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

　　无论把握有多少，前人未有动用回天鉴成功看到未来的记录，一切风险皆不可知，皆不可防，楚

　　宴辞在石室里静立半晌，死死盯着墙壁上嵌着的那面圆镜，被面朝外，镂刻着繁复的花纹，楚宴

　　辞不会忘记圆镜拿在手里的感觉，圆滑，冰凉，看着镜里的自己，会觉得那并不是自己，很容易

　　迷惑，很容易沉溺，很容易就万劫不复。楚宴辞想起了自己师父死前，那般痛不欲生的不甘不

　　愿，执念深重，自作自受。闭了下眼，楚宴辞走上前去，伸手要取下回天鉴，却土壤听见了秦衍

　　叫他

　　“师父，您真的决定要让回天鉴现世吗？”

　　那样的后果，或者是那样的经历，他还可以再承受一次吗？其实楚宴辞说不清答案，明确不了是

　　与不是，他唯一确定的，他情愿为了君绰破例这一次，再怎么难的事，他们是刎颈之交的情谊，

　　那是君绰无论付出什么也要达成的事情，光凭这一点，楚宴辞就无法拒绝。不管是友情还是爱

　　情，终归感情是这世上最无道理，最难以勘破的东西，他可以凭交情和君绰生死与共，而君绰，

　　可以为那个人不管不顾。

　　“我心意已决”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都已经答应了，做什么婆婆妈妈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何必杞人忧天，君绰

　　狂妄的时候，他也不遑多让，之前只他们两个人与那么多人争锋相对都没有怕过，对了，这回天

　　鉴对他来时无非也只是一个心结，一个坎，可是他师父都已经去了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能一直只

　　用这一个理由来麻痹自己？他还可以藏回天鉴多久？这都是没有定数的事情，想来还是他心胸太

　　过狭隘，过于忧虑了，现在他要做的，是应该做信任君绰一点，多帮助他一些，既然想要得到，

　　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只要最后能承担的起，这才补辱没了他们的名头。

　　“我心意已决”

　　楚宴辞不再犹豫，抬手解开封住回天鉴的结界，将回天鉴从墙壁上去了下来，即使被封印已久，

　　那镜面上依然一尘不染，只需稍稍一转镜面，无论室内光线多暗，总能射出一道凌厉明亮的光

　　线。

　　神器出世，天降异象，自天边有霞光来，然霞光黯淡，吉凶不定。

　　两人事前约定，要在浥琉镜使用回天鉴，一来与君绰想要知道的事情有关，二来浥琉镜如今是灵

　　气充沛，外有护山大阵，最为合适不过，但是浥琉镜的护山大阵与君绰牵连太深，必须独立出一

　　些去，受君绰控制单不要太受君绰灵力精神变化的影响，这使得这护山大阵不稳定性增大，特别

　　是在君绰要全力使用回天鉴的时候，即可能让君绰为此分心也有可能在君绰的影响下发生较大震

　　动甚至会完全失效，在楚宴辞会南溟取回天鉴时，君绰就要抓紧时间解决好这一问题。从今往

　　后，这一阵法，即便是脱离了君绰，也保得浥琉镜一方平安，无人敢犯。

　　楚宴辞刚到，就看见君绰一腿屈膝坐在水潭边，没泡茶，摆了一坛子酒。楚宴辞轻轻一笑，隔着

　　酒坛在君绰身边坐下，君绰也挑着嘴角侧头望他，开了酒坛，一股清幽的梅花的冷香飘散出来，

　　还夹杂着烈酒的浓郁

　　“特地叫云璩带过来的，埋了好些个年头了，味道必定不错”

　　许久未联系，再联系竟然是叫云璩挖酒送过来，云璩没多问，立即就办好了，只是临走之际回头

　　望着君绰，很坚定

　　“望仙尊早日重回玙霄，玙霄上下皆盼之望之”

　　他这个做仙尊的自由散漫惯了，如今还这般任性，他们倒也不嫌弃，君绰知道，交给云璩做的事

　　情，他都做的很好，君绰甚感欣慰，也不愿随意轻拂了他的期望，只愿，只愿一切顺利吧。再说

　　这梅花酒，当初统共就卖了两坛，一坛酒烈，一坛较为清淡，入口温和，花香四溢，最适宜女子

　　饮用。可是那个采花埋酒的人却不见了，当初的约定似乎落空了，君绰想着，另外那坛得一直留

　　着，留着等那个人回来，只愿那时他也还在，他们都还在。

　　就着坛子，仰头痛饮一口，列酒入喉，一直烧到胸膛里，君绰不由得放声大笑，又将坛子递予楚

　　宴辞，楚宴辞接过来也是畅快的喝了一大口，高声道

　　“好酒！果真是好酒！”

　　直至一坛酒尽，两人皆意犹未尽，君绰摇着空了的酒坛，墨发挥洒，广袖随风，风流意气不断。

　　若要说这个人变了多少，并未变了多少，只是懂了些曾经不懂的事情。

　　“下次再喝，不醉不归”

　　“下次，不醉不归”

　　楚宴辞有些醺然，重重的念了那个“下次”，君绰亦是了然。

　　眼前有深雾，浓重厚重，身处雾中，四下皆看不透。君绰略略一观察，随即就敛了一瞬间的惊

　　讶，这大概，已是回天鉴中。楚宴辞从旁护法，君绰欲要掌控回天鉴，回天鉴似为浩瀚，君绰不

　　断将灵力输入，多时以后，回天鉴才有启动的迹象，接着就是一股雄浑的灵力向君绰袭来，与之

　　对抗，甫一接触，就觉得眼前一黑，再看得清的时候，就是眼前的这幅景象了。

　　灵力修为都还在，可是这个地方会使术法失效，君绰试过几个方法，都无法辨清方向，最后干脆

　　径直往前走，既然已经进来了，自然没有退缩的道理。四下寂静，君绰行动之间也没有什么声

　　响，时时警惕，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走了一段，发觉雾气突然变淡了，缓缓飘散开，更为光亮

　　起来，君绰继续前行，走回了熟悉的地方。山峰的清风习习，檐铃声声声如何，精巧志趣的亭台

　　楼阁，花木葳蕤的院落。君绰正站在小径上，他知道看得到的这一切都只是幻想而已，他已经很

　　久没有回到玙霄山顶的这个庭院了，可是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仍然很是熟悉，而他也看清所站的这

　　条小径通往哪里，他甚至感觉到了臻火炽烈的气息，轻轻弥漫着的荷香，这里是他最不想经历的

　　那天，他的脚重的抬不起来，就算他再早一点，他也阻止不了那个人的陨灭，更何况现在，他要

　　进去看当初的自己如何痛彻心扉后悔莫及吗？即使不用看他也感受得到，因为他现在仍是痛彻心

　　扉后悔莫及。君绰深深闭了一下眼，他上前不了，一步都动不了，这个方向，是一个错误。君绰

　　回身往反方向走，拳头紧紧握起，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直到身后又被浓雾遮盖。

　　但君绰并没有走出庭院，面前浓雾再次消散，却是他走进了那处的居所，走到了她身后。看见她

　　正盘腿坐在窗下，望着墙上那副晕染开的山水图，模糊的一片，只图边的一行小字还清晰一些。

　　她修为不高，术法修炼不过关，自以为能掩盖妥当，其实君绰从来都看在眼里，那副糊涂的山

　　水，那行清秀的小字，她画的好，即使模糊了也隐约可见神韵，也写的好，一撇一捺皆不轻浮，

　　君绰就曽凑近仔细看过，只是没让她知道。这些记忆中细枝末节的事情，每次一想起，却是点点

　　滴滴的清晰，也是那么温暖，君绰情不自禁泛起一丝笑意。这样的幻象，太容易让人沉溺。

　　渐渐的君绰发现，他走过看见的，都是曾经的她生活的场景，他见过的没见过的，他参与的没参

　　与的，在玙霄山顶庭院度过的漫长时光，但也有些画面闪现的很快，迅速的后退，漏下来的，清

　　晰明显的，总是那些紧紧依存在君绰记忆中的场景，哪怕只是细枝末节。君绰一直惦记回味的，

　　就是这些，酣甜好梦中，也是这些。

　　传言回天鉴时可以通晓未来，可君绰看见的，确实曾经的事情，他尚不知其中玄机，只是能看到

　　曾经的这些场景，对君绰来说，已经是无与伦比的宽慰。可是，随着这些事情的闪现，时间倒退

　　得很快，最终回到了她还只是一株菡萏的时候，在池塘中度过百年光阴。那池塘，水光潋滟，花

　　色娇美，他当初，是如何使得，这也是她，最难解的一个心结吧。君绰站在岸边，看清风飒飒，

　　莲叶田田，一如当初，他也是站在这里，看着池塘正中的花儿，那时他只是偶尔会想，到底是会

　　生成什么样呢，还有他对那花儿的亲近感，到底从何而来呢，大约也只是一时兴起，想不到是如

　　今的情思深种。君绰抬起手来，场景倏尔变化，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蜿蜒而来，临岸的浅滩渐渐

　　蔓延开一面粉白菡萏，君绰看见自己手上拈了一颗莹白莲子，忽而有浮迎鸟来，要撷走莲子，尖

　　利的鸟喙却刺破君绰的手指，染了他血迹的莲子自他指尖滑落，落入人间。君绰一惊，未多做考

　　量，身虽心动，追随着莲子掉落的方向，直至房间，他看到莲子落入人间的水潭，生根发芽，在

　　灵气稀薄的地界积蓄已久，才展叶开花，化作人形，她轻巧立于岸边，看于世界。君绰止不住的

　　浑身轻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只因他的血脉而成，为他早就，她原本也只是他指尖的一枚

　　小小莲子，却与他心血相连。再强忍不住，君绰追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

　　“清濯”

　　清濯粲然一笑，对君绰伸出手来。

　　骤然睁眼，眼前的场景与幻境中的重合，君绰分神，回天鉴一时难控，一股强悍的灵力直冲君绰

　　胸口，君绰下意识抬手一挡，消了五分力，生生受下了另外五分，口中血腥翻涌，强忍不住，血

　　液从唇边溢出来，楚宴辞惊呼一声，作势就要过来查看君绰的情况，君绰只是轻轻摆手，却十分

　　坚定，气势未减，就阻了楚宴辞，君绰唇边有血，扯着嘴角苦笑起来，原来她受过多少伤痛，他

　　也得是要受的，每次看着他离开，她的等待和守望，他也终于切身体会。回天鉴涌现的光泽缓慢

　　收敛，平静不动了，君绰抚住镜面，面色是有些复杂的温柔，收回手站起身来了。君绰已然明

　　白，回天鉴给他看得“未来”，他想要的未来，既明前因，就知后果。

　　走到水潭边，君绰缓步踏上水面，脚下荡起涟漪，一步一步，走到水潭中央，离莲子更近了，他

　　垂目静立，嘴中低声的说“等着我”，下巴上血迹斑驳，但笑意却柔和缱绻，君绰伸出手来，有

　　一小阵气流的利刃划破他的手指，血滴入水中，没有晕开，而是形成一个血珠，坠入水潭深处，

　　被水中的深邃黑暗个开，渐渐的看不太清，君绰却感觉更清晰了。

　　你是我的指尖血，你是我的心头肉。

　　直至那年夏日花开，一枝菡萏亭亭玉立，恍然风过，有一人一袭青衫娉娉袅袅，鬓边别了月白小

　　花，回眸浅笑。君绰的唇齿间反复依恋着“清濯”两字，不觉已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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