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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风深重,滚杂着萧瑟的寒气凌凌而来,直吹得斗篷下摆鼓动起伏,须得双手攥捏着两襟才能勉强拢紧。这样的行走并不顺畅,清濯却不显一丝狼狈,脚步稳健,攥着斗篷的动作也不慌乱,并且眼光一直注意着周围——夜深人静的小旧村落,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皆是门扉紧闭,想要找个避风落脚的地方的心思,该是要落空了。可就在她行至村口,突然瞥见了一晕小小的光亮,间或摇曳,在夜色中渺茫又清晰。
清濯停了一下,仔细看了看,确是从那边一间低矮的屋子里透出的光,朦胧的窗户上染成了一圈黄。她若有所思的浅浅皱了下眉,风灌进帽兜,下颌边都是凉意,脸颊边有发丝乱舞起来,从眼睛前扫过,清濯眨眨眼,感觉面上一点湿凉,忍不住伸手一抹,却只是感觉到肌肤被风浸透的薄凉,那一点湿润,仿佛错觉,抬头望向浓厚的夜空,也只是墨一般的漆黑,并没有以为的细碎莹白。清濯又低回头,循着那点光亮走向那间屋子。
应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门开了一缝,漏出了一狭光,她缓缓从门后探出来。清濯拿下帽兜,同时嘴角的弧度温和了起来,轻声细语的向老人家问好,并说明来意,老人谨慎地打量了清濯半晌,看她面上的和善不似作假,被审视着也没有恼怒或急躁,身上只夹带着路途跋涉的风尘和淡淡疲倦,又小心翼翼的朝清濯身后看了看,这才了然的点点头,侧身让清濯进门。
屋子里虽然避住了风,却并不比外头温暖多少,堂屋正中的的桌子上,缺了口的油灯闪烁着豆粒大小的火焰,好像就是屋里最有温度的了。老婆婆慎重的将门关好,又摸索着检查了一回,转过头来看着清濯,脸上有了慈祥的笑意
“姑娘受苦了吧,大冷天的,别怪老婆子怠慢,实在是这世道,不敢不小心啊”
说着脸上又浮出些凄惶悲凉,清濯深以为然,就像这婆婆并没有过于奇怪她这样的一个年轻姑娘深更半夜行至这样的小村落,她也知道婆婆的那些担忧小心由何而来——
实在是世道不好,天下大乱,战火纷飞,尸山血海,各地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人心惶惶,就连这样算得上避世而居的小小村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受了毁害。逃难的人那么多,想来这婆婆他们也经历的不少了,只是来投奔借宿的,不一定都是求助的人,少不得哪些居心叵测,或者是被这世道熬坏了心的,这样只有老人持家的,再不千万个小心,恐怕早早就遭了祸了。
“婆婆不必挂怀,能有一个避风歇息的地方已是万幸”
清濯的声音缓缓语带点安抚,让人感觉安心,婆婆心情舒缓了一些,看着她的眼神溢着长辈的慈爱,拍拍她的手,指了指堂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
“也只能委屈姑娘在这里将就一晚了,唉……”
“婆婆可是有什么难处?”
从进门就发现了,后面里屋里该是有人,这婆婆说话动作间,也频频朝那门里望去,只是因为油灯搁在这屋的桌子上,里屋就看不清什么了。清濯没打算怎么迂回试探,好在对方也不隐瞒,眼神黯然了几分,又叹了口气道
“傍晚的时候来了个孩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浑身上下的伤,怕是熬不过今晚了,作孽哟”
这就是了,也难怪这屋里深夜还亮着灯,就为着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看顾到夜深,即便知道很有可能是熬不过去的。清濯心下有了些计较,面上仍是平和,看起来很是恳切
“婆婆,可以带我去看看他吗,我习得一些医术,或许能帮助一二”
闻言老人一愣又一喜,随后一叠声的说好,拉着方禾有些急切,持起桌上的油灯,蹒跚的朝里屋走去,清濯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没有超过前去。
那点火光太过昏黄,能照亮的地方也不大,清濯隐约看得见看着最里面的墙边简陋的土床上有人倚墙坐着,还有一个隆起的身影躺在床上,走得近了,才发现坐着的是一个干瘦老头,一只腿盘在床沿,另一只腿悬在床下,膝盖往下的裤腿里空荡荡的,注意到清濯的目光,在皱纹中叠得极细的浑浊双眼也对望过来,辨不出喜怒善恶,清濯稍一愣怔,就听婆婆在旁介绍
“这是我家老头子,腿脚不灵便,姑娘莫怪”
对于清濯,婆婆却没多说什么,想来刚刚她们在外的对话,里面也能听得清楚,那干瘦老头对着清濯颔首问了声好,清濯也点头回礼,随后老头往墙边再缩了缩,不妨碍着清濯看他后面躺着的那个孩子,婆婆持着油灯站在床尾,光线尽数照在孩子身上,清濯也不顾忌什么,近身凑了过去。
从身量上看,大概只是七八岁年纪的一个男孩儿,极其孱弱,瘦骨伶仃,身上盖着破旧的布衾,依稀看得出身上穿的是破烂的青布僧衣,袒露的皮肉几乎没地方是好的,有的皮开肉绽,有的青紫交横,特别是一双脚,不知是赤脚走了多少路,血痂遍布,肿胀流脓,极其可怖,简直目不忍视。清濯蹙紧眉头,被老头落下的影子掩盖着的小孩的面容,额边一道从眉尾削过的深疤生生破坏了那张即使泥尘沾染也可见清俊的脸庞,笼罩着黒沉的死气,那婆婆只道这小孩熬不到天明,可清濯看来,万万是熬不过一个时辰了。面对着这样的情形,清濯实则是骇然的,这一路来的惨烈景象她不是没有见过,两军拼杀的哀嚎遍野,还是百姓流离的命如草芥,她看得发憷,遍体生寒,百思不得其解,干脆躲避,挑了人罕偏僻的地方走,见的才少,她也想家了,想着走过着一路,她便回家,可是偏偏在这关头,让她遇见了这么一遭,一个受尽苦难的濒死的孩子,如若她毫无所为,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但是她也怕,行走人间那么多年,她不是没见过何为人心叵测,不择手段,但是当她见过饥饿的难民生啖虚弱将死亲人的躯体的残酷景象,她还是怕了,所以她犹豫。其实她哪会什么医术,搭在小孩手腕上探脉的手指也只能算是做做样子而已,不过,那虚弱的脉搏已如游丝,几不可触了,就算她不通医术,也可以清楚感觉得到。
应该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婆婆持着油灯的手打着微颤,清濯沉默不语,面色在摇晃的烛火中晦暗不明,倒显出几分凝重来,老头说话打破静默,声音枯涩
“罢了,都是天命”
明明听不出多少情绪,偏偏无端纠缠起绝望苍凉来,清濯的手指从小孩冰凉的手腕上滑下,眼睛却不由得注视在小孩的脸庞上,恍然间仿佛看见小孩微微睁了下眼,细密的眼睫颤了颤,如果能充满鲜活的闪耀着,一定会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吧。清濯的手指便还感觉得到小孩皮肤的冰凉。
“无碍,我这里有一颗能够续命的丹药,应该足够保住他了”
清濯眼睛并没有从小孩身上移开,这话也好像是不受控制的就说出来了,有种微妙的分离感,轻声的,但是字字清晰,足够郑重。
“可是,这也是姑娘你用来保命的吧”
似叹息,有犹豫,还有担忧,听着老婆婆惶急的接过她的话,清濯反而坚定了起来,她微握住的掌心内显现出一颗莹白透光的丹丸,宝珠一般,甫一张开手掌,困顿的小屋便流转起柔和的光华,引人注目,老婆婆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两步,老头细缝的双眼似乎也张开了一点,两人看着清濯将那丹丸喂进小孩口中,本来这样病重之人吞咽应该十分困难,但只见小孩口中有微光一闪,喉咙一动便尽数吞咽了下去,只是他们不知,那光一闪,丹丸犹如清泉一般流淌下去,温柔熨帖,即便是在昏迷之中,小孩也有轻快顺畅之感,那面上的黒沉死气,也随之浅散下去一些。
清濯稍稍舒了一口气,她只有那么一个办法,虽有把握,但不敢肯定全然见效,不过总算没辜负她的这颗苦心。另一只手的拳头又攥紧了一些,她控制着身上细微的颤抖,压抑着涌上眼眶的酸涩。一小阵过去,她才伸手又去探小孩的脉搏,安定的,有渐渐清晰平缓的趋势。清濯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难言的欣喜,更像一种安慰吧。
一直留心着的两位老人,无疑也紧张着,不过看着清濯轻松下来的表情,婆婆连忙迫急的询问
“可是救回来了?”
清濯侧过去点了点头,带着些笑意,动作很轻,像是担心会惊扰到小孩的休养生息,只有清濯自己知道,她确实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也不敢言语,她实在难以应付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一出声都会有颤音,她尽量支撑着身体坐的舒服一些,以松缓身体的不适症状。好在她的这些忍耐,都没被他人察觉,不过还不等她缓过来些,老头就说出一番叫她出乎意料的话来
“那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也可以放心的去了”
枯涩的嗓音细润起来,豁然开朗般,面上的皱纹也仿佛舒展开了,婆婆手上的油灯不再摇晃了,稳稳的将之搁放在床边,幽幽敞开的灯光下,只有清濯一个人的影子伶仃的涂在地上。
拂晓时间,清濯推开吱呀的门扉,静谧的雪下了一久,轻薄的雪粒子飘飘落落,满眼已是银装素裹。清濯受不住寒,双手拢进衣袖里面,脖颈也直往衣领下缩,只是那种锲肤镂骨的苦寒却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骨血中叫嚣不歇的疼痛更加鲜明了,可是她该离开了,片刻不能再停歇。
漫天飘白的小旧村落,清晨的冷肃,朔气愈发凝重。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紧拥着一袭对他而言明显宽大许多的斗篷,从村口那所低矮破落的屋子里懵懵懂懂的走出来,白白净净的赤脚映衬着满地素白的雪,长出寸长的乱发下可以依稀看见头顶的两行戒疤,而一道从眉尾削过的浅疤也遮掩不下他清俊的脸庞。
小孩并没有走出多远,有村里的人就发现了他,好心的收留他进家里,给了他一碗热汤,让他坐在火塘边。暖流入喉,心肺中的僵冷融化开了,神志也清醒了些,小孩却能更真切的感受到周身在雪地里浸出的寒意,团起身体,双脚也蜷缩着,过大的斗篷很好的将他整个都包裹起来,斗篷里面并不十分暖和,却让他特别安心依恋,那样的气息,还有一个依稀朦胧的轮廓,小孩陷入沉思,火塘里有噼里啪啦的炸裂声,摇曳的火光,摇曳的火光……直至旁边人的问话将他唤过来。他已经很久没有与人有过什么对话了,随着寺院里的师父师兄们避难,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倒在路上,他甚至连为他们敛尸安葬的能力都没有,在独自跋涉的坎坷途中,只有沉默才是内心的惶恐与绝望,闷头赶路逐渐演变成一种麻木的行动,几次三番的侥幸逃脱与躲避,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在哪里,只是这样一直走着,直到感觉再也走不动了,他便选了那所破落房子躺进去,他想着,到时间去找他的师父师兄了,即便他对死亡有所恐惧,却也无力挣扎了,可是他再次醒了过来,他似乎痊愈了,又有了行动能力,还有了一袭助他御寒的斗篷,素色的绣花,绵密的针脚,大若一枕黄粱美梦,梦醒时分,他确是在一户农家的火塘边,喝着热汤。阿弥陀佛,他用长时间没开口导致的沙哑嗓音道了一声佛号,这无疑是佛祖保佑了,他仍然稚嫩的脸孔一瞬间沧桑又端重。
听闻小孩三言两语解释完经历,村民耸然一惊,慌张不知应向何躲,心中更是万分后悔不该看对方是小孩就放松警惕轻易将人请到家中来,却见那小孩淡然起身,对他们行礼道了声谢,在他们的注目下如来时一样,裹紧那过大的斗篷。赤脚走入漫天风雪中,不知去往何方了。
自此之后,一件奇事在当地渐渐散播开来,就在村口的那间老屋,原先住了与人为善的两个老人家,乱世间遭了狠心流民的祸,尸体被草草葬在村外的墓地,不想就在两人下葬的当晚,有起夜的村民看见那村口的老屋透出悠悠亮光,似有人影,更玄乎的是,隔日从那老屋中走出一个裹着女子样式斗篷的小和尚,待那小和尚出村了,那间老屋就在风雪中轰然而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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