杨得意，你去椒房殿宣皇后赴晚宴。”刘彻闭目说道。
　　杨得意领命去了，刘彻换下冕服坐着闭目养神，有些心神不宁的捏捏额头想着一会见到阿娇说什么，她又是怎样的态度，一会的晚宴会不会叫她闹得很难堪？
　　刘彻摇摇头，一个小黄门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刘彻面色一凛道：“叫他在偏殿回话。”
　　是派去细柳观的暗卫回来了。
　　矫健的身影跪在地上，此时被皇帝居高临下盯着却有些微发抖。
　　“你，再说一遍！”皇帝轻轻说道，语气却尖冷的如同利刃。
　　头倏然一抽一抽的疼，无法将听得的信息组合理解，刘彻不信，也不愿承认过往的不堪，他瞪大着狰狞的眼睛充满血色，双拳紧握，脸色惨白，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叫他心痛的绞在一起，他不能接受阿娇铁了心要离开的事。
　　知获了此等皇家密事，跪地的暗卫感觉到浓浓的悲伤与危险充斥在殿内，他将心一横，言简意赅道：“皇后娘娘月前于细柳观--割脉自尽。”
　　几个字又一次炸开在刘彻脑子里，晕着阿娇一次次瞧着手腕出神的场景，还有她说的那些话，她面上总是冷漠的神情……他不知道他从前把阿娇逼到哪一步了，重轩说得对：他从未真正关心过她，他配不上她。
　　刘彻脚步混乱的靠在柱子上喘气，表情狂乱。
　　外面传来杨得意不管不顾的细声尖叫要见他，暗卫立即隐去了，刘彻疾走出去，杨得意就扑到他脚下筛康似的眼泪鼻涕的说：“皇后娘娘失踪了，已经两天不见人了，椒房殿宫女内侍吓破胆也无一人敢报……”
　　“果然，走了…”刘彻踉跄，一颗心失了魂，面若死尸的呆站着。
　　半晌他才惊醒踢开杨得意叫他去宴会的大殿传旨，今夜宴会由太后主持，传太医院吴太医往椒房殿。吩咐完便跌跌撞撞的往外跑。
　　杨得意知此事难办，心内慌乱，摆手叫几个人跟着皇帝去了，自定着心神思忖，大宴即将开始，只是这件事，消息在皇帝下达旨意之前绝对不能外漏。他看着外面张灯结彩熙熙攘攘的场景心里更没底了。皇后娘娘在两天前就关门跳窗跑路了，只是椒房殿的宫人却以为她又耍起绝食的戏码，战战兢兢不敢讹报，从前皇后离开多久都无人注意，她们此次习以为常却闯了大祸。

　　椒房殿。
　　夜风吹拂，轻轻柔柔凉凉飒飒，墙角的垂幔拂起摆脚带着幔上流苏微微摇晃。刘彻一顿收住暴躁的脚步朝窗口看去，窗户是支起来的，仿佛阿娇刚刚嫌热才走过去将它支起的，那里还残留着阿娇的气息与转身时划过的袍影，她一定是进书房去了。
　　后面跟着的人皆识趣停在外面，刘彻缓缓跨进殿里，往常一般轻抬脚步怕吵到阿娇她又要发脾气了。
　　刘彻轻轻的、无奈的笑一笑，一切如旧，昏暗的大殿上，没有人声，只余灯火时不时哔啵炸响。他走到殿中央，近处的博山炉从不歇息的吐出袅袅青烟，环视一周，大殿上光线影影绰绰明明灭灭，像以往的每个傍晚一样，心稍安静。抬头，恍惚见正上方的主位上郝然歪倚着一身红裙的怠懒身影，刘彻喉头一紧上前一步正待开口叫她，却是那身影化作一缕赤色烟云消失不见。
　　刘彻失急定睛去看，没有，主位上空空荡荡，心中大痛，丝丝缕缕骇然传上大脑，“明明，明明就在……”他意识到这晚的景致与那日阿娇与他要七日自由的时候何其相似。头不清不楚一阵晕眩，他急步朝里面进去，刚一起步只觉牵心扯肺，有腥甜之味由下涌上，弯腰捂嘴，手上果然沾了血迹，刘彻轻咳，面色冷厉惨白，带着固执的意念狠擦嘴角，血渍便隐没在玄色袖角，他仍然抬脚向里面走去，走进阿娇安置的小小书房，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平日阿娇坐的地方滞留一灯如豆。
　　刘彻走过去腿软坐定，一捶手间，碰着一物，低头看去，装竹简的锦袋。
　　若不坐在这里是碰不到看不见的，刘彻心突突跳的厉害，伸手进去拿了出来，打着花结，熟悉的花结，很容易就拆了开来，竹简露出，最外面郝然画着一个小小的太阳，那是他们二人的专属印记符，眼泪毫无征兆的汹涌而出。
　　陈阿娇终于是走了，她真的走了，留书出走，并非不辞而别。
　　刘彻颤抖着打开竹简，一副竹简，并不多的字，他既急切又煎熬的读了不知多久。
　　竹简上写着：这几日你待我很好，我亦愿能尽心待你，只是我们都感觉到了吧，压抑与掩饰总是大于幸福甜美，争取的相处过于刻意，太累了，就没有力气没有勇气再尝试爱。我想我该走了，你也不用很累的陪我演戏。不需要为什么，我总觉得我该走了，为了我的心，为了不委屈我的感情，我就走了。想起过往，我嫁给你已近九年，这九年时光好长又好短，九年里，如今想来总是浑浑噩噩不清不楚，我总是想知道你要什么，你怎么才会欢喜，却从未想起我怎么是欢喜，因为我总以你的欢喜为我自己的欢喜，你开心我就开心，你不开心我总也要想法子叫你开心，只是总还做不到，或许因我太笨了不能懂你的欢喜，可是你的那些我实在不想学懂，大概闹得你也不太欢喜，所以我想结束吧，耗得太久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些过往终究也只成了过往，你别再去想吧，那七日过得挺安宁，只是都不是你我永远想要的，所以一点也不值得我们再把感情去放在那上面受折磨。我不懂你想要的，你也从来不明白我，我所希望的，七八年来为那一点点心愿经历了多少痛苦，也只是希望你能够明白我。
　　可是，就像我不愿懂你一样，你同样不愿明白我，所以……
　　“哗啦啦”刘彻卷起竹简，不愿再往下看，竹简横抵着额头，埋首低泣，颤不能停。
　　温和的一封信，切切回忆，殷殷嘱托，结果却是一刀两断，再无纠葛。
　　七日，原来是最美好的梦幻泡影。
　　灯火孤独的燃烧，陪着刘彻默不作声的坐着，他神思久远，“我们曾经相爱呀，可是……那七日我并非如你那般认为的，我不逼你，惯着你的自由，因为我总想着慢慢的咱们总能回到最初，我没有觉得累，心里其实庆幸，偷偷的幸福，却不知道，你早对我失望了，你不爱我了么，什么时候呢？你为什么……”
　　一股风突然吹熄了案头的灯盏，刘彻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缓缓眨眼，半会才模模糊糊看见书房其他地方的灯火，门一进来右拐的屏后面是一个漂亮的金色树型灯，高阔漂亮，此刻树枝上的火光忽忽闪闪摇摇摆摆，刘彻察觉臂膀冰冷，扭身合上了临案的窗户。
　　他想起阿娇夜夜坐于此处独自忙碌。
　　“我做了什么使她死了心，再不回头，可我不是故意的，”刘彻想起一个多月前，他与阿娇最后一次吵架，阿娇来宣室殿干什么呢，记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来请旨要去哪里，现在想来，她大概说的是要去细柳观吧。彼时他亦刚从外面回去，怒火内烧让他很疲惫，忍者敷衍几句叫她走，可是经年的吵架好似成了习惯，他没有注意到阿娇那次面上异常的神色，于是毫无意外又是吵架。
　　那一次似乎吵的厉害了，他先前的怒火终于没能忍住烧了起来，俩人近乎歇斯底里，他实在不记得都吵了些什么，或许由于那种争吵已经叫他们麻木，于是将麻木变成一种习惯，习惯变得麻木，似乎他气急时抓了御案上的什么东西朝阿娇摔了过去她才不吵了，突然就静了下来，说不清的痛楚凝固在脸上，停了几个呼吸，后来，她就猛烈转身，劲风带起她华美的宫装，照着她明媚的影子挺直背脊出去了，一句话也没有。
　　只因他不耐烦的说了一句狠厉的话：疯够了没有，疯够了就快点消失，最好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朕眼前。
　　多么伤人的一句话，她那时该是满心欢喜欢的为他的生辰准备贺礼的，他却叫她消失，于是如今她真的消失了，或许真的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那难道叫做一语成谶，还是他“自寻死路”，可是却该怎么办才好。
　　彼时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怎样狰狞的表情，可他看到阿娇，当他说出那句话，他当时有一阵的悔意，可是那一阵的悔意没有持续多久就被皇后今日又如何如何为难宫妃的哭诉给淹没了，之后就是习惯性的麻木习惯性的无视，她那一个月干了什么自己全不知道。
　　那些过往太过残酷，此刻忆及以至于他痛苦的快要窒息。
　　刘彻狠劲按着头无力的想逃开，他想起阿娇七日前竟然遵约在傍晚回来时的模样，自言自语：“我从殿里面听到你的声音就马上出来了，看见你迎着光、背着夜站在那里，我心里好愉快，愉快的都掉泪珠子了，真的。”
　　风“啪”的一声将掩上的窗户拍开了，鼓乐丝竹之音早已停歇了，刘彻脑子从僵着的回忆里有了觉识，夜风刮得很猛，殿里树灯的昏暗光线被风吹得摇摆乱响。月不见，窗下书案上的灯火被风吹熄，物什一如当初整整齐齐的摆放着。
　　刘彻眼眶酸涩的吃吃笑：兴许一早就传不到椒房殿来呐。他的语言总跟不上心思，中间错着一个对话的停动。他将眼睛一眨想起来刚才说的毫无逻辑的一句话嘿嘿笑自己傻，只是接着又无意识的说了一句：“又变天了，多像三天前的傍晚，真冷，都不是夏了…”他顿着，等着有人接他的话，手上的竹简冰凉的触感提醒他，与他回话的就只有它了。
　　刘彻将竹简举起来，像是举着千斤重的东西，却执意举在眼前将剩下的话看完。
　　“依旧这般，从未改变嘛，那我呢，我要怎么办？”他自语。
　　刘彻恍惚觉得阿娇总会回来。盼望着阿娇其实明日就回来了，像六月末，她踩着夜风终归是回来了。只是那信上写着：我走了，愿你能像往常一般过，你开心吧，自己开心，从此与我再无干系。
　　我真的走了。老天保佑你，做个好皇帝。

　　久久的，一遍一遍念着。他将头转过窗外，把湿漉漉的酝满伤痛的眼睛无神的看向茫茫夜未央，就那样怀着一个绝望的期待，一直坐着，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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