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风景

　　九月的广州还在盛夏。白天外面像蒸笼，傍晚才有了一点风。吃罢晚饭，顾影躺在阳台的摇椅上闭着眼睛乘凉。风是热的，吹在身上粘粘的。顾影却很享受。听着楼下小贩们吆三喝四，大妈们和着《最炫民族风》跳广场舞，孩子们惊叫奔跑大哭大笑，顾影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
　　“影儿，给。”
　　顾影睁开眼，苏姝走出阳台，递给顾影一根棒冰。苏姝是顾影的室友兼闺蜜，一年前她从家乡省城来广州，和顾影住到了一起。
　　棒冰是顾影和苏姝的最爱。冰箱里可以没有蔬菜水果饮料冰棒，但一定时时备着几袋棒冰。她俩有个习惯，每天经过小区门口的小卖店时，一定要进去看看冰柜里还有没有棒冰，然后随手捎上一袋。
　　冰箱里的棒冰几乎没有断过货。唯有一次，大半夜的两个人没找到库存，硬是一起出门跑了好几条街，在24小时便利店买到了。两人手牵手吸着棒冰在街上溜达了很久，还跑去看了场午夜电影。这场因为棒冰开始的狂欢，一直延续到凌晨。
　　那晚刻骨铭心，断货这种事再也没发生。高峰期时，棒冰多得冰箱塞不下，两个人一根接着一根，就跟爱抽烟的瘾君子一样，一人干掉了八根棒冰，然后拉肚子，抢洗手间，最后苏姝还不得不去医院挂了吊瓶。
　　就这样，两人对棒冰还是一往情深。
　　顾影接过苏姝手里的棒冰，一点也不淑女地吸起来。苏姝趴在阳台，懒洋洋地喊了声“热”。
　　“好热。”顾影双手握着棒冰，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苏姝转身，踢了踢摇椅：“去外面逛逛？”
　　摇椅摇起来，顾影仍然含含糊糊：“热。”
　　“去酒吧怎么样？”苏姝忽然问。
　　“酒吧？”顾影“嚯”地坐起身子。乖乖女苏姝一向可是很反感酒吧的。今天怎么一反常态？
　　“热嘛，去酒吧转转，喝点东西消消暑。”苏姝一个大笑脸。
　　顾影有点懵。苏姝已经从阳台钻进厅里：“换个衣服，赶紧出发啦。”
　　苏姝有点不对劲。顾影想。更不对劲的是，两人换好衣服出门后，苏姝坚持让顾影叫上胡浩。她的理由是，酒吧那么乱的地方，得有个护花使者在场。
　　胡浩，是顾影的上司。
　　确切地说，是顾影的新上司。
　　两人半年前认识，那时胡浩还没来顾影公司。公司的内部斗争不胜其烦，再加上一些其他原因，弄的顾影心情低落了好一段时间，于是被贴心的苏姝拉去爬丹霞山。结果半山腰休息时认识了胡浩。后来顾影公司内部斗争结束，龙虎相争两败俱伤。顾影的两个上司，一个辞职，另一个被调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新的销售经理据说是公司高薪挖角。见面时顾影吃了一惊——竟然是胡浩。
　　工作接触多了，胡浩经常给顾影分享工作经验，加上两人性格脾气对路，顾影和胡浩亦师亦友，很快熟络起来。后来胡浩请顾影和苏姝吃过几次饭，苏姝对胡浩的印象也不错。
　　难道这妮子，是喜欢上胡浩了吗？顾影的脑子里打了一个大问号。
　　顾影给胡浩打了个电话。胡浩开着车，说他就在附近和朋友吃饭，让她们原地稍等。胡浩的动作很快，一刻钟之后，胡浩的车出现在了顾影和苏姝面前。顾影和苏姝钻进了后座。
　　“去哪儿？”胡浩问。
　　“雨果。”
　　雨果是一家酒吧的名字，是珠江边酒吧街的其中一家。与其他酒吧相比，这家酒吧的特色是每晚有一个歌手或者乐队在晚上十点现场演出。除此以外，其余时间这家酒吧都比较安静，很对顾影的脾气。顾影刚来广州那会儿，被客户带去雨果玩，从此就喜欢上了那儿，隔三差五去。但凡有人说要去酒吧玩，顾影也一定力荐雨果，俨然已经成了雨果的义务推广员。
　　到雨果时，正好十点。舞台上有个乐队正调音，准备演出。观众不多不少，但靠江边的位置已经没有了。三个人好不容易找了个靠近舞台的露天的桌台。胡浩打了个响指，先叫了一桶扎啤。啤酒刚到，乐队的声音响起。主唱是个戴着墨镜长得瘦骨嶙峋的长发男生。欢呼声掌声随之而来。昏暗的灯光下顾影看不清主唱的长相。音乐飞扬，主唱应声而唱。一曲英文歌。声音温柔又沧桑。顾影抱着酒杯，几乎沉醉在这声音里。直到苏姝端起酒杯和顾影捧杯。清脆的碰杯声将顾影拉回了现实。
　　苏姝有点兴奋：“干杯！”
　　顾影诧异。苏姝的酒杯几乎见底。苏姝一向不喝酒的。不仅如此，她常常劝顾影少喝。今天晚上这么主动，难道真是为了胡浩？
　　难怪她这段时间，提起胡浩总是赞赏有加。顾影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姝和胡浩一眼，这才发现，他俩坐在顾影对面，已经聊上了。
　　顾影正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音乐声再响起。主唱介绍说，下面他们要演唱的，是他们的原创歌曲，叫《明天的你就不是我的了》。一听名字就觉得伤感。温柔的男低音盖过了对面两人的声音。顾影只知道他们聊得正欢，苏姝满眼笑意，胡浩则频频点头。比起听墙角，顾影更愿意听歌。再说，吹着惬意的晚风，喝着跟饮料没区别的扎啤，闭着眼睛，趁着微醺听着沧桑的声音，没什么比这个更让顾影觉得舒坦了。
　　按照惯例，乐队一连演唱三首。然后客人可以点歌，但也不超过三首。等听完这六首歌，酒吧一下安静了。远处隔壁的隔壁的酒吧的喧闹声传过来，更显得这冷清。顾影睁开眼，看见苏姝背着包站起身。
　　“怎么？就走吗？”顾影有点懵，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苏姝走过来，两只手搭着顾影的肩膀，把她按回座位：“我同事找我玩，我先赶那边的场，要是晚了我就不回了哈。”
　　“啊？”通宵不回？这可是第一次啊。
　　苏姝白了顾影一眼：“啊什么啊？大惊小怪。”顾影吐了吐舌头。苏姝朝胡浩挥了挥手：“你们好好聊，拜拜。”
　　说完苏姝给了胡浩一个大大的笑脸。胡浩笑着回应：“好，拜拜。”顾影还没回过神，苏姝忽然俯下身，凑在顾影耳边小声说：“好好聊哈，我了解过了，他对你有意思，准没错。祝你好运咯。”说罢眨了眨眼，朝胡浩再次挥挥手，飘然离去。
　　原来如此。顾影嘴角抽了抽。她又干这事。不是早就和她说过了，和胡浩只是朋友吗？她当时不是一副相信的表情吗？怎么又来撮合他们？
　　“笑什么？”胡浩问。
　　顾影不回答，反问：“苏苏刚和你说了啥？”
　　“苏苏”，“苏姝”，顾影傻傻分不清楚。干脆她也不分了，叫了什么算什么。
　　胡浩一笑：“没什么，说你呢。”
　　顾影扶额：“她不会在你面前推销我吧？”
　　“嗯，推得挺卖力。”
　　“那领导意下如何？”
　　“爱妃太彪悍，寡人承受不起。”
　　顾影哈哈大笑。笑毕，又忍不住埋怨苏姝：“她尽操这些闲心。”
　　顾影对胡浩是真没意思。胡浩不是她好的那一口。外表上看，胡浩勉强算帅哥一枚。身高一米七八，国字脸，浓眉大眼，身材壮硕，阳刚气十足，典型的北方汉子。他工作时间西装革履，身材的优势显现出来，被公司那群恶狼般的女人们尊为“男神”，一举手一投足都受人关注。偏偏这货在公司几乎一板一眼不苟言笑，要不是顾影早先在旅游时见识了他的逗比性格，怕也要被他表面上的一本正经给骗了。一下班，胡浩就变成另一个人，爱玩爱吃爱逛，喜欢插科打诨，东扯西拉。顾影别的不擅长，插科打诨侃大山是她最爱。所以两人很快打成一片。
　　即便如此，顾影还得负责任地说，胡浩不是她的菜。
　　顾影对北方男人无感。
　　大学时代，顾影就在北方度过。理科班男女比例8:1，班里24个人只有三个女生。21个男生中，只有3个是南方人。以顾影的性子，以及班长的身份，自然是和这21个人中的大部分都打得火热。可真正深交的，却只有其中两个南方人。
　　当然，顾影心里明白，她也未必是胡浩的菜。首先，身高便是一大障碍。两人相差二十公分；其次，胡浩也是个“颜控”。他手机里一堆美女照片，平常在街上点评起美女来也十分专业。顾影虽然五官清秀，有一双大眼睛水汪汪，顶多被人称作“小美女”，这还是得别人给脸才行。如果不化妆，绝对是丢在大街上没人能注意的那种。
　　再加上顾影那“女汉子”性格，两人私下称兄道弟已经很久了——让顾影相信胡浩喜欢自己，还不如相信这世界上有鬼。
　　“不过你俩挺有意思。”胡浩端起酒杯和顾影碰了一下，“你们大学室友？”
　　“嗯，大一一整年形影不离。一起逃课一起上网吧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她下铺我上铺。好得跟一个人一样。”苏姝和顾影互相陪伴度过了大学最初那段最艰涩的时光。
　　“你俩好就因为上下铺？”
　　“是，也不是。我们班就三女生，另外一个叫刘娟，整个大学四年都粘着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和我们几乎零交流。我这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本来没打算和谁亲近。何况我天生对女生抵触，觉得和女生交朋友特费劲，包袱重，所以女朋友极少。后来因为和苏苏同班，两人互相照应，我发现她是个特省事的人，抱怨很少，而且不嫌弃我忽冷忽热时好时坏的脾气，所以就和她混一块了。”
　　现在想来，她是没办法吧？顾影在心里自嘲。假如当初班里多一个女生，或者刘娟不是整日粘她男友，以顾影对女生的寡淡态度，苏姝未必能和她处一块。这一处，就是七年。想到这，顾影对苏姝生出一种感激来。
　　“你们俩都没个恋爱什么的？”胡浩问。
　　“我有个男友，在家乡念大学。”
　　“男友分了？”
　　“早分了。”
　　“苏姝呢？”
　　“她大三才谈恋爱。”
　　“这样啊。”
　　胡浩嘟囔了一声，然后喝酒。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平常最爱叨叨叨的，在酒吧随便看个美女也能胡诌一大堆，今天却沉默寡言。
　　再说，他最爱胡扯，从不正经问顾影的私事。今天是怎么了？
　　这两人，先是苏姝不正常，然后是胡浩——等等，顾影感觉脑子里的千沟万壑被捋平整了。难道——
　　“那个，你刚说你们大一形影不离，那之后呢？”顾影正要想明白的时候，胡浩忽然问。之后？顾影脑子一下子陷入混乱。之后她们在干什么呢？
　　“之后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大概和大一差不多吧。”顾影含糊其辞。
　　胡浩露出一个“哦”的表情。
　　顾影的心底升起丝丝愧疚。之后的事，和苏姝之间的事，顾影的确记得不多。再回想，零零星星，回忆集中在大一。其余时间苏姝去哪儿了？明明是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闺蜜，竟然在后面三年记忆几乎空白，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事？
　　“也只有苏姝能够忍受这样的自己了。”顾影暗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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