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阕

　　第二天早上醒来，格外的神清气爽，我举起手臂痛快地伸了个懒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觉得世界真是美好。
　　一大早的楼里并没有什么生意，就算偶尔进来几个生活作息紊乱的客人也和我没多大关系，藏春楼的俗约是无论卖身还是卖艺，头牌一律只会在晚上出场——是的，感激爹娘给了我一副看上去还算标致的脸，我有幸成为头牌并且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挥霍。兰姨说这是为了挑起客人的兴趣，这样在晚上得知了这个消息的客人就会呈几何倍数递增。我对做生意没什么研究，只是知道兰姨从别人裤腰包里掏出来的钱足够整座楼里的姑娘锦衣荣华地过完两辈子。
　　所以我对她让我们的三餐里鲜少见到油沫星子感到极为痛恨。我曾一个月没吃到哪怕一根头发丝儿细的肉丝，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饥渴找她理论。她的眼睛在我的身子上扫来扫去，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低下去算账，头也不抬道：“怎么，想做杨贵妃第二？兰姨可提前告诉你，现在不是唐朝，客人们也都不是唐玄宗，你自己思量清楚了。”我被她看的没了底气，心虚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虽然不是瘦骨嶙峋，但也不至于满身横肉，咽了咽口水对她道：“你要是再不给我肉吃，我就去抢客人的肉吃，你、你也不想客人被吓跑吧？……”说完我身上就冷汗狂流，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威胁，我这一穷二白的哪有那个本事去威胁兰姨？果不其然，兰姨只抬眼望了望我，又噼里啪啦打起算盘来，淡淡道：“你试试。”我立马服了软，垂头丧气地走了。幸好兰姨还是残留着人性的，隔日我就如愿所尝吃到了根比头发丝儿还细的肉丝，由此可见，藏春楼的厨子手艺是极好的。
　　“咚咚咚——”传来了有条不紊的敲门声，我打开门，是送早饭来的伙计。“九璎姑娘，兰姨说您最近，呃……稍微、稍微有一点点往横向发展了，所以吩咐厨子把早饭做得稍微简单了一些。”送饭的伙计目光闪烁，吞吞吐吐地尽量挑了些攻击力不大的话来告诉我，我长胖了！多么善解人意的好伙计！我在心里忍不住称赞他，但手却不知怎的控制不住地想要抽飞他。他可能感觉到了我的杀气，战战兢兢地把餐盘往桌上一放，拔腿就跑。
　　我继续恨恨地瞪了会儿他慌忙离开的背影，把门关上，回到桌子边长叹一口气，无奈地看着餐盘里的食物。
　　天杀的！这他娘的能叫“稍微”简单吗？！简直是简单到让人泪流满面啊！只有一碗粥就算了，粥里只有米和水也算了，米少到能用一双手数出来也还是算了，但至少求你给我盛满啊！这么一口不用仰脖就能喝完的量打发乞丐乞丐都懒得理你啊！我愤恨地半口气都没用完就干完了这小半碗不小心掉了几粒米进去的白开水，内心有如同千万匹羊驼狂奔而过。
　　“咕——”肚子很不满地抗议着，我抚摸着肚子哀声叹气：“娘的亲亲小肚子啊，真是委屈你了。别怕别怕，中午就会有好吃的了……大概……”说着又低头盯着自己看了好久，幽怨道，“难道真的长胖了吗？”旋即又立马否定，“不不不，怎么可能呢！的确这几日放松了些……不不不，我这么窈窕，怎么会胖呢？！哈哈哈，错觉啦错觉……”结果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自我肯定与否定的漩涡难以自拔。
　　“哐当——”门被毫不留情地踹开，我下意识地往门口望去，一抹黑色映入了眼睑，我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一下子猛扑过去，欣喜叫出声：“天哪！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好久都没见到你了，想死你了！”黑色身影愣住，呆道：“阿九，你莫非……脑子被门挤了？”我不屑地白他一眼，继续亲昵地和他……怀中的烤得焦黄发脆还兹兹冒着热气的烤鸡热情地打招呼。
　　“啊——人家的心好痛啊！没想到在你的心中我竟然还比不上一只烤鸡！”莫燃揪紧胸口的衣服，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似的忽闪忽闪，一脸的哀怨。我坐在桌前，双手托腮，斜蔑在椅子扭来扭去不安分的莫燃，又双眼放光地紧盯着桌子正中央的烤鸡，敷衍他一句：“哪有啊我的阿燃小宝贝——在我的心里，别说烤鸡了，你连烤蚂蚁都比不上。”他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问我：“你连蚂蚁都吃吗？”我不想理他。
　　他见我不理他，又在椅子上扭了阵，突然消停下来，看着我的眼对我道：“我还以为你会因为害羞而不好意思见我呢！”我愣了愣，疑惑道：“害羞？我害什么羞啊？”他惊讶地张大了嘴：“你难道都忘了吗？昨晚，我俩、我俩那什么来着……”他突然不好意思地扭捏起来。我不明所以：“什么那什么，到底是哪什么啊？”“就是、就是我亲了你一下啊……”他娇羞地捂住了脸。我如五雷轰顶。
　　直到莫燃说出那句话之前，我都以为昨晚那事是我做的梦，还想着莫非我最近欲求不满再加上莫燃愈加骚包，所以连春梦都做起来了？结果居然、居然不是梦！这种感觉给我带来的震撼不亚于在你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喂大了之后发现孩子竟然是隔壁老王的！
　　被他这么一提，我的脸又难以抑制地烫了起来。昨晚的事清晰得历历在目，莫燃亲了我……他的唇有些凉凉的很舒服；他的身上隐隐约约有着清清淡淡的药香，闻起来让人莫名静心；他的呼吸离我很近，匀匀地扑打在我的脸上，有些温热；他的脸就在我的面前，每一个细节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均匀弯月般的眉，藏着点点星光的桃花眼深邃又蛊惑人心，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翘着，每眨一下我的心跳便加快一分，鼻梁挺拔得如同用木刀一笔一画刻上去的一般，唇有些苍白，让人心疼，想要用手轻轻地一厘一厘地抚过。他的脸凑过来的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想要让他的唇多停留一会，再一会……
　　“喂喂，阿九！”莫燃凑到我面前来伸出修长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看着那张突然放大的脸“呜哇”一声叫了出来，猛地推开他，支支吾吾地不敢看他：“那个什么，昨天晚上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你、你也给我忘了！”我胡搅蛮缠起来。莫燃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这种事情人家还是第一次，怎么舍得忘掉呢！”我突然生了股无名火，对他吼道：“我说让你忘掉你就给老娘忘掉！快、快给我出去！！”他挺委屈地看了我一眼，这次倒着实是真委屈，恹恹地抱起烤鸡往门口走去，脚步放慢了许多，像是在等着我喊住他。我终究还是不忍，鼓足了勇气冲他喊道：“那个，阿燃你等等！”他顿时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的眼神比星星还耀眼。
　　“咳咳，把烤鸡给我留下。”我道。他眼中的星星瞬间灰飞烟灭，把烤鸡往我怀中一塞，留给我一个他这种草样年华的少年不该承担的沧桑背影。
　　“阿燃。”我在内心深情呼喊他的名字，对他的大义让鸡充满了感激。
　　然而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正心怀感恩地扒拉下一只鸡腿时，兰姨好巧不巧从门口经过，一眼便看到把鸡腿往嘴里猛塞的我。她的眼角微微一抽，手指头微微一勾，我就哭丧着脸屁颠屁颠地把烤鸡重新裹回油纸里，大义灭亲状把烤鸡郑重地塞到了她的手上，扭过头不忍再看，在这一刻我竟好像读懂了莫燃把烤鸡让给我时的悲壮。
　　“一个星期不许吃肉。”兰姨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我登时感受到了来自世界的恶意。
　　在我走投无路饥肠辘辘之时，一股淡淡的香味从隔壁洛莞的房间传了过来。这股香气似乎具化成了一只勾魂的手，一把揪住我就往隔壁的房间拉。
　　“璎儿，你怎么来了？”洛莞看到我的到来很惊奇，我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的那盘桂花糕，差点没把眼珠子盯出来。善解人意如洛莞，立马察觉出我的来意，把那桂花糕朝我扬了扬，笑道：“要吃点吗？”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嗷呜一声就如猛虎扑食般左右开弓一手一块吃了起来。洛莞见状笑得开心，给我倒了杯茶，道：“你吃慢点啊，跟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了似的。”我垮下脸来，嘴里含含糊糊道：“兰姨要打算对我实施惨无人道的减食计划，我这是预先屯粮。”我突然想起来什么，问洛莞道：“莞姐姐，你这哪来的糕点啊？兰姨也太偏心了吧？”洛莞道：“兰姨说我身子太过纤瘦，让我稍微多吃些。”我听得热泪盈眶，看，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这就是现实的残酷，当你在拼命想着减肥时，别人却在苦思如何胖一点。
　　我颓然地把手中精致的桂花糕一放，叹道：“罢了，我不吃了。”洛莞奇道：“怎么，不好吃吗？”我摇摇头，说：“很好吃，但我怕再吃下去我蹦一蹦都能召唤来地震，还是算了。”洛莞扑哧一笑，安慰我说：“你也太夸张了，只是吃几块糕点而已，无妨。再说我瞧着你哪里胖了，正正好，兰姨是要求太苛刻了。”我在一旁听着连连点头，发自内心地赞同洛莞的观点。
　　我好歹也是个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人，既然决定了要做一个风一吹就倒的瘦弱女子，便立马和洛莞告了辞，乐颠颠儿地跑去找莫燃了。他比我机灵得多，肯定能想出什么又不用节食又不用运动就能达到瘦身效果的好方法。
　　可我在看到莫燃背影的那一刻还是犹豫了。
　　前不久才莫名其妙地凶了他，如今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找他，是不是有些厚脸皮？但在减肥和面子中权衡了一下，我果断选择了前者抛弃了后者。脸皮厚一点有什么不好的？至少我全身上下有了一个刀枪不入的地方。
　　“咳，阿燃？”我小心翼翼地喊住莫燃。莫燃回过头来，见是我，立马笑了：“阿九，怎么了？”毕竟错在我，我觉得还是道个歉比较妥：“那啥，之前我冲你发了火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不用了。”莫燃打断我。我愣愣地看着他，以为他生气了。但他笑得很爽朗，他道：“我心里的阿九收容器是不会收任何关于阿九的不好的事的，没有收进来的事我都忘掉了，你不用道歉啊。”
　　我想起在那段安宁的日子里，我对莫燃说：“阿燃哥哥，我要你给我建一个阿九收容器，我做的好事你要全部收进去，我做的坏事你一件也不许收，要全都忘了！”那时我就霸道得很，处处要莫燃谦让着。莫燃很认真地思考着，对我说：“可是我不会建怎么办？”我自然也不知道，想了想便对他说：“那你就建在心里，记在心里就好了。我、我也会在心里建一个阿燃收容器的！”然后便是相视而笑。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他早就忘记我年幼无知的玩笑话，没想到他依然还记着，还依然遵守着，我望着面前这个少年，真好，他还有着十年前的影子，他还是我的阿燃哥哥。
　　“阿燃……”我哽咽着。“嗯。”他轻轻应着。“你手里的烤鸡哪来的？”我紧盯着已经快被他吃得只剩骨头架的烤鸡。他当着我的面，又张大嘴啃了一口，道：“这是兰姨给我的。我还觉得奇怪呢，这只烤鸡和我给你的那只好像，不过这只的鸡腿被咬了一口，应该不是你那只。”天道有轮回，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兜兜转转这么一个大圈子，烤鸡还是回到了莫燃的手中。早知如此，当初我又何必留下它，除了徒增悔恨和遗憾，它什么都没给我带来。
　　“阿九，你来找我没别的事了吗？”莫燃咬掉了最后一块鸡肉。
　　“啊，我只是路过而已……”我咽了咽口水，转过身去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花板，不让眼中晶莹的泪滴下。
　　再见了烤鸡，你的美好模样我将永远铭记，我相信下一次，我一定会遇见更好的你。
　　“阿九，如果你想吃烤鸡的话，厨房还有哦！”莫燃在身后提醒我。我的泪瞬间收回去，风一般地冲向了厨房。如果做不成风一吹就倒的女子，那做风一般的女子也差不了多少嘛！
　　看，烤鸡，我们的羁绊是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被斩断的，等着我，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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